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教育如何促进儿童完整成人
2024-05-08谢颖婷刘铁芳
[摘 要] 儿童阶段作为个体生命的开端,其身心发展自有其独立价值与完整内涵。儿童依托家庭对世界产生整体性感知,逐渐从模糊存在走向人格自觉。父母承担教养儿童的主要责任,基于亲子关系的家庭教育对早期儿童的发展尤为重要。家庭是独立的教育场域,父母为儿童提供原初的生活世界,以人性的呵护与历练作为基础教育的起点;家庭有亲密的教育关系,父母为儿童提供完整的道德原型、联结人际环境产生的共情之爱与道德行为主见,帮助儿童顺利走进学校形成学习动力;家庭有丰富的教育活动,父母促进儿童多方面能力的成长,以生命力为整体发展的核心,儿童由自然向着社会敞开。我们需要重新认识儿童,重新理解家庭的教育意义,以此为基础,重构家庭教育的实践路径。首先,要建立亲子共在,唤起儿童仁爱的生命体验;其次,要健全儿童德行,萌发儿童充分的心智自由;最后,要呵护儿童天性,激励儿童以勇气进入世界。以仁、智、勇三者具备为范型促进儿童走向完整成人。
[关键词] 儿童;家庭;家庭教育;完整成人
家庭在教育中的重要性无可否认,但家庭教育何以展开则有待进一步厘清。每一个儿童的成长都是一个经由模糊整体而逐渐走向自觉完整成人的过程,他的身心发展各个阶段自有其独立价值,家庭作为儿童完整成人的根基,促进了儿童与世界的整体性相遇。“家庭教育乃是个体成人的基础”,[1]早期儿童阶段的家庭教育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意义。家庭可为儿童提供原初的生活世界与完整的道德原型,并促进儿童多方面能力的成长,因此,家庭教育可以实现教育的完整性并促进儿童的完整成人。
当前家庭教育处在两难的境地。一方面,应试教育弱化了儿童的家庭生活,家长带着孩子奔波往返于学校内外,完成各种作业与培训,这种负担的本质是教育对家庭的轻视。另一方面,尽管“双减”政策具有完善学校教育的功能,但是学校教育的一部分责任也让渡给家庭来承担,“学生角色外溢到家庭场域,改变了父母角色的功能,超出了家庭自身的功能与边界”,[2]不利于儿童完整成人。从儿童自身发展的需要来看,他们正处于身心愈发强健、学习欲求愈发高涨的阶段,承认家庭场域的完整独立性是家庭协同学校、社会育人的前提。家庭教育何以促进儿童完整成人,应从我们重新认识早期儿童开始,一是要呵护儿童生命的完整性内涵,二是要使儿童作为完整生命在家庭中显现,由此展开儿童完整成人的家庭教育实践。
一、重新认识儿童:儿童作为完整生命的存在
从家庭教育来看,儿童有两个基本的维度:第一,儿童是教育的对象,在教育中对儿童的认识是对象化的;第二,儿童是家庭的成员,在家庭中对儿童的认识是生命化的。教育需从个体生命走向文化生命的视角来重新认识儿童,在儿童与成人的亲密关系中对“教育就是一种关系”[3]做出呈现。
(一)儿童生命的自然完整性及其表现
成人在陪伴儿童成长时总会油然而生一种教育冲动与回返自我生命之童年的渴望,呈现出寓“教”于“育”的特征。然而,随着现代教育的进步,儿童越早地接受正规教育就越早地进入公共空间,也越容易被“当作装盛知识、文化的容器”,[4]成人把儿童当作学习工具的存在,这不仅违背了儿童内在天性的发展,而且忽视了儿童生命成长的完整性内涵。
儿童从一开始就拥有完整的生命,他对世界的感知以及身心的发展都是整体性的,世界有着怎样的多样性,儿童就有着怎样的可能性。儿童的发展具有明显的三个阶段,一是从混沌初开到语言思维萌发的自然发展阶段,二是感知周遭事物的社会发展阶段,三是体验美好的精神发展阶段。[5]但儿童的发展始终是一个整体,是一个包蕴着感知、思维、情感发生的身心统一体。儿童的社会性发展与精神性发展在早期自然发展阶段是隐在且不确定的,但却蕴含于其中,儿童以其身心整体直接融入周遭世界,他的感知、思维与情绪情感融合在身体样态与行动表现之中,向着成人敞开。从积极维度来看,儿童具有极强的模仿性,能主动地模仿周遭人事;从消极维度来看,儿童在潜移默化之中很容易受周围环境影响,在应对周遭世界的复杂性时,常难分好坏。因此,基于亲子关系的家庭教育显得尤为重要,儿童的生命自然在家庭环境与父母的保护之下,通过亲子之间身体的互动与联结,由父母的理解带出儿童的属人性,引导儿童从隐在且不确定的整体性朝向显在而健全的整体性发展。
(二)儿童生命的社会完整性及其表达
唐诗对儿童生活的描绘格外生动,我们可以从韦庄的一首《与小女》来看儿童是如何向着父母呈现其生命的成长、父母又是如何理解儿童生命的完整的:
见人初解语呕哑,不肯归眠恋小车。
一夜娇啼缘底事,为嫌衣少缕金华。
首先,从第一句开始,孩子见到有人过来就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这种含糊的表达是她和父母以及周遭世界发生相互感知的发端。第二句,小女“不肯”归眠,其实是向着父母发起了一种“肯”的关联,她想要父母对她喜爱小车这件事做出理解和回应,而父母能知道小女就是因为喜欢“这台车”而不肯归眠,也是由于“这台车”承载着父母陪伴小女的时光。在此情境中,儿童向着成人打开自己、成人向着儿童不断靠近。第三、四句,小女因嫌弃自己衣服上的金丝线太少而哭泣了一整夜,可见她不止一次感到或看到过大人绣衣服之事,父母在家庭中的日常行为表现就为儿童带出了美善事物的感知与价值追求,此即成人对儿童生活的建构。
其次,从认识儿童的角度来讲,小女通过三次身体动作尽力向成人表达自己作为完整生命的存在:“语呕哑、归眠、哭啼”都是基于儿童肉身成长及其机能发展的自然性存在;从“语呕哑”到“不肯归眠”,则是儿童从无意识的自然性存在向着有意识的社会性存在过渡;从“语呕哑”到“不肯归眠”后,还要“一夜娇啼”,这是儿童在自然性发展与社会性展开的过程中,开始孕育的个体向着他人与世界的基本情感态度与精神意向。个体即使是在最初的婴儿阶段,也可以潜在地呈现出一个生命从自然成长到精神成人的完整状态。
