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国家”、“民族”与“人民”的三重纠葛
——重述闻一多的思想道路

2024-05-08

关键词:国家主义大江全集

李 怡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 610207

从“国家观念”到“人民意识”,这是闻一多一生最重要的选择,也是学界早已形成的共识。不过,站在国家与人民命运一体化的当代观之,有时也不免为发生在民国年间这种观念的分化和巨大的蜕变而满怀好奇。仔细观察,更不难辨析出在这思想流变的两个端点之间,其实还缠绕着“民族意识”及“民主信念”等相互联系又有所差异的重要思想,就是这些思想选择的分分合合,勾勒出了闻一多跌宕起伏的一生,记录着现代中国思想的种种异变。重述这里的思想演变,对于我们洞见现代国家意识在知识分子精神史上的深刻流变,具有十分重要的典范意义。

一、“中华文化的国家主义”

在现代中国,近代以来的国家观念、民族意识与五四以降的个人意识、自由信念始终相伴而行,交织生长,在更多的时候,历史大叙述的国家民族思想是透过个人生存理想来予以表达的。闻一多的特别之处却在于,他的国家观念与民族意识在一开始就是公开宣示、自觉声张的,这就是朱自清所指出的,他真的是抗战之前“唯一有意大声歌咏爱国的诗人”(1)朱自清:《爱国诗》,《新诗杂话》,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第51页。。

与相当多的现代知识分子经由五四思想启蒙“自我发现”和“个性解放”不同,五四之于闻一多的主要印象是国家政治,他书写了长长的家信,向父母汇报学生运动的盛况:“现每日有游行演讲,有救国日刊,各举动积极进行,但取不越轨范以外,以稳健二字为宗旨。此次北京二十七校中,大学虽为首领,而一切进行之完密、敏捷,终推清华。国家至此地步,神人交怨,有强权,无公理,全国瞢然如梦,或则敢怒而不敢言。卖国贼罪大恶极,横行无忌,国人明知其恶,而视若无睹,独一般学生敢冒不韪,起而抗之,虽于事无大济,然而其心可悲,其志可嘉,其勇可佩!”“现校内办事机关曰学生代表团,分外务、推行、秘书、会计、干事、纠察六部,现定代表团暑假留校办事。男与八哥均在秘书部,而男责任尤重,万难分身。”(2)闻一多:《致父母亲(五月十七日)》,《闻一多全集》第12卷,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7页。字里行间,一位年轻、单纯、满怀理想的学生形象跃然纸上。而这一责任担当的理由也是国家的召唤和青年的使命:

男在此为国作事,非谓有男国即不亡,乃国家育养学生,岁糜巨万,一旦有事,学生尚不出力,更待谁人?(3)闻一多:《致父母亲(五月十七日)》,《闻一多全集》第12卷,第18页。

这就是闻一多最初的五四思想基础:一种基于国家民族危亡的爱国主义激情。也是我们通常所谓的社会政治运动的“五四”,而有别于此前的思想革命的“五四”,与更年长一代的五四知识分子比较,国家救亡的追求明显更重于思想启蒙的意义。我们知道,从《甲寅》月刊到《新青年》杂志,构成五四思想启蒙基本理念的恰恰是对国家观念的深刻质疑和对个人价值的空前提升,作为清华学校的中学生和留学预备生,闻一多对知识精英阶层发动的思想运动尚浸润不深,朴素的、以学生爱国为基础的历史认知在他的思想内部延续了相当长的时间。直到抗战时期,他对五四的记忆还是政党发起的社会政治:“当初五四运动是一个零碎的青年运动,没有组织,慢慢才出现群众的运动,那时由于国民党的加强,这运动转成了一个具体的政治运动:由于一个党派,有组织的集团的接受和领导,于是这运动有了结果。当时我们感激国民党,感激孙中山先生的领导。”(4)闻一多:《在五四青年运动座谈会上的发言》,《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410页。

