张海鹏与辛亥革命史研究
2024-05-09王凤青
王凤青
辛亥革命是20世纪中国第一次具有重大转折性变化的历史性事件,是中国历史上一次伟大的革命,它以其特有的划时代意义、丰富的政治遗产和深远的社会影响而备受学术界广泛、持续的关注。张海鹏是当代著名的中国近代史研究专家,对辛亥革命史研究投入了大量精力,甚至被一些学者认为是其“用力最深”的研究领域①李细珠:《追求之境:张海鹏先生与中国近代史研究》,《晋阳学刊》2019年第1期,第13页。,且有很高的学术建树。目前学术界对张海鹏在中国近代史研究领域的学术贡献已有一些探讨,但对其关于辛亥革命史研究的学术成就还没有专门探讨。②如从宏观角度考察张海鹏对中国近代史研究学科发展的贡献,从微观视角梳理他对中国史学会,在台湾史、中日关系史、抗日战争史等领域的学术成就和影响(参见拙文《笃行其道——张海鹏先生与中国抗日战争史研究》,《抗日战争研究》2022年第2期)。有鉴于此,本文将对该问题进行较为系统的考察与梳理,以丰富、拓展和深化对张海鹏学术思想、学术贡献与中国近代史学术发展规律和趋向的认识。
一、从整理史料入手在一些关键问题上提出独到见解
对于历史学家来说,历史研究的首要问题是史料问题,只有充分掌握历史资料,才能探究历史真相。进入“真正的学者生活”不久的张海鹏①李细珠、张志勇、赵庆云访谈整理:《张海鹏先生访谈录》,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编:《回望一甲子:近代史研究所老专家访谈及回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第252页。,在湖北省博物馆发现了一批未曾公布的有关辛亥革命的史料,抱着极大的热情把几乎全部精力集中起来,投入到对这批史料的整理中去。在此基础上,他相继发表了《宝善里炸药爆发时间考实》《湖北军政府“谋略处”考异》《黄兴与武昌首义》等文,澄清了一些长期以来被遮蔽的重要史实,使历史真相得以浮出水面。
1979年张海鹏从武汉朋友得知,湖北省博物馆藏有辛亥革命时期革命实录馆的资料。湖北革命实录馆是武昌起义后不久,参加起义的孙武、张振武等人建议创立的,目的是记录、编纂湖北辛亥革命史实。到1913年8月,革命实录馆已搜集到集体和个人所撰关于辛亥革命的史料500余件,但是,黎元洪借李烈钧二次革命败北之际,将革命实录馆取消,当时的馆长谢石钦不得不将这批档案收藏起来。1956年谢石钦去世,其家人将这些档案转交武汉市文史馆,后又转给湖北省政协。1958年湖北省政协又将这批史料转交给了湖北省博物馆。②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湖北省暨武汉市委员会等:《武昌起义档案资料选编·编辑说明》(上),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页。张海鹏深知档案对于史学研究的珍贵性。1980年夏天,他先后两次去武汉查阅湖北省博物馆所藏革命实录馆的档案,并决定选择其中部分内容编辑出来,得到了博物馆的支持。张海鹏拟定了编辑计划和编写体例,包括标点如何处理、错别字如何处理等。由于参加工作的人没有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他后来不得不将其全部重编。因此,这批资料出版时虽然用了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的名义,但实际上他“是名副其实的主编”③李细珠、张志勇、赵庆云访谈整理:《张海鹏先生访谈录》,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编:《回望一甲子:近代史研究所老专家访谈及回忆》,第253页。,全部过程都是由他完成的。这些史料后来以《武昌起义档案资料选编》为题,分为3册120万字,由湖北人民出版社于1981年至1983年相继出版,成为研究辛亥革命尤其是武昌起义、湖北各属响应的价值非常高的文献。
这一时期,张海鹏在协助刘大年准备他到东京大学讲学的材料时,查阅过同盟会领导人的阶级出身,也对此做过一些分析。刘大年告诉他,50年代末,近代史所曾经想调查这些同盟会员及同盟会员的后人,已经做了一些工作,形成了一些资料,他自己不能继续这项工作了,希望张海鹏能接着做下去。张海鹏深知这项工作的极端重要性,就和所里同事王学庄合作,从1979、1980年差不多两三年时间,向同盟会员及其后人邮寄了大约两三千封信,了解1905、1906年在东京中国同盟会登记的会员家庭生活、家庭经历、个人经历等情况,询问他们手头有没有关于辛亥革命及其后的电报、信札、日记、文件等文献。可惜的是,在他们收到的几千封回信中,留下的同盟会员的第一手资料非常缺乏,“很难整理出成型的东西”④李细珠、张志勇、赵庆云访谈整理:《张海鹏先生访谈录》,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编:《回望一甲子:近代史研究所老专家访谈及回忆》,第254页。据了解,这批资料经过了40多年,还是有一定价值,还有可能被整理出版。,因此,这件事没有做成,最终不了了之。不过,这段经历对张海鹏的学术研究产生了重要影响。他后来回忆时指出,这一时期搜集整理辛亥革命史料、编绘《中国近代史稿地图集》《简明中国近代史图集》等工作,是“一个积累近代史知识的过程”,对“增加近代史的基础性知识很有帮助。”⑤李细珠、张志勇、赵庆云访谈整理:《张海鹏先生访谈录》,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编:《回望一甲子:近代史研究所老专家访谈及回忆》,第256页。他能够揭示被学术界长期忽视、语焉不详的宝善里炸药爆发时间和湖北军政府“谋略处”的真实情况,与这一时期搜集整理辛亥革命史料的经历是密切相关的。
对于宝善里炸药爆发时间,学术界一直以来有10月8日和10月9日两种说法①朱纯超、蔡树晖:《宝善里机关炸弹案史实考》,《华中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2年第5期,第118页;章开沅、林增平主编:《辛亥革命史》(下册),北京:东方出版社,2010年,第950页。,个别还有10月7日的说法②贺觉非编著:《辛亥武昌首义人物传》(上),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171页。,但或考证过于疏阔,或方法不够周严,或资料收集不够全面,并未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张海鹏运用所能搜集到的与该事件有关的各方面史料,厘清了宝善里炸药爆发的确切时间。他把搜集到的史料分为四类:一是直接当事人的记载;二是与闻此事的局外人的记载;三是外国驻汉代表机构的相关记载;四是地方当局的记载。既有直接史料,也有间接史料;既有当事人的回忆等第一手资料,也有听闻此事者的相关记载这样的第二手资料。这些资料虽然对宝善里炸药爆发的时间记载有异,但相互之间可以印证、佐证,从而有利于厘清事实真相。张海鹏对这些史料的剖析细致入微,层层深入,别具一格,发人深省。比如,针对当事人对炸药爆发时间记载不一致的情况,他以特有的细腻思维指出,在当时极为紧张的情况下,一些人只记住了“自己认为印象最深刻的东西,而忽略了其它”;与闻此事的局外人不像直接当事人那样精神高度紧张,他们对事件的记载应该是准确、可靠的;驻外使节和地方当局是在事件发生后向本国政府报告或采取的应对措施,记载也应该是准确的、没有错误。经过对看似杂乱无章的史料进行条分缕析的科学解释和推断,张海鹏肯定地指出,宝善里炸药爆发于10月9日,10月8日说“不符合历史事实”,直接当事人所说的10月8日,是他们“在高度紧张的气氛中”记错了时间。③张海鹏:《宝善里炸药爆发时间考实》,《近代史研究》1987年第1期,第290—294页。在搜罗大量史料的基础上如老吏断狱,张海鹏纠正了以往人们对宝善里炸药爆发时间以讹传讹的错误,对理解武昌起义发生于10月10日具有重要意义。