再次,从亲子关系的角度来讲,小女又哭又闹,非但没惹人生气,反倒惹人喜爱,这体现出父母基于一种深情的关爱来保护儿童的自然性,儿童在被爱的过程中转向充分地展现自己的生命意向,进而更有勇气地主动追求美好事物。最后,韦庄与小女都是自然家庭生活的一部分,当韦庄把小女的生活写成诗时,韦庄就建构起一个具有家庭意义背景的儿童生活,这意味着父母成了儿童的自觉教育者。
(三)从自然完整走向人格健全:儿童完整生命的发展秩序
儿童作为完整生命的存在,他的身心成长并不是从无到有,而是从自然完整走向人格健全的过程。换言之,儿童在任何发展阶段都有“其自身的完美以及特有的成熟状态”,[6]儿童生活的每一个片段都可以表现出个体生命自然性、社会性、精神性的统一,而片段与片段之间也不是简单的重复,随着成人对儿童自然性的呵护,儿童生命秩序达到和谐,生命价值得以显见,儿童健全、美善的人格得以养成。
儿童作为完整生命的存在,与现代教育观念中提出的“完整儿童”[7]有所不同。“完整儿童”是把儿童作为一个健康有机的生物体,儿童身体、心智、精神和道德等方面是相互联系、共同发展的,它打破了学校把“教育”限定在校园的围墙之内的局限,建立了儿童与社会的教育联系,这是“完整儿童”教育观的意义之所在。但与此同时,儿童还是一个活泼存在的生命体,他的完整性需要在成人的试探和回应中获得成全。
儿童作为完整生命存在,是对儿童的一种重新认识,意在强调教育应该就着儿童的方式教儿童。既然学习是儿童成长的基本活动,那么在教授知识之前,先要“起兴”[8],让儿童自己去学习,否则,一切知识的教育都只是一种灌输。因为,儿童学到什么知识不是关键,知识不会自动地让儿童变得更加聪明,而是学习知识的过程让儿童的聪明才能显现出来,并在学习过程中充分激活与儿童身心发展相匹配的积极生命状态,带出儿童生命的完整性,让聪明的儿童通过事物或知识的学习逐渐转向关切世界、关心他人,由自然的整体性走向人文的整全性,在这个过程中塑造儿童健全的人格,促进儿童完整成人。
二、重新理解家庭的教育意义:家庭作为儿童完整成人的根基
人们一致认为,家庭教育对早期儿童有深远影响,但是,人们对家庭的理解却不尽相同。苏格拉底认为,儿童从出生至接受正规教育以前,这时候的抚养是最为困难的。[9]以城邦为家庭的教育可以联结所有的成人给予儿童一种整体且善好的关爱,家庭教育的最终目的是培养公民。亚里士多德认为,“凡儿童在七足岁以下这个时期,训导都在家庭中施行”。[10]尽管他提出家庭和城邦不能划一化,家庭先于城邦而存在,个体的不同品格与价值在家庭中获得成全,但是城邦的存在是为了让人朝向更好的生活。而卢梭认为,“培养公民应是公共教育的目的,家庭教育就其本质而言是个体的教育,其目的在于培养一个人”。[11]换言之,“儿童并不拥有成熟的公民身份,从一个健全的好人到一个健全的好公民,他们需要成长过程的充分历练”,[12]正是父母对子女的教育体现出家庭教育的自然性。另外,洛克指出,父母的德行是儿童的榜样,只有当家庭教师自居为人父亲的身份,担当起教育儿童的责任,才能在儿童心中起到家庭教育的作用。[13]父母与儿童的情感是教育的桥梁,教育唤起儿童对知识的欲求,胜过对儿童进行知识的灌输。
从洛克到卢梭,教育家们对家庭有了私己化的理解,家庭的教育意义发生了新的变化,儿童与成人的关系成为家庭教育的关键。蒙台梭利认为,“早在儿童生命之初,他们就自然地亲近任何能够帮助他们精神发展的人。儿童希望成人陪伴在旁,而且千方百计地想融入成人的生活,成为成人生活中的一部分”。[14]一方面,家庭教育需要成人去建构儿童生活,另一方面,儿童无法自明地显现完整生命的存在,他有待成人的发现与理解。裴斯泰洛齐从自然的角度提出他的观点,“幼树永远是一个完整的生物体,从来不会是半棵树一样。一个年轻人在他的每一个发展阶段也必须是完整的,而不是半个人”。[15]既然儿童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完整的生命,那么,家庭不仅是儿童走向社会发展的起点,而且是儿童走向完整成人的根基,家庭教育转向的是以儿童发展为中心的教育。
(一)家庭场域为儿童提供原初的生活世界
“家庭教育的本质是一种比学校教育更接近教育原型的教育类型”,[16]教育原型意味着家庭场域为儿童提供的生活呈现出教育的初始状态,这是家庭教育的首要特点。
1. 儿童以家庭生活为背景进入学校教育。
教育儿童没法从一张白纸开始,“一个人的生活风格通常在4岁或5岁的时候就已经确定下来”,[17]儿童在学校的问题不过是潜藏在家庭中的问题的显现,“如果不能在全面理解儿童统一性的基础上,探讨这种错误的情况是如何发生的,这就有点像脱离整个旋律的背景来理解某一单个音符的含义”。[18]阿德勒向我们提示:第一,儿童生活既是个人风格化的体现,也是整个社会气象的组成部分,儿童从学校走向社会,其发展的推动力仍然是从家庭开始的。第二,儿童具有完整的人格。尽管他的行动具有个性化,但他的人格已经与生活中的各种情境发生了整合和统一,儿童在家庭中的成长就已经蕴藏了生命的完整性。第三,学校教育只有在理想状态下才可能完全弥补儿童早期教育的缺失,家庭和学校乃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关键在于如何切实地促成这一整体性。
显然,现代教育正面临“公共教育不再被理解为家庭教育的延伸,而是成为本质教育”[19]的危机。