青春期的爱国热情是我们解读大江会国家主义的基点。清华学校毕业之后,在美国留学的闻一多与罗隆基、梁实秋等20多位中国学生组织了大江会,他以当年五四清华学生代表团的热情投入大江会的工作之中,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闻一多热切地谈论着、规划着:“大江前途之发展,有赖于本年中之活动者甚多。本年东部年会中之活动不但可以宣传国家主义,而且可以宣传大江会。大概添加会员,在年会前,很有限。年会中大江政策若能实现,定有同志的愿来参加我们的阵列。然后会员增加了,声势浩大了,大江底根基便算稳固了。”(5)闻一多:《致梁实秋、顾毓琇》,《闻一多全集》第12卷,第218页。大江会另一位发起人罗隆基说:“大江会员的极大多数是崇奉国家主义 (Nationalism)的。说我们是一种国家主义者的联合,亦未始不可。”(6)罗隆基:《关于新清华学会及改组董事会二事的答复》,《清华周刊》,第309期,1924年11月。闻一多真诚而热切地勾画着他心目中的国家主义的未来。

这种青年学生的爱国激情,就是闻一多在学生时代孕育出国家主义追求的情感基础。特别是在留美预备学校的清华,处处浓郁的西方文化的氛围对冲着闻一多的传统教育根基,激发了一种文化的自卫意识,而留美以后强势文明的心理冲击更加深了个人与民族命运的一体化感受。他批评“美国化的清华”,发起“课余补习会”“磨厉道德”,研习中国文化,又每每以“二月庐”中的攻读重回古典文化的世界,以“东方老憨”自居,呼唤民族文化之魂的复归:“东方文明啊!……‘盍归乎来!’让我还是做我东方的‘老憨’吧!理想的生活啊!”(7)闻一多:《美国化的清华》,《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311页。在美国,来自强势文明的有意无意的歧视或者说优越感也令他倍感屈辱:“一个有思想之中国青年留居美国之滋味,非笔墨所能形容。”“我乃有国之民,我有五千年之历史与文化,我有何不若彼美人者?将谓吾国人不能制杀人之枪炮遂不若彼之光明磊落乎?总之,彼之贱视吾国人者一言难尽。”(8)闻一多:《致父母亲(一月十四日)》,《闻一多全集》第12卷,第138页。这是由现实的屈辱而奋扬民族历史与文化的荣光,而对民族文化危机的忧虑亦因此诞生:“我国前途之危险不独政治,经济有被人征服之虑,且有文化被人征服之祸患。文化之征服甚于他方面之征服千百倍之。”(9)闻一多:《致梁实秋》,《闻一多全集》第12卷,第215页。

如何才能拯救民族的危机呢?必须巩固和强化对现实国家的承担与认同。在这个时候,国家观念与民族意识并没有什么裂隙与差异,体现着一种融通与互补。抗战时期,闻一多回忆五四时期的国家观念时告诉我们:

五四以后不久,我出洋,还是关心国事,提倡Nationalism,不过那是感情上的,我并不懂得政治,也不懂得三民主义,孙中山先生翻译Nationalism为民族主义,我以为这是反动的。(10)闻一多:《五四历史座谈》,《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367页。

来自1944年5月3日夜的这番回顾值得我们细细品味。Nationalism同时拥有国家主义与民族主义两重义项,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不同的国别有所偏重。闻一多的回忆清晰地表明在五四时期,他更愿意强调国家制度框架下的思想形式,所以对孙中山的“民族主义”定位不以为然。但是,他也十分明确地自我剖析说:“那是感情上的”,“我并不懂得政治,也不懂得三民主义”。也就是说,经过了人生和思想的嬗变,此时此刻的他对自己已经有了进一步的把握,他对当年的国家主义观念有所反思,悟出了当年的追求更属于感性的想象而非理性思考的选择。在我看来,五四时期,真正激动着这位青年学生的其实正是他在概念上不以为意的民族主义,所谓的国家主义的“国家”也主要是一种情感上的维护和信仰。