长期以来,学术界普遍认为,武昌起义后,革命党人在湖北军政府成立了谋略处作为决策机关,主持军政府工作。对于谋略处是否确实存在,几乎没有人提出过疑问。但是,基于对文献资料的充分占有,张海鹏却对该问题提出了四个疑问:一是“为何那些未曾与会且又被公认不是谋略处成员的人对于谋略处的记述如此雷同?”二是被公认为谋略处成员的吴醒汉、黄元吉、李作栋等人对谋略处均未明确提及,“为什么他们的回忆比那些并非谋略处成员的人的记述要简单得多呢?”三是“有相当多著述特别是湖北革命实录馆的全部材料均未提及谋略处”;四是张振武是主持湖北军政府军务部工作的实际负责人,“几乎所有回忆材料及著述都未遗忘”他在那期间的活动,但是“任何一个关于谋略处的记载都没有张振武的名字。”“于不疑处有疑,方是进矣。”在张海鹏看来,这不符合基本常识。他细致地考察了谋略处14个成员的相关记载,结果“没有发现其中任何一人承认自己是谋略处成员的”;又对被公认为是谋略处成员的其他成员,如牟鸿勋、吴兆麟、刘公、居正、蒋翊武、熊秉坤、高尚志等人的情况进行逐一分析,也发现他们“无一人承认自己是谋略处成员。”至此,得出谋略处这一机构并不存在应该说已经没有问题了,因为这是基于当事者的直接记录所得出的论断。但是,张海鹏没有止步于此,他进一步考察了湖北军政府成立后相继设立的机构情况,发现“未见谋略处的存在。”有了大量的史实做支撑,他得出了令人信服、无可辩驳的结论,“人们所称道的谋略处是参谋部的误记,凌驾于参谋部之上的谋略处,事实上是不存在的。”①张海鹏:《湖北军政府“谋略处”考异》,《张海鹏文集》(第二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151—162页。张海鹏见微知著,注重历史细节,注重勾勒历史的证据链,使“谋略处”不存在的论断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之上,得到了学术界的呼应。②有学者指出,谋略处的存在是“令人质疑的”,“本来并不存在”(吴剑杰:《谋略处考》,《近代史研究》1987年第2期,第208页)。更令人佩服的是,他并没有因为著名历史学家胡绳对这个问题“存疑”而放弃自己的主张。③1997年胡绳出版《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修订版本时,可能没有看到张海鹏、吴剑杰的文章,坚持认为武昌首义爆发后第二天即成立了谋略处,它“实际上是军政府的核心”,“政权实际上是掌握在谋略处手里”。(参见《胡绳全书》(第六卷·下册),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791—792页)。对此,张海鹏指出,谋略处不存在的结论,“十年来没有人起来推翻它,应该可以说经得起学界的检验了。”(张海鹏:《中共党史之前史的巨著——读再版的胡绳著〈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中共党史研究》1998年第1期,第96页)。这种独立思考,不人云亦云的治学态度,在学术风气较为浮躁的今天尤为珍贵。
搜集整理辛亥革命史料的过程,培养了张海鹏深刻的学术洞察力。他注意到了辛亥革命中一个令人困惑的现象,黎元洪作为一个本应被革命推翻的人,一夜之间却变成了湖北新军起义后成立的政权机构的长官,作了湖北军政府的都督,这使得辛亥革命的局面变得复杂起来,以至于影响到了革命的整个过程和最终走向。长期以来,学术界注意到了这个现象,但对其中的原因少有提及。张海鹏本着对学术高度负责的态度指出,学者有义务将孙中山等辛亥革命领导人的缺点、失误、思想中值得商榷的地方提出来。④胡波主编:《孙中山研究口述史·京津卷》(下),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7页。他从黄兴对武昌起义的态度这一微观视角入手,认为黄兴对武昌起义的重要性、紧迫性和可行性缺乏必要的认识,导致对于武昌起义这样一次影响深远的起义,实际负责同盟会武装起义的黄兴并不了解情况,未参与直接领导,起义时不在现场。不仅如此,当吕天民到香港吁请黄兴莅汉主持起义事宜时,他依旧“显得犹豫不定、畏葸不前”,以等待外款为由而不立即前往。武昌起义爆发的第二天,在上海的宋教仁来电催促,他又借故延迟了一个星期,于10月17日才离港北上,28日才抵达武昌。这时湖北军政府已经成立18天了,黎元洪已于17日履行起都督的职务来了。张海鹏不无惋惜地写道:“由于黄兴的晚到,终于失去了由同盟会领导人直接掌握起义领导权的良机,从而使武昌起义后的政治局势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这种认识是非常有见地的,体现了张海鹏独到的分析眼光。
对于黄兴延缓赴汉的原因,张海鹏的剖析已经超越了传统史学研究的范围,颇具战略家的思维,极具启发性,发人深思。黄兴虽然很早就确定了“雄据一首,与各省纷起”的起义方略,但对于首先雄据哪一省,却没有考虑清楚,更未考虑把武昌作为首义地点。武昌起义之前,同盟会领导的武装起义地点大都集中在广东、华南、西南等边境和长江中下游,没有一次安排在两湖地区,“这种未给予(两湖地区)特殊注意的情况,适暴露了黄兴等同盟会领导人在反清武装起义的战略决策方面的失误。”事实上,不仅黄兴不相信武昌能够起义,孙中山、宋教仁等也没有想到要在武昌在湖北起义。正因如此,当黄兴得知湖北即将进行武装起义,请其赴武汉主持大计时,他是持怀疑态度的,行动上是延迟不进的。无论是黄兴,还是孙中山、宋教仁等同盟会领导人,在他们看来,湖北的地理条件不好,革命基础力量不好,不是发动武装起义的最佳选择。这种分析未将黄兴的战略失误归结为是个人原因,而认为是资产阶级革命派阶级局限性的具体体现,是符合历史唯物主义的。同时,张海鹏把黄兴延缓赴汉与辛亥革命的成败联系起来思考,使人们对辛亥革命失败的必然性有了更为深刻的把握和理解。他指出,首义选择在哪一省是革命实践中的最大难题,但是“当作出首义选择的客观条件已经成熟,而革命的指导者们却未能及时认识它,并作出最必须的安排,从而影响了革命的进一步发展,则是历史的一个悲剧。”由于黄兴延缓赴汉,“黎元洪被推为军政府都督,是武昌起义脱出同盟会领导和控制的表现,是鱼烂之势已成”①张海鹏:《黄兴与武昌首义》,《历史研究》1993年第1期,第114—125页。据了解,这篇文章在《历史研究》刊出时,编辑做了删节,题目也做了修改,作者并不满意。,辛亥革命的失败成为不可挽救的结果。这些论述冷静客观,既新意迭出,又有理有据,经得起推敲,体现了张海鹏把微观问题置于宏观视野下进行分析的独到眼光和深厚功力。“鱼烂之势”一词的使用颇为形象生动,使人们能够更加深切地认识到辛亥革命失败的历史必然性。这篇文章在1992年5月台湾政治大学主办的“黄兴与近代中国”学术研讨会宣读时(这次台湾之行被张海鹏称为是“破冰之旅”),得到了极高的评价,被认为“无懈可击”。②张海鹏:《记台北“黄兴与近代中国”学术讨论会》,《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5期,第237页。这也是张海鹏践行学者应该关注宏观问题、关注战略问题的具体体现。③张海鹏、邹兆辰:《追求历史的真谛:我的史学之路——访张海鹏研究员》,《历史教学问题》2013年第4期,第48页。
二、以宏阔视野探讨孙中山革命业绩及其政治思想