学校教育只是一种典型的阶段性的公共教育,而早期儿童的学前教育却已逐步纳入这一范畴。谢维和认为,学前教育应当指向儿童在“学校前”(pre-school)所接受的一个健康的成长阶段与生活模式,这并不能替代学校的教育任务作为“教育前”(pre-education)或“学习前”(pre-learning)的准备。[20]如果学前教育不可避免地要把儿童集中在公共性的组织或机构中进行教育,那么,就应该在此场域中保留儿童原有的家庭生活的形式。
2. 让儿童在学校过一种特殊的家庭生活。
家庭是儿童生活的原初形态,“教育在儿童的生活中展开”。[21]从蒙台梭利教学法发展而来的学前教育机构“儿童之家”来看,它的名称就具有“家庭的含义”。[22]现代“儿童之家”沿袭多年传统,仍然摆放着各种与儿童身体相适应的小型家具,其初衷是为了聚集一群居住在狭小的公寓里的穷苦家庭的孩子,他们自小缺少父母的陪伴。因此,蒙台梭利学校首先关心的是儿童的家庭生活,温情的家庭氛围是开展儿童早期教育的前提。“教导儿童的是环境本身……老师要像家庭主妇布置自己的家一样,为儿童营造一个美观、温馨的学习环境。不仅如此,教师还需了解儿童的一举一动,更需要承担起教育儿童的职责。”[23]在此,“儿童之家”作为家庭场域的延伸,把儿童的家庭生活延伸到公共的教育空间,蕴含着学校“从学园到家园”的转变,使儿童与成人之间、教师与学生之间增添了一层“家人”的关系。“好的学校教育不仅是理智的,而且是生命的。对于一个人,好的学校不仅是学园,而且是乐园,更是家园,是包容着完整个体生命孕育的家园。”[24]家庭教育,则是好的教育的原型。
儿童当然不会去做与他们生活毫不相干的事情,儿童的家庭生活不一定带来完美的教育,但却是基础教育的起点。“学校不是为自己教育学生”,[25]而是为了帮助每一个家庭中的孩子做好适应社会生活的准备,家庭是儿童不断出发和回返的原点,儿童的生命成长是教育向上发展的内在动力,儿童的生活世界则是为个体教育保留向下扎根的自然本源,只有当家庭融入教育的本体建构时,才真正地把儿童送进了学校,“狭义上的教育”①才有可能发生。阿德勒之所以把教师对儿童的责任看得如此审慎,恰恰是意识到家庭教育具有被动消极的一面,也是对学校教育的反思,教育目的应从抽象的知识转向具体的人格,通过教师的教育实践来加深他们对家庭教育的认同,也即家庭之于个体完整成人的基础性作用。
综上所述,当前对家庭教育的关心只是把家庭看作是一个如同学校的教育空间,而忽视了家庭本身的教育意义。[26]然而,家庭教育的内涵蕴藏在父母对儿童生活的构建之中。一方面,家庭是历练个体人性、呵护个体生命、带出个体完整成人的根本场域;另一方面,学校教育的开启与社会人格的培养乃是一个贯穿于儿童生命成长的过程。因此,家庭教育不只是对儿童早期的自然生命,而且是对儿童早期的社会性发展以及精神生命的完整性的呵护与孕育。
(二)家庭关系为儿童提供完整的道德原型
家庭教育的第二个特点是父母与儿童拥有共在的亲子关系,父母是儿童的道德原型,这将促进儿童顺利进入公共教育建立的学习空间。“我们教育的是人,而不是繁茂的蘑菇丛”,[27]尽管儿童的智慧必须通过能力的发展产生,但是充分舒展儿童的人性才是最质朴而基本的教育。
1. 完整的道德原型:母爱与父道。
儿童一旦降生于世就活在自然的亲子关系之中,“家庭应当成为任何自然教育方案的基础,它是培养人品和公民品德的大学校。人首先为童,然后学艺”。[28]早期儿童并不擅长运用理智的思维方式进行知识性的学习,也不明白什么是“爱”和“孝”,但是他作为一个整体“在场”,经历着生活的一切,感受着父母以身示范的教育,吃过的每一餐饭、生过的每一场病、玩过的每一次游戏,都在父母的陪伴之下自然地把“教育”扎根于儿童的心灵深处。
裴斯泰洛齐对早期儿童道德发展有一个基本原理的建构:由母爱唤起儿童内心的情感与良知,父道体现出宅心仁厚的处事原则,母爱与父道的结合,有助于儿童更好地进入学校与社会,培育整全的人格与和睦的社会生活。[29]“早期儿童的道德是在母亲的怀抱里发展起来的,母亲出自本能照顾孩子,孩子有了需求才有热爱,需要营养才产生感激,得到关怀才产生信任,有强烈的请求才会产生服从;服从和爱、感激和信任的结合即萌发了道德的良心。”[30]那么,父母的德行至少为儿童提供了三个方面的萌芽:第一,父母焕发早期儿童隐在的人性。儿童不只在意生理需求满足的瞬间,他还在意母亲长期在行为中表现出的克制与教养——母亲对他仁慈,他就顺从,母亲对他焦躁,他就反抗,儿童看似无常的变化恰恰是对自己属人性的表达与才能的觉醒。第二,父母激励早期儿童的行动。儿童在亲密关系中观察父母越多,就越能在行动中形成道德的主见。第三,父母培育早期儿童友善的联结。父母的“爱”是儿童生命成长的开端,也是儿童生命关系的开端。一方面,父母之爱启发儿童产生“同情”,是儿童进入师生、兄弟、朋友等关系之中的起点;另一方面,父母之爱启发儿童产生“共情”,是儿童以行动联结他人的动力,以及儿童生命发展的道德基础。
在早期儒家思想中,也有从母爱与父道来培育儿童道德原型的观点:“孝”是由父母与孩子对彼此感情酝酿的自然之结果。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31]敬爱亲长是儿童不待思考便知道的事情,在家庭和睦关系的浸润之下,儿童内心涌现出良知与本性。“我们成熟的道德情感的核心最先是在家庭环境中萌芽,即在我们最初表现在与父母和兄弟姐妹有关的道德意欲中。”[32]
2. 良好的家庭关系:理解与引导。
如果说学校教育的成功取决于父母的支持,那么父母对儿童生命的理解则尤为重要。要让儿童学会学习,就先要让儿童学会主动地接纳周遭事物。换言之,家庭教育就是在父母为儿童提供道德情感的基础上来促发儿童的学习活动的,“儿童是他自己的教育者”。[33]