国家主义是在近代民族发展及其危机意识中诞生的,有其明确的思想倾向与思维逻辑。这虽然表现出鲜明的情感取向和情绪色彩,但严格说来,基于社会政治层面的制度设计和思想逻辑才是国家主义的理性内涵。现代中国,最执着的国家主义者和思想团体都有着政治经济方面的现实观察和理论思考,例如少年中国学会的曾琦系日本东京中央大学宪法与行政法专业出身,他发起少年中国学会,思想清晰,就是“冀以学术一新祖国”(11)曾琦:《雷宝菁君略传》,《曾琦先生文集》上,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史料丛刊(16),1993年,第515页。,后来又诉诸实际行动,曾任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制宪国大”代表,又兼国民政府委员、总统府资政等职,可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三黜不随时俯仰,一生半为党消磨”(12)曾琦自况诗,见王师会:《曾慕韩先生生平志业》,《曾琦先生文集》下,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史料丛刊(16),1993年,第1628页。。1919年1月23日在少年中国学会上海会员的吴淞会议上,李璜阐述的“主义”路线也是认真切实的理性研究:“对于主义有决定之必要,但今日尚非其时也”,因为“若对于一种新学说尚未真知灼解,便附和或痛诋,则非盲从即顽固耳”(13)《1919年1月23日上海会员在吴淞同济学校开会纪略》,《少年中国学会会务报告》第一期“会务纪闻”(1919年3月1日),见张允侯等主编:《五四时期的社团》(一),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9年,第288页。。后来的醒狮社、中国青年党,更以大量精力研讨外交问题、军事问题、政党问题、青年问题、教育问题,传播国家主义的历史脉络、思想主张及在各个社会文化领域的系统建树,包括影响郭沫若的“孤军社”也有诸多的理论建设,后来郭沫若反对孤军社,但是从政治经济角度认知现实却没有变,还曾以“新国家主义”自命。相比之下,闻一多及其参加的大江会却是自成一体,并非中国青年党一脉的分支或响应者。所以,它的“主义”也具有相当的独立性,不能为他者所掩盖和代替,用罗隆基的话来说就是“我们的国家主义,有我们学会里自己的解释,历史上引用的意义,只可供我们的参考,不能包括大江学会的国家主义”(14)罗隆基:《关于新清华学会及改组董事会二事的答复》,《清华周刊》,第309期,1924年11月。。大江会入会宣誓词,特地创造了一个概念:大江的国家主义。诗人闻一多则名之为“中华文化的国家主义”(15)闻一多:《致梁实秋(一月二十一日)》,《闻一多全集》第12卷,第214页。。

究竟什么是“大江的国家主义”呢?或者什么是“中华文化的国家主义”呢?在《大江季刊》第一期上,专治近代国际政治的浦薛凤就特别提出“作者不曰国家主义而必曰‘理性的国家主义’”(16)浦薛凤:《理性的国家主义:仅存之国危而后戚之;亡国至亡而后知亡,至死而后知死》,《大江季刊》,第1卷第1期,1925年7月15日。。“文化乃国家之精神团结力也,文化摧残则国家灭亡矣,故求文化之保存及发扬,即国家生命之保存及发扬也。”(17)《大江会宣言》,《大江季刊》,第1卷第2期,1925年11月15日。也就是说,与其他较多讨论社会政治的国家主义判然有别的是,大江会同人更关心的是文化问题,闻一多从民族文化的角度下了明确的定义。而所谓的文化问题其实就是精神的问题,情感的问题。换句话说,作为国家主义的社会政治思想虽然重要,但却并不是闻一多和大江会最念兹在兹的部分,民族的精神状态与情感状态才是最令他们关切的内容。《大江季刊》一发刊就提出了“气节”论:“我们所最要提倡的一件事,便是气节。我们所谓的气节即是为主义而死,为国家而死,为正义而死的那种精神。我们认定,中国近来各方面之腐败,皆由于人民气节之不振。凡是热心爱国的人都该在言行上竭力提倡气节。”(18)《发刊辞》,《大江季刊》,第1卷第1期,1925年7月15日。归根到底,“气节”就是一种精神气质与个性风格。闻一多也谓之“民气”:“这些是历年旅外因受尽帝国主义的闲气而喊出的不平的呼声;本已交给留美同人所办一种鼓吹国家主义的杂志名叫《大江》的了。但目下正值帝国主义在沪汉演成这种惨剧,而《大江》出版又还有些日子,我把这些诗找一条捷径发表了,是希望他们可以在同胞中激起一些敌忾,把激昂的民气变得更加激昂。我想《大江》的编辑必能原谅这番苦衷。”(19)闻一多:《醒呀!》“附记”,《闻一多全集》第1卷,第221页。