孙中山是辛亥革命的领导者,在辛亥革命中发挥了最为核心的作用。研究辛亥革命史,孙中山是一个不可逾越的人物,因此,就人物研究而论,孙中山已成为“辛亥人物研究中的一门显学,长盛不衰”。④严昌洪、马敏:《20世纪的辛亥革命史研究》,《历史研究》2000年第3期,第149页。张海鹏善于在宏阔理论视野指导下,抓住那些影响历史发展进程的关键人物、关键事件和重要节点进行剖析。对于辛亥革命灵魂人物的孙中山,他投入了极大的热情进行研究。
孙中山是辛亥革命的先驱和领袖,在辛亥革命中的作用厥功至伟。张海鹏高屋建瓴指出孙中山是20世纪中国的一位伟大历史人物,他的丰功伟绩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推翻了封建帝制,开创了共和时代。建立了第一个近代中国资产阶级革命团体兴中会,提出了第一个资产阶级革命纲领,成立了中国第一个资产阶级革命政党中国同盟会,提出了“民族、民权、民生”的三民主义,领导组织了一系列反清武装起义;武昌起义时,虽然孙中山不在现场,但是这场起义是在他的思想的指导下发动的。二是赞同社会主义的先驱。孙中山曾大谈社会主义,强调共产主义是人类的最高理想,认为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是中国历史发展的归宿。孙中山的前一个贡献“奠定了他在二十世纪初期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后一个贡献“使他的影响延续到现在。”⑤张海鹏:《孙中山——二十世纪中国的一位历史伟人》,张海鹏著:《东厂论史录——中国近代史研究的评论与思考》,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484页。指出这一点特别重要,因为社会主义是中国人民的历史性选择,不仅包括了中国共产党人的努力,也包括了孙中山这位革命先行者的努力,这是从近代中国历史发展进程的规律中总结出来的,对于客观认识中国人民选择社会主义道路具有客观必然性无疑是一种拓展与深化。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张海鹏指出,孙中山一生虽然有不少缺点,但“基本上是一个应该全面肯定的人物。”⑥张海鹏等:《唯物史观与近代历史人物的评价》,《史学理论研究》2020年第6期,第6页。张海鹏还高度评价了孙中山提出的实业计划,认为这是“近代中国第一个完整而又具体的国家现代化计划,是鸦片战争以来中国人求富求强的中国梦的最为系统的体现”①张海鹏:《孙中山〈实业计划〉是中华民族复兴梦进程中的伟大贡献——纪念〈建国方略〉发表100 周年》,《张海鹏文集》(第五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57页。,在中国思想史上具有极为重要的价值。
三民主义是孙中山政治思想中最有特色的内容,也是中国近代史上最重要的思想之一,对中国近代史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也是学术界长期以来研究的热点话题。但是,由于孙中山对民生主义的阐释有诸多矛盾之处,因此,学术界在该问题上的认识也不尽一致,以至于成为“最为引起人们的误解和诟病”的问题。②张海鹏:《试论孙中山“民生主义”的真谛》,《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96年第5期,第37页。张海鹏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指导下,依据丰富的历史资料、历史知识和历史经验的积累,在厘清孙中山民生主义的本质及其内在逻辑、产生根源等问题上花费了很大精力。
张海鹏认为孙中山的民生主义与社会主义、共产主义有诸多契合之处。③需要指出的是,孙中山认为民生主义就是社会主义,把他的民生主义思想看作是社会主义思想,因此,张海鹏在研究孙中山的社会主义、民生主义等问题时,是把民生主义、社会主义作为同一概念使用的。孙中山“一生密切注意过科学社会主义的发展,注意从马克思主义的思想宝库中吸取营养”,“一向是了解科学社会主义的发展历史的,是很赞扬科学社会主义的学说的”,这使他的民生主义受到了科学社会主义的影响。张海鹏在此方面有很多论述,比如,“在中国人民选择社会主义道路的历史途程中,孙中山是先知先觉者。他的高倡社会主义,早在中国共产党成立之前。在这个问题上,他是共产党人的先生”;④张海鹏:《孙中山社会主义思想研究评说》,《张海鹏自选集》,北京:学习出版社,2012年,第373—400页。“社会主义是中国历史的选择,并不单指中国共产党人而言,也包括孙中山在内的一批与时俱进的革命者,都曾不同程度地考虑、宣传、呼吁过中国的社会主义发展前途问题。今日中国社会的发展,是百余年来尤其是辛亥革命以来千百万志士仁人奋斗的结果”;⑤张海鹏:《辛亥革命是推动中国历史大踏步前进的重要动力》,《河北学刊》2017年第1期,第35页。“社会主义是中国人民的选择,既有共产党的功劳,也有孙中山的功劳”;“孙中山所做的理论传播也为中国最终走上社会主义的道路做出了贡献”;⑥张海鹏、李义天、冯雷:《辛亥革命与百年中国的复兴之路——中国史学会会长张海鹏访谈》,《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1年第5期,第4页。孙中山对三民主义与社会主义关系的阐释,“预示着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社会主义必将在中国代之而起,必将在中国主观的、空想的社会主义破产的基础上开辟胜利的道路。”张海鹏不厌其烦地指出孙中山民生主义和社会主义的联系,有助于从新的视角理解民生主义的价值和意义,让人读后耳目一新。
民生主义与社会主义虽有很多契合之处,但它不是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社会主义,如果看不到这一点,就会混淆二者的本质区别。张海鹏基于对科学社会主义的准确理解,指出孙中山所要建立的,不是没有资本家的社会,而是不要大资本家的资本主义社会,这是民生主义的真谛。他的民生主义,是土地国有、大资本国有的国家社会主义,是一种有中国特色的资本主义,可以称之为民生社会主义,或者“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⑦张海鹏:《孙中山社会主义思想研究评说》,《张海鹏自选集》,第390—394页。,它代表的是近代中国正在发展中的、渴望同官僚垄断势力和外国资产阶级争取平等地位的民族资产阶级的利益。张海鹏同时总结了这种社会发展模式的特点:一是以国家资本为主要经济构成,不允许大资本垄断现象的存在,通过平均地权实现土地国有,限制大地主、大资本家对土地权的垄断;二是以中产阶级为支撑社会发展的阶级基础,社会发展目标由代表中产阶级利益的政治代表掌握,希望能将革命的领导权掌握在代表中产阶级利益的政治力量手中;三是融入社会主义分配办法,求得全社会和平协调发展,全民都得到富裕。在孙中山看来,欧美资产阶级在完成夺权的政治革命后,未能防止实业发展后出现的社会革命,是一大缺憾,中国应未雨绸缪,预防西方国家出现的这些弊端,保证中国永臻大同之域;四是在政治方向和社会发展目标上,公开声称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理想不仅不相冲突,而且是好朋友。①张海鹏:《孙中山民生主义的现代意义》,张海鹏著:《中国近代史基本问题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64页。这些分析见解独到,富有新意,在研究视野上较之以往有长足的进步。很显然,孙中山眼中的社会主义,与中国共产党追求的社会主义有着本质区别,他没有抓住社会主义最核心的东西,对社会主义的认识是模糊的、偏颇的,因此不能找到中国真正走向社会主义的道路,只能在主观上提出是“社会主义”,而实质上是“资产阶级的社会主义”的主张。任何一种政治学说或者理论,反映的都是特定阶级的思想或观点。张海鹏娴熟运用马克思主义阶级分析法阐明了孙中山民生主义的本质,这是他基于近代中国发展趋向提出的准确论断,被认为是对孙中山研究的“一个很重要的贡献”。②胡波主编:《孙中山研究口述史·京津卷》(下),第26页。