但是,父母不能仅凭借自己的生活经验或他人的教育理论就给儿童以指导,“那也不过是一些有争议的、没有受到检验的假设,并夹杂着个人的洞见”,[34]因为“站在教育学的立场,我们绝不能简单地把相关生命问题的研究成果推之于儿童发展,而必须将这些理论还原到个体发展的历程之中”,[35]我们可以把家庭教育融入亲子关系之中,同时超越成人本位与儿童中心的教育立场,生成一种由成人与儿童在一起的自然而又恰切的教育。王国维认为,“父母之当为儿童之教育者,人之自然”,[36]教育是“父母欲其子为良人时所施之训诫”,[37]并辅之以教师对儿童的教授与启发。他特别指出,父母对儿童无心的培养或有意的使役都不算家庭教育,对儿童的教育要从身、心两方面来开展,并完成“导之向上”和“导出引去”的双重作用。一方面,要让儿童的身、心完全作用于“使向成人”并“终为成人”这一向上的目的;另一方面,要为儿童的身、心引去不善之禀性,或导出不宜之抵抗。[38]
“导”即“引也,由‘導’简化而来,从寸,引之必以法度”[39]的意思,从它的字形演变到构字意义来看,教育要有分“寸”。第一,儿童正处于生命的初始阶段,“其生命力量的显现乃是盲目而无序”的,[40]成人需要有法度、有分寸地引导儿童在无序之中自然地走向有序。第二,“寸”是一只测量脉搏的手,意指“一只谨慎行事、善于办事的手”。[41]对儿童的教育要遵循慢慢地、一步步地探寻的特点,父母拥有与儿童亲密接触的先机,却不一定能及时觉知教育儿童的真谛,我们要让父母之“手”放到儿童之“手腕”上,在生命的互动中探听儿童微弱的精神“脉搏”,在自觉完善个体生命的同时向儿童传递出一种人格的范型。因此,良好的家庭关系是父母与儿童的双向奔赴。
(三)家庭活动促进儿童多方面能力的生长
裴斯泰洛齐一方面认为儿童是完整的个体,一方面认为家庭可以给儿童提供完整的教育,学校教育是从家庭教育转化而来的具有现代意涵的教育形态。[42]卢梭的思考则围绕着“儿童如何以家庭为起点走向社会”而展开。
1. 儿童天性、情感、生命力方面的成长。
在卢梭生活的时代,有一种以“成人为中心”的教育方式——追求独立精神的母亲会雇佣保姆来喂养儿童,事业有成的父亲会请来教师代替他的责任对儿童进行教育。成人给儿童创造优渥的教养条件,其目的是实现自己的社会价值,他们实际上并没有充分地与子女一起开展家庭活动。卢梭笔下“爱弥尔”的形象在暗示儿童“在家庭教育的事实上也不过是孤儿”。[43]因此,卢梭开启了以“儿童为中心”的新教育。现今,在实践中仍存在以“儿童学业成绩为中心”的教育误区,许多父母忽视了儿童的生命成长,有明显的教育内卷倾向,这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学龄前儿童过早地接受早期学校教育,二是学龄儿童只有学校教育,培训机构、家庭生活都是学校教育的延伸。它所呈现的本质是“社会阶层的流动与教育的结合,是反自然的无儿童的教育学”,[44]儿童亟需回归家庭来保持儿童的自然。
家庭活动可以促进儿童多方面能力的自然生长。第一,“自然是适合儿童天性的习惯”,[45]儿童的才能和器官都受制于自然的发展,父母作为自然的教育者,在家庭活动中让儿童使用一切才能和器官去感受自身的存在,由此教会他们如何生活。第二,“自然”意在从血亲关系中生发出亲子之爱。父母应当承担家庭责任,先担负丈夫或妻子的责任,让彼此感受到被需要、被关怀的爱,这样才会在做父母时投入爱予以儿女,在自然的血亲关系里融入亲子之爱。“他照料着孩子,观察他、跟随他,机警地守候着他薄弱的理性所显露的第一道光芒”,[46]父母体谅儿童的痛苦与快乐,自觉地去关爱儿童的生命成长,这足以弥补父母在教育才能上的不足,也是一种“教以情始”[47]的表现。第三,“自然”是让儿童在家庭活动中充分表达生命力。儿童“有了体力,他们运用体力的智慧就会跟着发展起来”,[48]以力量匹配行动的方式去追求美善事物就是一种自然的状态,这比来自社会人际关系所产生的嫉妒、攀比或想象促使的行动更健康。因此,父母“要爱护儿童,要促进他们嬉戏,促进他们快乐,培养他们美好的本能”,[49]在活动中让儿童健康地拥有追求幸福的能力,以强健的身体、明亮的眼睛作为行动的指标。
2. 儿童自然性的展开与社会化的平衡。
在卢梭的理念中,尽管他把家庭教育当成一种私己的教育,但是个体的社会化就发生在家庭之中,“家庭生活的吸引力是抵抗坏风气的毒害的最好解毒剂”,[50]父母对儿童的养育是对个体自然性的展开以及对个体社会化的平衡。儿童“具有良好的健康和充沛旺盛的精力,是朝气蓬勃感知世界、焕发乐观精神、产生战胜一切艰难险阻的意志的一个极重要的源泉”。[51]父母对儿童身体的养育包括对儿童自然天性、情感、生命力等多方面的关怀,儿童的能力发展体现在个人自由与社会秩序之间,个体的生命健康对整体的社会气象产生积极影响。
尽管现代社会呈现出个体本位的倾向,但是家庭仍然是个体得以社会化最初和最重要的环境。家庭活动让儿童各种能力得到成长的同时还发展了儿童的合作性,是个体以健康的姿态踏入社会的基础。孙向晨提出,“家”不仅具有社会组织的意义,更是一种本体存在方式、一种独特的价值观念。[52]换言之,个体通过家庭活动彼此建立起一种关系性的存在,由亲子情感与伦理通往对世界整体性的理解。
总之,儿童最先在家庭中显现其人性的微光,真正的儿童生活是具有教育意蕴的生活,是以儿童和父母为中心与他人建构起的一种亲近的联系,它顺应儿童的自然存在并走向社会存在。家庭具有独立的场域、亲密的关系、丰富的活动,作为实施教育的三要素,它们促进了儿童三个基本层面的发展:首先是家庭对儿童肉身成长、感官和心智等关乎生命自然方面的发展;其次是父母基于儿童身体机能的自然地去关爱儿童的道德原型的建构与精神性的发展;最后是儿童在家庭活动中不断达到自然与精神的和谐,由此萌发出关心世界和他人的社会性发展。三者始终以身体为整体发展的核心,依托于儿童生命的自然,潜移默化地促进儿童完整成人。