闻一多强调激发“民气”,以便在列强环伺的时代保存和捍卫中华民族自己的文化,这种选择也就是他的自我解剖,属于“不懂得政治”,“关心国事,提倡Nationalism,不过那是感情上的”(20)闻一多:《五四历史座谈》,《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367页。。闻黎明准确地指出:“致力于新文学改良的闻一多并不熟悉国家主义政治理论,对他来说似乎是:谁欺侮中国就反对谁,什么方法可以救国就赞成什么。”(21)闻黎明:《闻一多与“大江会”──试析20年代留美学生的“国家主义观”》,《近代史研究》,1996年第4期。在当代思想史学者许纪霖眼中,大江会也是一个“情感化的信仰共同体”(22)许纪霖:《激情的归途》,《中国知识分子十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12页。。

二、“唯一有意大声歌咏爱国的诗人”

情感深处的民族关怀是闻一多国家主义的真正的底色——强烈的民族意识,更准确地说乃是一种文化的民族意识。民族意识最富有情感性的表达自然是文学,所以说诗歌创作是闻一多民族意识和由此决定的国家观念的主要体现。

自五四白话新诗诞生以来,个人情志一直是表现的主流。正如朱自清先生所发现的那样,闻一多却逆势而动,是抗战之前“唯一有意大声歌咏爱国的诗人”。这不仅仅是说在他的诗歌创作中包含了鲜明的爱国主义思想,我们甚至可以说贯穿于诗人全部诗作的最重要的主题便是对国家民族的忧患和对中华文化的颂扬,除此之外,其他的感兴几乎都围绕这一中心展开,在现代新诗中常见的个人抒怀在闻一多这里所见有限。

闻一多强烈的民族意识在他的诗歌创作中留下了大量的民族文化意象,包括国家社会历史的事象、语象,例如被帝国主义侵略和殖民的澳门、香港、台湾、威海卫、广州湾、九龙、旅大(《七子之歌》),领导中国人反抗列强、创建民国的孙中山(《南海之神——中山先生颂》),现代历史上多次出现群众运动、救国游行的天安门(《天安门》),把“宇宙糟蹋到这样”的内战(《初夏一夜底印象——一九二二年五月直奉战争时》),现代中国的国家版图(《爱国的心》),现代中国人心心念念的东方睡狮(《醒呀!》)等等。当独立、自由、个性的文学原则在五四以后渐成主流的时候,直接取材国家大事特别是重要政治人物入诗其实多少有些冒险,这里至少需要克服意识形态差异所形成的接受障碍,闻一多说过:“《南海之神》谓为脱稿亦可。刊入《大江》不嫌其为国民党捧场乎?我党原欲独树一帜,不因人热,亦不甘为人作嫁衣裳。”(23)闻一多:《致梁实秋(四月)》,《闻一多全集》第12卷,第222页。这里的疑问其实也道出了时人可能的观感,当然,他既然可以超越一般的成见,也就敢于彰显自己的艺术坚持。

至于中国历史文化的意象和符号,就更是比比皆是了。包括神话传说神农、女娲、黄帝、尧舜、如来、太白、太乙、田单、鲛人、仙娥、广寒宫、龙宫、琼宫,历史人物孔子、庄周、屈原、荆轲、项羽、李白、东方朔,山川地理如五岳、泰山、大江、黄河,建筑名胜如长城、天安门、宫阙、楼阁、石栏、琉璃宝塔、古寺、古佛、钟楼,也有在文学史上绵延流传的自然风物,如澄江、寒溪、红荷、丁香、宫柳、菊花、槐树、苍松、兰花、芝草、玉莲、青苔、红豆、白杨、菱花、寒雁、流萤、凤蝶、金鱼、春蚕,或者文化遗存如金乌、凤凰、更鼓、暮磬、玉箫、笛声、律吕、画角、红烛、丹心、玉盤、霓裳、碧玉、螺钿、珠箔、宝剑、古瑟、草书、瓷瓶、苦茶、灯笼等等,这些中国古典诗歌文化所创造出来的、源远流长的语言符号往往被中国文人当作是民族文化精神的结晶,深深地融入一代代知识分子的血液和记忆之中,成为历史文化原型的意义隽永的精神镌刻,在沧海桑田、时代变换的迷茫之中,支撑起某种信仰的自信,伴随我们度过漫漫长夜。犹如闻一多所说:“我们将想象自身为李杜,为韩孟,为元白,为皮陆,为苏黄,皆无不可。只有这样,或者我可以勉强撑住过了这一生。”(24)闻一多:《致梁实秋(一月二十一日)》,《闻一多全集》第12 卷,第140 页。相反,即便对郭沫若这样为他所激赏的诗人,也一度不满于其创作中传统意象的不足:“我们的中国在那里?我们四千年的华胄在那里?那里是我们的大江,黄河,昆仑,泰山,洞庭,西子?又那里是我们的《三百篇》,《楚骚》,李,杜,苏,陆?”(25)闻一多:《〈女神〉之地方色彩》,《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119页。其实,与其说这是《女神》的欠缺,还不如说是闻一多对诗歌艺术的一种近于执拗的要求。