张海鹏同时指出,由于孙中山的民生主义不是科学的社会主义,但他本人又想借鉴其中的长处构建他的民生主义理论,从而导致他在阐释民生主义时,“存在着深刻的内在矛盾,存在若干不能自圆其说的理论陷阱。”③张海鹏:《孙中山民生主义理论体系的内在矛盾——兼议孙中山阶级观点问题》,《历史研究》2018年第1期,第103页。孙中山看到了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劳资间的斗争状况,看到了中国资本主义很不发达,一方面谴责资本家专制的流弊,一方面切实替工农群众着想,同时不允许中国资本主义发达后再来一次革命。具体而言,他既真心诚意地在中国呼唤社会主义,又极力预防社会主义革命;既真心同情劳工阶级,又反对无产阶级成为未来社会主义国家的领导阶级,既在中国极力筹谋非资本主义发展道路,又设身处地设计发展资本主义的政策措施;既高度评价马克思主义对人类的贡献,又明确反对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剩余价值理论和阶级斗争学说,反对用阶级斗争的手段达到社会主义的目的。张海鹏一针见血指明了孙中山民生主义存在矛盾的缘由所在,论述有理有据,客观理性,充满辩证色彩,具有强大的说服力。
张海鹏在指出民生主义具有内在矛盾性的同时,还把研究视角转向了实践层面。他指出孙中山去世后,由于他在中国革命史上的特殊地位,如何执行他的三民主义,尤其是他的民生主义,“几乎成为全部中国政治生活的重要议题。”④张海鹏:《孙中山社会主义思想研究评说》,《张海鹏自选集》,第396—397页。国民党、共产党都声称自己是孙中山革命思想和革命事业的继承人。国民党方面的胡汉民、戴季陶、周佛海、蒋介石等都撰写过论述三民主义的著作,阐发民生主义中符合资产阶级需要的方面,说共产主义不符合中国国情,民生主义中包含社会主义,只要一个主义(三民主义)一个党(国民党)就行了,借以否认国共合作,否认共产党的政治合法性;共产党看到了三民主义的进步性,同时也指出民生社会主义与共产党追求的共产主义在根本上是不同的,认为中国革命首先是要使中国由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形态转变为民主主义社会,这与孙中山的民生主义是一致的。在此基础上中国还要完成社会主义革命,建立社会主义社会,这与孙中山的民生主义是不同的。这也从侧面证明了只有马克思主义才能担负起实现中华民族独立、富强的历史使命。
任何一种思想、理论或学说,必须了解其产生根源,才能对其做到全面、客观、准确的认知。学术界虽大都注意到了民生主义的内在矛盾性,但对其产生根源涉及较少,即使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探讨,也大都语焉不详、粗略谈及,影响了对民生主义存在缺陷深层原因的探寻。张海鹏考察了孙中山时期中国的具体国情,指出他在确立自己的政治理想时,对中国国情“估计尚有若干不足。”①张海鹏:《试论孙中山“民生主义”的真谛》,《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96年第5期,第43页。只有认识到近代中国国情才能有的放矢对症下药,近代中国社会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帝国主义的政治、经济甚至军事势力控制了中国,中国几乎国将不国,在不驱逐帝国主义出中国的前提下,孙中山试验其政治理想的条件不具备。从这个意义上讲,张海鹏认为孙中山的民生主义具有空想色彩,缺乏科学性和可行性。孙中山的政治理想与中国共产党的不同,这个方面是重要的体现。另一方面,孙中山对阶级问题的认识在理论层面和实践层面是割裂的。孙中山既承认中国社会存在着阶级,也没有否认欧洲历史上出现过阶级斗争,但在解决中国问题时却主张阶级调和,不主张阶级斗争,没有把有关阶级和阶级斗争的理论贯彻到社会实践层面,这“掩盖了社会矛盾,掩盖了阶级矛盾”,“主观上希望在中国发展资本主义,发展机器生产,又要避免中国社会未来出现无产阶级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②张海鹏:《孙中山民生主义理论体系的内在矛盾——兼议孙中山阶级观点问题》,《历史研究》2018年第1期,第107—110页。实际上,资本主义发展到一定阶段后,社会主义革命的到来是不可避免的,张海鹏在层层深入分析后,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孙中山的民生主义是一个脱离了中国社会实际的愿望,是一厢情愿的设计,“是主观的、空想的、幼稚的”③张海鹏:《孙中山民生主义的现代意义》,张海鹏著:《中国近代史基本问题研究》,第65页。,注定不可能成功。这是从整体上把握近代中国历史发展规律基础上得出的客观论断,分析入木三分,体现了马克思主义的强大力量。指出这点非常重要,事实上,孙中山提倡的节制资本、平均地权等主张,并没有在中国得到实施。在国民党统治时期,国家资本后来变成了四大家族的官僚垄断资本,平均地权仅限于纸上,到国民党离开大陆,这一条都没有实施。对此,张海鹏意味深长地指出:“对于孙中山的毕生奋斗来说,这(民生主义)是一种很崇高的理想。但是,作为观察孙中山提出民生主义以来中国社会发展的历史研究者来说,对孙中山设计民生主义蓝图的不足之处,不能不指出来。”④张海鹏:《试论孙中山“民生主义”的真谛》,《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1996年第5期,第43页。张海鹏一语道破了孙中山民生主义矛盾性的根源,拨开了笼罩在纷乱复杂现象上面的诸多迷雾,厘清了历史的真相,被认为是孙中山研究“自成一家的贡献”。⑤胡波主编:《孙中山研究口述史·京津卷》(下),第27页。
虽然民生主义有诸多局限性,但它代表了中国正在成长中的中小资产阶级的利益,从近代中国历史前进方向的角度讲,它是一种较为先进的学说。张海鹏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指出了民生主义的进步性,认为它在一定意义上,与劳工大众的利益有相重合的一面,与中国共产党代表的无产阶级利益,在最低纲领上有相同的一面,有与社会主义原则相近的东西,对于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有重要的参考和借鉴意义。①张海鹏:《孙中山民生主义的现代意义》,张海鹏著:《中国近代史基本问题研究》,第65页。张海鹏将民生主义与中国共产党从事的事业勾连起来分析,视角独特,具有很强的创新性。