三、重构家庭教育:引导儿童走向整全成人
父母最宜为家庭教育的参与者,因为他们创生了儿童的生命,不仅如此,他们在走向儿童生命的过程中也会不断完善自我的人生,在教育儿童的同时反过来促进自我教育,使成人与儿童之间相互成全。“个体成人”应是家庭教育乃至教育的主旨,然而自近代以降,教育就有偏重“知育”的倾向。梁启超敏锐地察觉出,贩卖知识的教育无法实现做人的完整目的,教育应分为知育、情育、意育三方面,只有仁、智、勇三者具备才能成为一个人。[53]换言之,当教育不能落实到“成人”的具体目标上时,“知育”就会让人停留在掌握常识和学识的表层,无法让人养成具有根本判断力的智慧,而仁、智、勇的养成则是培育知、情、意的自然基础,由此带出个体完整成人的可能。
因此,重构家庭教育的依据在于以下三点:第一,在家庭场域中建立以爱为联结的亲子共在,让儿童从被动的整体性向着主动的整体性发展,此为儿童从“爱人”走向“爱知”的开端;第二,以家庭关系为儿童心智养成基本的道德原型,让儿童从无意识的整体性向着有意识的整体性发展,此为儿童从“明德”走向“明智”的开端;第三,在家庭活动中呵护儿童勇气之天性与能力,让儿童从模糊的整体性向着确定的整体性发展,此为儿童从“向学”走向“志学”的开端。在仁、智、勇的生发过程之中,儿童生命就会获得一种完整的自然性、社会性与精神性的健全发展。
(一)建立亲子共在,唤起儿童仁爱的生命体验
早期儿童的知识来源于他们对生活世界的理解与美善事物的欲求。家庭中儿童与父母的生命体验蕴含着一种共在的力量,它是唤起儿童生活之爱的源泉。以爱共建美好的生活,为儿童形成积极的求知欲望打下了基础,并协助儿童走向生命的完整成人。
1. 亲子共在对过去的回返:用爱共建生活的教育意蕴。
雅斯贝尔斯认为,教育的实质源自“福佑家庭的人性”,人性是一种可以触及他人的存在,在家庭舒适且安全的环境中,“人们会感到有这么一个人在那里,这个人不自觉地在塑造和构建形象”,他在场时,就作为一名精神的协作者带给他人幸福。[54]对于童年时期的雅斯贝尔斯而言,周遭人事给予他的记忆,构成了家庭教育的大部分内容。父母是给予家庭温暖和安全的不可分割的统一体,[55]他们的生命形象无意图地构筑起了儿童对理想品格的原初理解。
雅斯贝尔斯的父亲有着无限的耐心,并充分尊重孩子的意愿;他的母亲有着健康的身体与充盈的灵魂,并带给家庭以信任与爱的光芒。他记忆着:“我父亲牵着我的手走在宽阔的海滩上……大海对我来说就像生命本身的自我理解之背景”,[56]“最美的时光之一是我们和父亲一起在宽阔光滑的冰面上滑行”,[57]“我这个大部分时间都在生病的人,对母亲来说却根本上就是一个健健康康的人”,[58]无论母亲多么操劳,她总能重拾对生活的热情,并唤起“我”对生活的勇气……这些记忆是在父母真正地踏进了儿童的生命时才构成的无形的教育,“保持一种对生活的基本信任,被敬爱的父母抚养,在他们的关怀下成长”,[59]建立亲子共在的生命体验,让儿童从容面对生活,这是多么的重要。
儿童生活不会因为教育的进入而发生中断,良好的教育也能让儿童生活更为充盈。“教育作为一种特殊的生活过程,实质上是一个教育不断适应儿童的本真、儿童不断适应教育的引导的双向并行与递进的生活过程。”[60]生活经过时间的沉淀,留存在儿童心底里的记忆,在儿童走向成人时具有意义的教导作用。儿童生命在生活中获得充盈的同时,他也成为父母内心深处的记忆。儿童的生活方式同样给成人提供了一种回返生命之初的可能,他让父母以身体去感受和回应儿童的纯与真,走进儿童也意味着父母自我的敞开。我们可以尽早地、尽可能地在生活中勾起儿童的生命体验,这样,当儿童逐步成长为少年时,生命中的记忆将会促进他勇于去追寻新的生活,并让他保持着积极开放的姿态与他人相关联。
2. 亲子共在对未来的决断:用爱共建生活的美好欲求。
梁启超是一位好父亲,他的家庭教育“并非仅是学校教育的延伸,或是其教育理念的试验田,而是其家庭生活乃至梁启超生命本身的具体呈现”,[61]他在书信中记载了自己和孩子共同的生命体验:
有一天,我听见人说离此约十里地方钓鱼最好。我回来说给孩子们听,他们第二天一定就要去。我看见天色不好,有点沉吟,他们却已预备齐全了,牵率老夫只好同去。还没有到目的地,便下起小雨来,只好硬着头皮说“斜风细雨不须归”,哪里知道跟着便是倾盆大雨。七个人在七个驴子上1jLeaZ9Bkfkpqi9u7Dq6gA==,连着七个驴夫,三七二十一件动物,都变成落汤鸡,回来全身衣服绞出一大桶水。你说好笑不好笑?幸亏桂儿们没有在此,不然一定也着了。我们到底买得两尾鱼、六个大螃蟹,就算凯旋。[62]
此片段生动呈现出亲子双方共在窘困之境,却又共生仁爱之心,他们无条件地追寻美好,同时又接纳美好中的不完美。让我们进一步来分析,当父亲去打听并转告孩子们有一个地方钓鱼最好时,就已经带入了父亲对于什么是“最好”的意义传达,孩子们一定要去,不仅是因为那个地方“最好”,而且是可以和父亲一起去追寻美好,是自然之美与成人之爱共同促成了儿童对美好的身心向往。由于天色不太好,父亲在“沉吟”中预料到孩子们淋雨挨骂的结果,可是,父亲在理智中仍然葆有身体的直觉力,他感受到孩子们“已预备齐全了”的激动,孩子们“去”的动作意向让父亲获得一种虽未到“最好”之地但已然创生美好的感动,而父亲的一同前“去”,则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决定,也让“美”变得更“好”,儿童生命的关键质素也就在父亲的引导中展开。去十里以外的地方钓鱼,其一,身体的健康耐受是儿童涉足远行的基础;其二,身体的直觉感受让儿童获致对事物的好奇心;其三,诗意而审美的生命旨趣让儿童的身体朝着积极、优雅且有序的姿态发展。一句唐诗“斜风细雨不须归”就化解了“三七二十一件动物”淋雨挨冻的难受,将儿童对美好事物的欲求由自然之趣转向文化之味,既让此“去”更坚定无悔,也让这“美”更动人心弦。
