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读书
2024-05-08莫言
我童年时的确迷恋读书。那时候既没有电影更没有电视,连收音机都没有。在那样的文化环境下,看“闲书”便成为我的最大乐趣。我体能不佳,胆子又小,不愿跟村里的孩子去玩上树下井的游戏,偷空就看“闲书”。
我偷看的第一本“闲书”,是绘有许多精美插图的神魔小说《封神演义》,那是班里一个同学的传家宝,轻易不借给别人。我为他家拉了一上午磨才换来看这本书一下午的权利,而且必须在他家磨道里看并由他监督着,仿佛我把书拿出门就会去盗版一样。这本用汗水换来短暂阅读权的书留给我的印象十分深刻,那骑在老虎背上的申公豹、鼻孔里能射出白光的郑伦、能在地下行走的土行孙、眼里长手手里又长眼的杨任等,一辈子也忘不掉啊。
记得从一个老师手里借到《青春之歌》时已是下午,明明知道如果不去割草羊就要饿肚子,但还是挡不住书的诱惑,一头钻到草垛后,一下午就把大厚本的《青春之歌》读完了。身上被蚂蚁、蚊虫咬出了一片片的疙瘩。从草垛后晕头涨脑地钻出来,已是红日西沉。我听到羊在圈里狂叫,饿的。我心里忐忑不安,等待着一顿痛骂或是痛打。但母亲看看我那副样子,宽容地叹息一声,没骂我也没打我,只是让我赶快出去弄点草喂羊。我飞快地蹿出家院,心情好得要命,那时我真感到了幸福。
我的二哥也是个书迷,他比我大五岁,借书的路子比我要广得多,常能借到我借不到的书。但这家伙不允许我看他借来的书。他看书时,我就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一样,悄悄地溜到他的身后,先是远远地看,脖子伸得长长,像一只喝水的鹅,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地靠了前。他知道我溜到了他的身后,就故意地将书页翻得飞快,我一目十行地阅读才能勉强跟上趟。他怕我趁他不在时偷看,总是把书藏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我总是能把我二哥费尽心机藏起来的书找到;找到后自然又是不顾一切,恨不得把书一口吞到肚子里去。
有一次他借到一本《破晓记》,藏到猪圈的棚子里。我去找书时,头碰了马蜂窝,嗡的一声响,几十只马蜂蜇到脸上,奇痛难挨。但顾不上痛,抓紧时间阅读,读着读着眼睛就睁不开了。头肿得像柳斗,眼睛肿成了一条缝。我二哥一回来,看到我的模样,好像吓了一跳,但他还是先把书从我手里夺出来,拿到不知什么地方藏了,才回来管教我。他一巴掌差点把我扇到猪圈里,然后说:“活该!”他想了一会儿,可能是怕母亲回来骂,便说:“只要你说是自己上厕所时不小心碰了马蜂窝,我就让你把《破晓记》读完。”我非常愉快地同意了。但到了第二天,我脑袋消了肿,去跟他要书时,他马上就不认账了。
我发誓今后借了书也决不给他看,但只要我借回了他没读过的书,他就使用暴力抢去先看。
有一次我从同学那里好不容易借到一本《三家巷》,回家后一头钻到堆满麦秸草的牛棚里,正看得入迷,他悄悄地摸进来,一把将书抢走,揣进怀里跑走了。我好恼怒!但追又追不上他,追上了也打不过他,只能在牛棚里跳着脚骂他。
这些“闲书”虽只能偷偷地看,却像一位亲密无间的朋友给童年的我带来不少乐趣。
(选自《会唱歌的墙》,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有删改)
本文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的一篇叙事散文,文章以“童年读书”为线索,用真实的口吻与质朴的语言描绘了“我”童年读书的酸甜苦辣:为读《封神演义》,替同学家拉了一上午磨;为读《青春之歌》,钻到草垛后被蚂蚁、蚊虫咬出一片片疙瘩,耽误了喂羊;为读《破晓记》,去猪圈里找书,被几十只马蜂蜇肿了脸;为读《三家巷》,钻到牛棚里看书,正入迷时被二哥抢走。作者通过童年因为迷恋读书遭遇的一系列故事,表现出“我”对读书的痴迷。
作者善于通过细节描写还原生活和表達情感。如作者说当他找到二哥的藏书时,“恨不得把书一口吞到肚子里去”,这一“吞”字就让我们能感觉到他对书近乎痴迷的情感。再如看到哥哥读书的情景时,“我就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一样”,先是伸长脖子,远远地看;继而溜到了他的身后,哥哥则“故意地将书页翻得飞快”,这一“伸”一“看”一“溜”,将作者在困难年代对书的渴望之态展示得栩栩如生。又如看到哥哥揣着书跑时,那一“追”一“跳”的情景,更是形象逼真,宛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