张海鹏在坚持历史唯物主义进行研究的同时,也重视借鉴运用一些新的理论与方法。他以特有的学术敏锐性注意到,孙中山在阐发民生主义(或社会主义)的时候,频繁使用“社会革命”这个词语,但是他对“社会革命”一词的使用,在不同场合有不同含义,需要对其进行辨析,作出符合孙中山本意的解释,以免引起歧义。他在查阅大量文献的基础上,独辟蹊径提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观点,即孙中山在论述俄国、欧美国家时说的社会革命,不仅包括推翻君主专制,也包括打破资本家专制,其含义与“社会主义革命”近似;在用来说明中国社会、在中国实施民生主义时,则是指实行民生主义,采取平均地权、节制资本等社会政策,目的恰恰是要避免甚至反对社会主义革命。同是一个词,在俄国、欧美和中国的所指是不同的,“毋宁说是相反的”。这种看似吊诡的现象,实则是孙中山政治理想的体现。没有长期的学术耕耘和深刻的学术洞察力,是不可能有如此卓越的真知灼见的。在孙中山看来,欧洲国家实行政治革命后,由于未注意改进社会经济组织,导致发生了社会革命,给欧美国家的人民带来了剧痛,中国应避免发生欧美那样的社会革命。对此,张海鹏用耐人寻味的语气写道:“一个终生以革命为专业的伟大革命家却发誓要中国在实行民生主义后永远不再革命”。②张海鹏:《孙中山“社会革命”说正义》,张海鹏著:《追求集:近代中国历史进程的探索》,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304—312页。但是,中国怎样才能防止、避免欧美那样的社会革命呢?孙中山给出的药方是把几次革命合起来做,在进行种族革命(民族主义)、政治革命(民权主义)的同时,进行平均地权、节制资本,防止产生大资本家,防止产生私人垄断资本主义,即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民生主义“毕其功于一役”。但实际上,由于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近代中国国情,中国革命是需要分阶段的,要先进行政治革命,再进行社会革命,而在孙中山那里,没有民主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革命的概念,也没有先完成民主革命,再完成社会主义革命任务的概念,因此,将孙中山针对中国说的“社会革命”理解成社会主义革命,是不符合他的思想实际的。这些论述新意迭见,精彩纷呈,注意到了“社会革命”背后的社会政治语境和蕴藏的丰富内涵,体现了张海鹏深厚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素养。从另一方面看,张海鹏对孙中山所使用的“社会革命”这个词语的考察,与近年颇为流行的概念史研究颇有契合之处,反映了他与时俱进不断创新的治学精神。当然,对于这个问题,由于学者学识、认知的差异,不可避免会有不同意见,学术界曾对这篇文章的观点提出质疑。③参见陶季邑:《也谈孙中山“社会革命”说——和张海鹏先生商榷》,《学术研究》1994年第6期;凡夫、红霞:《读〈孙中山“社会革命”说正义〉——与张海鹏同志商榷》,《邵阳师专学报》1996年第4期等文。从百家争鸣的角度看,这对于推动学术进步当然不无裨益,也是张海鹏乐意看到的。
三、多维审视辛亥革命的历史地位及其政治遗产
有学者指出,辛亥革命“对于中国历史的重要性,仅有攻克巴士底狱的巴黎革命之于法国,十三州殖民地联合抗英的独立进程之于美国等大型历史事件可与之相提并论。”④罗福惠,朱英主编:《辛亥革命的百年记忆与诠释》(第三卷),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页。只有拓展时空维度,通过长时段、大视野的审视,上下延伸、横向贯通,才能看清楚辛亥革命的地位、作用、意义、性质及影响。张海鹏以宏大的理论视野、注重从整体上把握辛亥革命这一具有重大转折影响深远的历史事件。
从中国近代史的角度看,辛亥革命是中国近代史“上升”的起点。按照张海鹏近代中国“沉沦”“上升”的U字型发展轨迹理论,民国时期基本上是近代中国的上升时期,1901年至1920年是近代中国“沉沦”到谷底的时期,也是黑暗到黎明的转折时期,也是“沉沦”到“上升”的转折时期。“其中,1911年武昌起义胜利导致1912年中华民国的建立,是近代中国上升期的起点,又是民国历史的起点,是“谷底”“沉沦”与“上升”交替表演的第一个回合;袁世凯掌握北京政权,孙中山、黄兴等革命派失去政权,是交替表演的第二个回合;宋教仁被刺,孙中山、黄兴发动“二次革命”,袁世凯镇压“二次革命”,宣布就任民国正式大总统,是交替表演的第三个回合;袁世凯称帝,蔡锷等发动“护国战争”,袁世凯气急而亡,是交替表演的第四个回合;黎元洪就任大总统,张勋复辟、段祺瑞“再造共和”,孙中山组织护法军政府号召维护《临时约法》,五四运动和上海工人运动的兴起,是交替表演的第五个回合。①张海鹏:《近代中国历史发展的特点与转折》,金东吉主编:《张海鹏先生七秩初度纪念文集》,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第14页。通过分析这些纷乱复杂历史现象的背后本质和规律,张海鹏指出,辛亥革命所处的历史时期,是近代中国历史发展“沉沦”到谷底的时期,也是“沉沦”到“上升”的转折时期,从辛亥革命表现出来的民国历史的起点,是中国近代史“上升”时期的起点,辛亥革命表现了资产阶级革命派力量的壮大,表现出“中国历史发展在谷底时期出现了向上的转机”。②张海鹏:《中国近代史分期及“沉沦”与“上升”诸问题》,《张海鹏论近代中国历史》,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367页。这些论述淋漓尽致地刻画了辛亥革命时期“沉沦”与“上升”力量交替出现、交替表演的复杂情形,展现了辛亥革命期间风云激荡、瞬息变幻的时局,语言生动、形象,富有画面感,辛亥革命在近代中国历史发展进程中的地位作用被深刻地揭示了出来。
从中国历史发展的角度看,辛亥革命是自秦以来中国最伟大的一次历史转折。张海鹏指出,辛亥革命以前的中国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说都还是在争夺皇位上打圈子,未能跳出这个怪圈”,辛亥革命用暴力掀倒了皇帝的宝座,冲破了君主专制制度的堤防,提出用资产阶级的共和制度代替封建地主阶级的君主专制制度,这种“以新的社会制度代替旧的社会制度”的尝试和探索是历史的巨大进步。③张海鹏:《辛亥革命为中国的进步打开了闸门》,《张海鹏自选集》,第215页。同时,辛亥革命后建立了资产阶级共和国,结束了国人几千年来对皇帝的顶礼膜拜,人们接受了与中国传统政治完全不同的共和观念,为中国历史进步打开了闸门,“有了这扇门,才会有此后中国革命一步一步往前走,直至今天的成功”;④张海鹏、李义天、冯雷:《辛亥革命与百年中国的复兴之路——中国史学会会长张海鹏访谈》,《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1年第5期,第1页。国人“至今还在享受着这次思想解放所带来的种种利益”。⑤张海鹏:《试论辛亥革命的历史意义与历史遗产》,《张海鹏文集》(第二卷),第211页。张海鹏高屋建瓴把握住了辛亥革命在推动古代中国转变到近代中国进程中的重要作用,对于深入理解辛亥革命与中国古代社会巨变、与中国近代社会巨变之间的内在关联具有重要意义。