父亲关心着孩子们身体表达与心灵触动的联系,随着处境的变化引导孩子们做最恰当的选择,逐渐打开儿童关乎健康、好奇、审美的生命质素,让儿童体悟生活,追求美好,为儿童走向完整成人的精神之路打下坚实可靠的基础。亲子共在,意味着父母和儿童在当下的空间交往中向着过去与未来拓展,“由此拓展个体成人的时间视域,带出个体成人的完整性”。[63]一方面,父母结合过去的生活经验和当下的身体直觉,在行动示范中激励着儿童积极地面对现实生活和未来处境;另一方面,儿童以父母的生活经验为意义背景,以旺盛的生命力与周遭事物发生密切关联,在行动意向中触及着成人回返原初生命的记忆和坚定儿童教育的决心。由此,家庭教育想要实现的是父母与儿童的人生目的和生活方式相统一,并朝向整全的教育。
(二)健全儿童德行,萌发儿童充分的心智自由
家庭教育在养育儿童这方面做出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如果要适应学校教育的“双减”政策,紧跟教育现代化的发展,父母和教育者最担心的还是如何增进儿童的知识学习。
1. 以健全的德行导正儿童心智的发展方向。
关于这个问题,洛克是这样回答的:在儿童教育的各种事务中,“学问是最不重要的”,[64]“教育上难以做到而又极有价值的那部分目标,是德行……其余一切的考虑与成就,都应该为德行让路,放在德行之后”。[65]他认为家庭教育可以在修养儿童德行的基础上磨砺出儿童心智上的自由。
首先,洛克澄清了知识的作用。“知识是一种无法借用或转让的财富”,[66]教授儿童知识为的是给儿童埋下一颗学习的种子,让知识在儿童生活的浸润中慢慢发芽。人可以学习先进的知识,但无法掌握完满的知识,那么,对于儿童而言,知识的丰富性要胜过知识的确定性,丰富性给予儿童的心智以“自由、素质、习惯”[67]等关键品质,可以让儿童运用知识去面对未来生活中的种种境遇。
其次,洛克澄清了真理与知识的关系。学习知识的快乐寓于“追寻”真理的进程中。儿童通过“理解”知识来“追寻”真理,“理解正如同眼睛一样”,[68]它为自己所能发现的事物而感到欢喜,却不为自己看不到的事物感到惋惜。换言之,欢乐地学习知识比学什么知识更重要,儿童教育就是要引起儿童各种感官对周遭世界的理解,唤起儿童对美好事物的好奇心,为求知做好准备,为“美好”而感到欢喜。这样,心智的自由就不会偏离方向,它会依照身体的行动而做出可靠的判断,这是身心融为一体的一种表现。
洛克在澄清知识的同时凸显出儿童的生命内涵:“健全的心智寓于健康的身体”,[69]关心儿童身体的存在方式与行为习惯就是在培育儿童的美善德行,因为“强壮而有活力的身体,可以服从并执行心灵的命令,并让心灵走上正道,使它在一切场合都能体现出一个理性动物的高贵卓越”,[70]也即让儿童“自然地按照有德的方式来行动”。[71]换言之,父母在照料儿童身体的同时,就已经对儿童心智的发育与习惯的养成产生了持久的影响,并极有可能从源头上导正儿童心智的发展方向。因此,“无论父母的境遇如何,亲自教养孩子是对孩子最好的馈赠”。[72]
2. 以健全的德行促发儿童心智对知识的好奇。
实际上,洛克把健康和谐的亲子关系视为展开家庭教育的关键,家庭的财富地位、父母的学识才能等因素都是次一级的,这些在未来都有可能被儿童的成长与努力所替代。比如,雅斯贝尔斯的父亲在他童年时期给予很多陪伴,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发感到父亲在讨论哲学问题上的局限性,然而,他的父亲作为德行的榜样,“通过在决定性时刻的判断,以理性、可靠和忠诚的精神教育了他”,[73]是父亲对他的安慰、鼓励和劝诫,让他拥有一股自然的、发自内心地追求真理的力量源泉。因此,儿童心智能力的萌发就其根本而言应该是自然的,激发儿童主动地运用心智能力去探寻知识,胜过儿童对知识的被动接受。但是在保护儿童心智自然的同时,家庭教育也要为儿童心智自由的发展打下追求真理的根基:父母一是要以自己的言行为儿童做道德示范;二是要培育儿童健康的身体机能为心智的发展做准备;三是要丰富儿童的见识,以身体为感官的通道促使其进入知识的海洋,以体会世界的美好来引发儿童对知识的好奇。
人总会因为知识世界的无限性而感到胆怯或自卑,我们希望通过学校教育的终身化、社会化,让个体在有限的生命中不断地向着无限的知识世界进行突破。然而,每个人来自拥有不同基因的家庭,他首先是在父母的爱与陪伴之中成长起来的,家庭教育关心的是儿童身体的渐次发育而又融贯着心灵的整体上升,处于模糊存在中的儿童会显现出一种敞开自我、朝向美好而去生活的行动能力,爱与陪伴是父母给予儿童最好的鼓励,儿童将以最饱满的生命活力与希望去面对往后这完整的一生。父母为儿童建构的生活世界,可以让儿童运用身体去自由地探索、运动与感知,从此逐渐地打开儿童生命的自觉,儿童本身就是可以丰富世界的可能,换言之,儿童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欲求就是对自我生命最大的肯定。那么,儿童在家庭教育中获得的人性历练与呵护,将奠定未来儿童对知识的欲求并使其葆有充分的力量与勇气,因此,追求无尽知识的意义应在于,个体对整全生命的尽力追寻,以自身的可能性来实现个体发展的无限性。
(三)呵护儿童天性,激励儿童以勇气进入世界
从儿童身心发展的规律来看,“减负”并不能满足儿童对学习的正当需求,而学习的困难也是儿童必然要面对的,同样,学习必须付出努力才有收获。恐惧,会减退儿童的学习动力和兴趣,并迅速引发儿童的厌学情绪。[74]激发并保持儿童的兴趣去推动努力的生成,应当作为学校与家庭在教育观念上的共识,那么,与恐惧相反的意志则是勇气。
1. 儿童勇气的激发:“志气相壹,无暴其气”。