从中国共产党历史的角度看,辛亥革命与中国共产党的产生及其从事的伟大事业关系密切。张海鹏虽然是中国近代史研究专家,但颇为熟谙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他从党史的叙事角度出发,指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义革命及其胜利,乃至正在进行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是辛亥革命的继续。”①张海鹏、邓红洲著:《辛亥革命史话》,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157页。辛亥革命后,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蔚为壮观,推动了中国共产党的产生;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陈独秀、朱德、董必武、吴玉章、毛泽东、林伯渠等都是参加或者经历了辛亥革命而逐渐走向共产主义的;②张海鹏:《从历史意义和失败教训上读懂这座里程碑》,《北京日报》2021年10月18日,第11版。中国共产党成立后同孙中山领导的国民党携手,实现了国共第一次合作,给北洋军阀反动统治和帝国主义势力以沉重打击,改变了中国的政局;中国共产党在孙中山逝世后继承了他的遗愿,带领中国人民打败了国内外一切反动势力,开启了中国进步的历史新纪元③张海鹏:《辛亥革命的历史与启示》,《团结报》2021年10月21日,第5版。,使孙中山振兴中华的梦想有了坚实的基础;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共产党把耕者有其田和节制资本的主张落到了实处,领导人民进行大规模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使孙中山对社会主义的憧憬变成了现实。张海鹏同时指出,中国共产党大大发展了辛亥革命和孙中山的政治理想,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制度和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体制及其所形成的中国道路,“已经大大超越了孙中山和辛亥革命先辈的理想”。④张海鹏:《辛亥革命是推动中国历史大踏步前进的重要动力》,《河北学刊》2017年第1期,第35页。这展现了张海鹏宏观与微观相结合的治学特点。
从中华民族复兴史的角度看,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是近代以来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最伟大的梦想,辛亥革命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历史进程中的重要关节点,蕴含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需要的精神力量。张海鹏从党和国家高规格纪念辛亥革命这一新颖视角入手,指出辛亥革命先驱为推翻清朝反动、腐朽的统治而不屈不挠奋斗的精神,孙中山为振兴中华、推进中国实现现代化的努力,提出的关于中国实现现代化的追求,给后人留下了宝贵的思想资源,“是新中国在推进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需要借鉴的精神”;⑤张海鹏:《50年来中国大陆对辛亥革命的纪念与评价》,张海鹏著:《东厂论史录——中国近代史研究的评论与思考》,第136页。辛亥革命是海峡两岸共同的历史记忆,通过辛亥革命纪念活动开展两岸交流对话,有利于促进两岸的政治互信、民间交往与经济互动,能够为两岸“早日实现和平统一”创造有利条件和积极因素⑥张海鹏、李义天、冯雷:《辛亥革命与百年中国的复兴之路——中国史学会会长张海鹏访谈》,《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1年第5期,第7页。,发挥重要作用;纪念辛亥革命有助于动员华侨华人支持祖国建设事业,实现中华民族最广泛的大团结,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凝聚最广泛的力量。⑦张海鹏:《辛亥革命纪念的政治与学术意义》,张海鹏著:《东厂论史录——中国近代史研究的评论与思考》,第145页。纪念史学是学术界近年来兴起的一个新的研究领域。张海鹏从该视角考察辛亥革命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内在关联,是他吸收借鉴新的理论与方法进行学术研究的具体体现。
辛亥革命的性质是学术界长期以来非常关注的一个问题,由于种种原因,人们对该问题的认识不尽一致。大体来看,主要分为两种意见:一种是资产阶级革命论;一种是非资产阶级革命论。⑧一般而言,大陆学者普遍认为辛亥革命是资产阶级性质的革命。国外一些学者认为辛亥革命中资产阶级既不是决策者,也不是组织者,也没有参加起义,因此很难说是资产阶级革命。台湾一些学者除了认同西方学者的观点外,还以辛亥革命不是由资产阶级发起,没有什么资产阶级参加、革命目标不是为了资产阶级利益等为由,否认辛亥革命是一场资产阶级革命。刘大年、章开沅等对非资产阶级革命论都进行过驳斥。1979年刘大年在日本东京大学讲学时,以大量事实为依据,阐明辛亥革命“不是任何其他革命,只是一场资产阶级民主革命”。①刘大年:《赤门谈史录》,张海鹏主编:《刘大年全集》(第七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248页。1983年章开沅在《历史研究》撰文指出,辛亥革命时期中国的资产阶级虽然还很幼弱,但其“发展程度却已经足以从根本上决定了辛亥革命的性质”②章开沅:《就辛亥革命性质问题答台北学者》,《近代史研究》1983年第1期,第165页。,由于中国此时已沦为半殖民地,敌人非常强大,因此,难以取得如同英、法资产阶级那样的辉煌成就,但不能因此否定辛亥革命的性质。张海鹏没有参加这一时期有关辛亥革命性质的学术讨论,但是,1998年他在台北《历史月刊》上发表文章,对这个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独特看法,从新的视角丰富深化了辛亥革命是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观点。他指出研究历史不能只看表面现象,要善于透过现象看本质,只要革命是针对封建统治的,是要推翻君主专制的,社会发展目标是要从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发展到现代机器工业大生产、发展到资本主义方向的,这样的革命就是资产阶级性质的革命。具体到辛亥革命,它推翻了封建专制主义的清朝政府,建立了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选举了大总统,颁布了一系列有利于资本主义发展的法令,就是资产阶级性质的革命。他同时针对国外和台湾一些学者认为辛亥革命领导人不是资产阶级出身而否认革命性质的观点指出,革命的性质和领导人的出身不存在必然联系,17世纪英国的资产阶级革命、18世纪北美的独立战争和法国的资产阶级革命、1917年俄国的二月资产阶级革命,领导人都不是资产阶级出身,但这些革命都是服务于资本主义发展方向的,都是为了发展资本主义,都是为资本家阶级利益服务的。③张海鹏:《关于中国近代历史发展规律的认识和对若干史实的解说》,张海鹏著:《追求集:近代中国历史进程的探索》,第94—95页。这是宏观考察世界范围内的资产阶级革命后得出的正确论断,是以前学者在思考这个问题时没有关注到的。当然,针对这一问题,学术界肯定还会有思考、有讨论,这种思考和讨论会促进对辛亥革命史研究的深化。
辛亥革命虽然具有巨大进步性,但并未取得预期结果。如果仅看到辛亥革命的成功而看不到它的失败,是不符合辩证唯物主义的。张海鹏指出,辛亥革命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但又是一次失败了的革命:一是革命派的奋斗目标未能实现,中华民国的政权被清朝大臣袁世凯所夺取,以孙中山为首的南京临时政府为中华民国所设计和规定的一套政治体制和政治结构被完全破坏;二是由于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对帝国主义存有幻想,不敢提出反对帝国主义的战略方针;三是近代中国两大历史使命:民族民主革命和现代化,辛亥革命都未能完成;四是在中国推进资本主义、建立资产阶级政党政治、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设想都没有成功。④《实事求是地研究和评价辛亥革命——访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张海鹏研究员》,《马克思主义研究》2011年第9期,第21—22页。张海鹏既看到了辛亥革命的进步性,也看到了它的局限性,这是一个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对辛亥革命成败得失的客观评价。
四、以正确历史观引领辛亥革命史研究方向
改革开放以来,学术界在进行解放思想、拨乱反正的同时,出现了一些令人忧虑的现象,特别是上世纪90年代“告别革命”论兴起后,辛亥革命史研究领域中的历史虚无主义倾向也日趋严重。张海鹏是一个有强烈现实关照意识的历史学家,具有高度的政治责任感和强烈的社会使命感,他认为研究历史包括对辛亥革命史的研究,要坚持正确历史观,要尊重历史事实,尊重历史发展的基本规律,尊重历史前进的大方向。面对针对辛亥革命的历史虚无主义,他旗帜鲜明进行了驳斥与批判。
1995年李泽厚和刘再复在《告别革命》的小册子中,提出要告别一切革命,不仅要告别法国大革命、十月革命,也要告别辛亥革命及辛亥革命以后的一切革命。这个小册子特别指出,20世纪中国的第一场暴力革命,是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当时中国可以有两种选择,一是康梁所主张的君主立宪之路;一是孙中山主张的暴力革命的道路,孙中山“希望通过法国式的暴力革命方式来达到民主,而不选择英国式的民主道路”,“不能说是正确的选择”①刘再复、李泽厚:《孙中山评说》,《领导文萃》2010年第13期,第62页。,由此,作者得出结论,辛亥革命是不必要的。这是脱离了当时中国历史实际的一种错误认识,张海鹏在整体把握辛亥革命历史的基础上,严正指出这是“历史唯心主义者观察历史运动的看法,它完全无视历史发展是有规律可循的客观历史运动”②张海鹏:《“告别革命”说错在哪里?》,《当代中国史研究》1996年第6期,第42页。,辛亥革命的爆发具有历史必然性,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他分析道,近代中国处于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双重压迫下,甲午战争和八国联军侵华后,中国国势岌岌可危,国家地位低到了不能再低的程度,清政府变成了“洋人的朝廷”,以国家的物力、财力示好于侵略者,一切可能的改革社会的机遇都丧失了,国家社会走投无路,“能够挽救国家于危亡的就只有是革命。”③《实事求是地研究和评价辛亥革命——访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张海鹏研究员》,《马克思主义研究》2011年第9期,第17页。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方法,得出的结论是正确的,是符合历史实际的。张海鹏同时批判了辛亥革命“搞糟了”的观点,认为和欧洲资产阶级革命的历史相比,辛亥革命后38年中国便完成了民主主义革命,迎来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这与英国48年、法国59年、美国85年才建立资产阶级民主制度相比,所用时间已经很短了。可见,“辛亥革命搞糟了”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这是运用中西比较的历史视野得出的正确论断。
为了消除“告别革命”论的错误影响,必须让广大民众了解真实的辛亥革命是怎么一回事。2001年张海鹏和他的学生合作出版了《辛亥革命史话》(2011年修订再版④再版时增加了一章“辛亥革命的伟大历史意义:纪念与评价”。)。这是一部带有普及性质的通俗读物,从“辛亥革命要革什么人的命”“辛亥革命前的中国形势”“辛亥革命的推动力”“有组织的反清武装起义的发动”“保路运动和武昌首义”“南京临时政府和北京临时政府”“辛亥革命的成功与失败”等方面介绍了辛亥革命的来龙去脉。在谈到辛亥革命前的中国形势时,作者指出,在20世纪的最初10年里,清王朝虽然举办了“新政”,但没有突破洋务运动时期“中体西用”的框框,还是把维护自身统治放在首位,注定不能赢得民心民意;“帝国主义逐渐控制了中国的经济命脉,控制了一切能够控制的原料产地和商品市场,严重威胁着中国民族资本主义的生存和发展”,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受到极度挤压;清政府举办“新政”所需经费“毫不例外地摊在了老百姓身上”,各级官吏也从中贪诈,中饱私囊,“几乎到了竭泽而渔的地步”,再加上给列强的赔款,老百姓已经不能生存下去,“自发地走上了反抗斗争的道路。”⑤张海鹏、邓红洲著:《辛亥革命史话》,第15—24页。从历史事实出发,叙述简明扼要,分析深中肯綮,辛亥革命是不是具有历史必然性等一目了然,“告别革命”论在此面前无所遁形。
尽管《辛亥革命史话》对人们了解真实的辛亥革命提供了有利条件,但它毕竟是通俗性读物,史实叙述较为简略,学术性及史料方面的运用与挖掘还有待加强。2006年张海鹏在和李细珠合作出版的《新政、立宪与辛亥革命(1901-1912)》一书中,对辛亥革命的历史进程进行了具体而微、深入细致的剖析。这部专著在谈到辛亥革命前的中国形势时,运用大量数据数字,以翔实的事例列举了中国铁路、航运、金融、工矿业等方面利权大量丧失的具体表现,指出在清末最后十余年里,“中外民族矛盾并没有真正地解决,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民族危机空前严重”,民族矛盾没有因为外国列强“保全”中国而有所缓和,帝国主义反而进一步加大了对中国的侵略;在谈到清末人民反抗清政府的斗争时,他们指出从1902年到1905年的4年中共发生各类民变326次,年均81.5次,从1906至1911年的6年间,全国共发生各类民变事件989次,年均约165次;著作还把民变事件分为反洋教、抗捐抗税抗租、罢市与罢工、秘密会社起事、少数民族人民反抗斗争等五类,使人们对于广大人民群众处于悲惨境遇不得不铤而走险、起而反抗多了几分同情和理解。作者还以个案形式呈现了辛亥革命前清朝内部不顾百姓死活、不顾国家民族前途,只为个人利益着想的腐朽、腐败样态,如1907年为了东三省都督问题,段芝贵以重金购得天津歌妓杨翠喜献给奕劻的儿子载振,又用白银10万两贿赠奕劻作为寿礼,从而得以直隶候补道超擢为署理黑龙江巡抚①张海鹏、李细珠著:《中国近代通史·第五卷·新政、立宪与辛亥革命(1901—1912)》,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4—256页。,类似这样的事例在著作中还有很多,到处可见。通过大量文献资料、具体事例的运用和鞭辟入里的剖析,张海鹏抓住了辛亥革命之所以爆发的最为本质核心的东西,给予“告别革命”论以有力反击。