正如蒂利希所言,“勇气具有一种与身心相关的特点,它是完美生命力的表现,也是完美的自我肯定所具有的力量”。[75]儿童的人格特性包孕在身心发展的过程中,每个儿童可以有各种不同的人格特点,但健全的人格一定有一种向着美善来呈现自己生命力量的态度。勇气从质的角度来讲,就是人通过呼吸流动在身体里的气,气的涌动牵动着人心灵的意志、情感与智慧。许慎《说文解字》云:“勇,气也,从力,甬声。”[76]从构字意义上来看,“勇”本就是“气”的一种有力的存在状态。从“气”而见“勇气”本是当然,但也可先从人事中的“勇”说起。
2023年6月13日,杭州外卖小哥彭清林从西兴大桥上纵身跳入距离十五六米的江水,救下一名女子,这就是“勇”传递出来的行动力量与情感共鸣。然而,彭清林的“勇”并不完全是一触即发的,他“反复深呼吸、来回试探,眼睛一闭”,[77]这才起跳。这个过程正如孟子谈养勇:“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78]大致意思是说“思想意志与意气情感是可以相互影响并为之转移的,当体气上专注于某一方面时会造成心的浮动”。[79]因此,志气相壹,是“勇”能“持其志,无暴其气”[80]的最佳状态,这正是彭清林所传递出来的“勇”。换言之,意志坚定的人,他的气韵从身到心都是和谐的,反过来,人对气之充盈的持守也有助于意志的培育。譬如,诵读诗、词、歌、赋对修身养性的作用,“孔子曰,君子登高必赋。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81]登高对古人而言有着非常重要的修身意义,试想一个人积跬步、历山水,抵达高峰远眺天地时,却没有引吭高歌以示自足,而是以“赋”之悠远平复自己的血气,将心中的感慨缓和地吐露出来,逐步推至浩大之势,似也有“无暴其气”之意向。
孟子的养勇、养气之思想对家庭教育路径启示的关键在于“以直养而无害”“心勿忘,勿助长也”,[82]教育关乎每一个人心灵的善义,培育美好心灵却不能抱持特定的目的,善义乃心内之物,只要不加伤害,不违背规律地帮助它生长,自会养成。
2. 儿童勇气的培育:以肉身成长融贯精神成人。
家庭教育是以养护儿童的身体健康为基础,融贯于肉身成长到精神成人的一条教育路径,儿童在知、情、意三方面的发展都以身体为起点,从气之充体、志之率气到不动于心,这三个阶段勇气的上升,让儿童自然地在个体的身体直觉中获得了直击心灵的精神自觉,成人与儿童一起向着生命的完整走去。勇气的培育可从儿童的健康、好奇、审美中展开:
首先,按照身体自然的需要,安排儿童合理的饮食。饱腹的、频繁的、重口的饮食习惯,看似是为了孩子的健康着想,实际上却是一种伤害孩子身体的行为,父母对儿童饮食的助长反成了“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的行为。[83]有力量才是身体自然层面的健康表现,养成儿童“清淡而简单”[84]的饮食习惯就可以达到这一点。身体因为饥饿而进食是最自然的状态,食物的作用最好专注于儿童身体机能方面的增长,要让身体去感知力量与活力带来的快乐,而不要为肥胖或疾病而感到有任何的负担,这样,食欲也获得了节制,强健的身体对心智的思考能力产生了相适应的指导,这才是“自然的次序”。[85]
其次,在父母的陪伴之下,巩固身体的直觉感受,发出好奇动作。“好奇是儿童获得知识的一个最紧要的门径”,[86]早期儿童具有“感觉、联念、动作”[87]三种基本的能力,这是发生学习的开始。父母的怀抱是儿童身体的初始记忆,并关联着儿童对世界的原初感受,尽管外在的世界是丰富多彩的,但能让儿童发生联系的却是与人的接触,当父母切身融入亲子关系中去时,儿童则会对父母感兴趣的事物产生好奇,父母所见的事物将会成为印象在儿童的脑海中的原型,父母有怎样的追求就影响着儿童有怎样的世界。因此,父母陪伴儿童具有三个层面的要求:第一,发现儿童身体,儿童在父母的关爱中保持与人关联、与事相应的积极的生命状态;第二,回应儿童身体,理解儿童并用具象的事体与切身的示范去教他,让他好奇一切美好事物;第三,发展儿童身体,父母持续地参与到儿童身体成长与经历中去,每一次的好奇都将为儿童兴趣的生发而做准备,为儿童未来的智力生活丰富其学习的背景,为智趣转而为志向打下坚定的基础。
最后,儿童的身心是整体地关联在一起的,父母可以用审美活动吸引儿童,协调儿童身心内在发展秩序。身体的活力让儿童以行动的方式向着世界打开自我,父母不仅要适度地以爱的姿态来包容儿童与世界游戏时所表现出来的莽撞与无序,而且,父母还可借儿童身体充分舒展的契机,与儿童足之、蹈之,在生活中使亲子之乐自然地与符合此情境的诗、歌融为一体,助力儿童在身体健硕活跃而又心情舒畅愉悦的状态下和谐有序地发展。在此三方面的配合之下,激励儿童怀着勇气进入世界。
习近平总书记强调,“家庭是人生的第一个课堂,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88]教育从始至终都蕴含着个体对人生价值的追求,我们需要重新认识儿童,重新理解家庭的教育意义,以此为基础,再重构家庭教育的实践路径。正如陈鹤琴所言,“儿童教育与家庭教育的根本性质与目标,应该超越儿童个体的发育、成长与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期待的实现等狭隘境界,而是将眼光扩延至社会与人类进步的宏伟理想”。[89]换言之,儿童的身体发育与精神成人并不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部分或阶段,而是作为一个整体贯通于整个成长的过程之中,逐渐地从模糊存在走向人格自觉的。一个人最初的发展决定了以后人生的精神性与社会性发展的方向;一个伴随着新生命成长的家庭之发展也体现着社会未来的生命气象。走向儿童完整成人的家庭教育,最终带来的不仅仅是儿童的健全发展,同时也是个体、家庭与社会的整体发展。