辛亥革命史研究中的历史虚无主义倾向不仅反映在学术界,也反映在了影视领域。被作者自诩为“不戏说,不演义”的政论剧《走向共和》背离了历史的基本内容和趋向,如美化李鸿章、袁世凯、慈禧太后等历史进程中的反面人物,歪曲丑化孙中山形象,捏造他在美国募捐被华侨老板娘当成骗子要报警等情节。历史剧承担着向社会大众传播正确历史知识和进行历史教育的重要功能,是一项严肃的工作。本着对历史、对民众高度负责的态度,张海鹏先后撰写了《电视剧<走向共和>引起观众历史知识的错乱》《是一部历史政论剧,而不是历史正剧——关于历史剧〈走向共和〉的零星感想》《历史电视剧〈走向共和〉宣扬什么历史观》等文,揭露《走向共和》中荒谬错误的历史观,以正视听。首先,该剧大量情节违背历史事实。如李鸿章在家里接待孙中山并侃侃而谈革命,是捏造的,是为了“烘托孙中山与李鸿章共倡共和的气氛”;宋教仁到洹上拜访袁世凯,没有历史根据;同盟会总部明明设在上海,却有孙中山说设在湖北武昌的情节;编造孙中山被华侨老板娘当作骗子要报警,“狼狈而逃”,等等。这体现了张海鹏深厚的史料功底。其次,《走向共和》宣扬所有的人,“李鸿章、慈禧、袁世凯、孙中山都在内,国家和社会都在走向共和”,这是“对历史发展完全错误的理解”。实际上,近代中国社会不同的阶级和集团寻找的出路是不同的,不是一个共同的出路,近代中国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民族矛盾与阶级矛盾错综交织,不同的阶级有着不同的利益诉求,人民群众、代表人民群众最大利益的政治势力创造的是走向共和的历史;帝国主义者、封建统治者创造的是维护半殖民地半封建秩序、反对共和的历史。严肃指出《走向共和》对近代中国存在阶级斗争、阶级对立,因此寻找的出路不同乃至相互对立的实际进行模糊处理,是张海鹏在对近代中国历史发展规律准确把握基础上得出的正确论断。最后,该剧认为共和是现代完成进行式,一直到现在,中国还在走向共和,这是把“共和政治作为中国的唯一选择、唯一出路”,实际上并不成立。因为,孙中山等追求的资产阶级共和政治已经过时了,中国现在建立的是社会主义共和国,不是在走向资产阶级的共和国,不加分析地说中国今天还在走向共和,实际上是把资产阶级共和国作为理想,思想还停留在辛亥革命那个时代。①张海鹏:《历史电视剧〈走向共和〉宣扬什么历史观》,张海鹏著:《东厂论史录——中国近代史研究的评论与思考》,第232—239页。在正确历史观指导下,张海鹏指出该剧没有达到编剧所说是一部观点戏,旨在“为观众提供一个看历史的新的角度”的目标②张海鹏:《电视剧〈走向共和〉引起观众历史知识的错乱》,《张海鹏文集》(第三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286页。,反而以违背或捏造历史的方式,走向了自己愿望的反面。这一认识切中要害,体现了将历史和现实相贯通的强大力量。
总之,在张海鹏看来,《走向共和》作为历史剧是不成功的,是唯心史观影响下的产物,是编导者们心目中的近代史,不是真实存在的历史。后来他又多次指出《走向共和》颠覆了历史教科书,“错误地引导了观众,引起观众历史知识的错乱,起到了不好的作用。”③张海鹏:《普及历史知识首先应该尊重历史真实》,《张海鹏文集》(第五卷),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0年,第280页。在他看来,历史正剧既然以严肃的重大的历史题材为内容,就应该以有根据的历史事实为依据,为了剧情需要,可以在历史逻辑和生活逻辑的前提下,在某些故事情节上进行创造,但是创作的情节不能违背历史的本质,更不能撇开已有的历史事实另行创作,否则就会误导观众,贻害无穷。张海鹏写这些文章时,不少媒体包括中央电视台在内都在大力宣传《走向共和》,认为它是一部历史正剧,反映了波澜壮阔的历史事件。他不盲从主流媒体的意见,力求给观众和读者以正确引导,力求向大众传播普及正确历史知识。这是相当难能可贵的。
对于尊重历史、符合历史事实的影视剧,张海鹏则给予了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2011年辛亥革命百年之际王朝柱编剧、唐国强导演的电视剧《辛亥革命》播出。张海鹏认为该剧按照历史真实的原则,“摆正了阶级关系,阵线分明,谁革谁的命,一目了然”“这样的主题确定是符合历史真实的”。④张海鹏:《为开启社会变革的辛亥革命高歌——长篇电视连续剧〈辛亥革命〉观后》,《光明日报》2011年10月24日,第4版。他指出,该剧对辛亥革命历史过程的描述、对以孙中山为首的革命派的肯定、对顽固保守腐败的清朝统治阶级的批判、对孙中山作为全局中心地位的处理、对孙中山与黄兴关系的刻画、对革命党人舍生忘死爱国主义精神的表现等,体现了尊重历史事实、尊重历史事件发生的历史条件,尊重历史事件在历史长河中的地位作用等正确历史观的基本要求。同时,他再次强调《走向共和》中认为走向共和到今天还在走的论调,是“一种糊涂见解”,结合本国民意和历史特点,有效治理国家的民主才是最好的,而不能犯静止主义的错误;以清末新政时期中国社会欣欣向荣、君主立宪的改良主义道路好为由否定辛亥革命革命是没有任何历史根据的,是对历史的捏造。他还指出,如果清末社会欣欣向荣,如果康梁改良主义道路好,为什么得不到历史的肯定呢?如果革命不好,为什么参加革命的人越来越多呢?为什么武昌首义发生后,短短一个多月内,就有14个省区起而响应呢?为什么还有二次革命,还有护国战争、护法战争,乃至北伐战争呢?为什么从孙中山领导的旧民主主义革命到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绵延不绝呢?为什么这些革命能把中国各阶层人民,特别是工农大众都动员起来,投身革命奋力一搏呢?在这里,张海鹏使用了一连串的反问句,哲理深刻,语言泼辣,思辨性极强,让历史虚无主义无处可藏。
五、结 语
辛亥革命史长期以来是中国近代史研究的重镇,称之为“居于执牛耳的地位”毫不为过,而且,在中国近代事件史的研究中,辛亥革命是“唯一一个能在国际上展开充分交流和对话的领域”①郭世佑、邱巍著:《突破重围——中国早期现代化研究》,河南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54页。,要提出新颖而独到的见解,在该领域占有一席之地,形成一家之言,绝非易事。
“前贤多晚达,莫怕鬓霜侵。”张海鹏1964年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但真正开始进行学术研究已经到了1978年,这一年他已近40岁了。有条件开展学术研究的张海鹏,首先把目光对准了辛亥革命史研究领域。在具体研究中,他坚持以唯物史观为指导,坚持自己的独立思考和探索,不拘泥于已有的成说,既能够抓住长期以来影响和制约辛亥革命史研究深入和拓展的复杂、敏感、被忽略而又重要的关键问题、本质问题、影响深远的问题,在这些问题上注意拨开笼罩着的迷雾还原历史真相,使研究结论建立在细致深入科学研究的基础之上;又能够把握近代中国历史发展规律,洞悉近代中国历史发展的深层次原因,及时回应社会关于辛亥革命史认识的错误不实之处,推动辛亥革命史研究沿着正确方向健康发展。这极大地丰富了辛亥革命史的研究内容,拓展了辛亥革命史的研究范围,深化了辛亥革命史的研究视域,提升了辛亥革命史的研究水平,把学术界对辛亥革命史的研究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当然,张海鹏的一些具体论断、观点或许有学者持有异议,他的一些认识不可避免会被发展、突破、纠正和商榷。但是,他在研究过程中体现出来的扎实的史料功底、厚重的理论素养、敏锐的学术眼光、宏阔的学术视野、强烈的现实关怀等学术品格,体现出来的文思之清新、思想之深邃,论证之严密,语言之洗练的学术风格,体现出来的将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历史与现实相贯通的学术特质,对拓展深化辛亥革命史研究具有重要的启发和借鉴意义,值得学术界同仁学习和进一步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