注释:
①狭义的教育专指学校教育,这是学界对“教育”的一种界定,尽管广义的教育包括学校教育以及学校以外的机构性和非机构性的教育活动,但是“教育”一词强调以学校教育为中心的教育态度,体现出学校教育具有专门化、系统性、目的性和组织性的优势,凸显出现代教育以学校为主导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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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w Can Family Education Promote the child to the Integrity
of the Individual
XIE Yingting, LIU Tiefang
(School of Educational Science,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00 China)
Abstract: As the beginning of individual life, children’s physical and mental development has its own independent value and integrate connotation. Children rely on the family to have a holistic perception of the world, and gradually move from vague existence to personality consciousness. Parents bear the primary responsibility of raising children, and family education based on parent-child relationship is still important for the development of early children. Family is an independent education field. Parents provide the original life world for children, and take the care and experience of humanity as the starting point of basic education. The family has a close educational relationship, and parents provide children with a complete moral prototype, empathic love and moral behavior opinions generated by connecting interpersonal environment, so as to help children enter school smoothly and form learning motivation. The family has rich educational activities. Parents promote the growth of children’s various abilities, take vitality as the core of the overall development, and children are open to the society from nature. We need to re-understand children, re-understand the significance of family education, and on this basis, reconstruct the practice path of family education. Firstly, establish parent-child coexistence, arouse children’s love of life experience; secondly, improve children’s morality, germinates children’s full mental freedom; finally, protect the nature of children and encourage children to enter the world with courage. With benevolence, wisdom and courage as the model to promote the child to the integrity of the individual.
Key words: children; family; family education; the integrity of the individual
(责任编辑:刘向辉)
基金项目:湖南省研究生科研创新项目“学做现代人:梁启超人格教育思想中的美育精神研究”(CX20230481)
通信作者:谢颖婷,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