1922年9月24日,在致吴景超的信中,闻一多谈到自己诗歌中的故乡风景,他特别说明:“我想你读完这两首诗,当不致误会以为我想的是狭义的‘家’。不是!我所想的是中国的山川,中国的草木,中国的鸟兽,中国的屋宇——中国的人。”(26)闻一多:《致吴景超》,《闻一多全集》第 12 卷,第77 页。为了从具体的物象中脱离出来,凸显自己创作的普遍性意义,他一口气使用了五个“中国”,这既是一种文本的事实,也是诗人自我情绪的强烈陈述。这就是闻一多诗歌的一个十分显著的特点:关于国家历史与现实的表达,不需要含蓄的个人抒情,也不必借助于以小见大的浓缩与暗示,完全就是诉诸对国家事物的整体概括和直接陈述。在一般的诗歌写作中,这是一种冒险的选择:脱离具象的刻画,抒情极可能流于空疏和浮泛,无法真正打动人心。在这种选择下,几乎只有一种情形才能保证创作的质量,那就是诗作者不是针对这些巨大的概念表达思想,而是他具有从整体上宏观上捕捉到、发现到特殊的感受的能力,是这种感受的独特性在根本上保证了抒情达志的与众不同,故而题材的宏大并不流于空洞,而是内容丰厚,貌似抽象的抒情却依然充满了令人惊异的表达。这有点像20世纪西方现代主义诗歌的智性化走向:与传统诗歌大多强调抒情的具体性不同,现代主义的诗人如叶芝、艾略特开始以抽象的、具有概括性的高度面对时代与社会说话,事实证明,这种新的抒情达志突破了过去写作者对“理障”的焦虑,在一个更广阔的视野上传达着对历史和现实的感受,更具有思想的力度,也更拥有观察的深度。在这个时候,一定程度上脱离具体事物恰恰升华为一种独特的“非个人化”的诗学追求,例如托马斯·艾略特的经典《空心人》:

我们是空心人

我们是稻草人

互相依靠头脑里塞满了稻草。唉!

当我们在一起耳语时

我们干涩的声音

毫无起伏,毫无意义

像风吹在干草上

或像老鼠走在我们干燥的

地窖中的碎玻璃上。

艾略特所概括的“空心人”是现代化时代信仰空虚的形态,这里的“我们”并不就是现实生活中具体的我与你,而是对这个时代芸芸众生的高度概括,正是这种抽象的有高度的概括才呈现了一个时代人类精神的普遍状况,也才使得我们的诗歌不再是19世纪卿卿我我的私人生活情感的记录,而是成为当今时代更为深刻更有穿透力的精神书写,诗人作为时代观察者的无可替代的思想者价值也最终得以证明。

同样,在近似的概括性抒怀中,闻一多也完成了对中国历史文化与现实命运的独特发现。犹如《发现》所传达的“恐怖”的观感:“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我来了,因为我听见你叫我;/鞭着时间的罡风,擎一把火,/我来了,那知道是一场空喜。/我会见的是噩梦,那里是你?/那是恐怖,是噩梦挂着悬崖。”或者《一句话》中对国家归属的顿悟:“别看五千年没有说破,/你猜得透火山的缄默?/说不定是突然着了魔,/突然青天里一个霹雳/爆一声:/ 咱们的中国!”因为“中国”属于“我们”,就成了“五千年没有说破”的惊天秘密!这个结论本身就出人意料,也足以引发我们深入的追问:何以如此?为什么一个简单的“我们”就能够造成石破天惊般的震动?

闻一多对国家民族命运的“祈祷”姿态也耐人寻味:“请告诉我谁是中国人,/启示我,如何把记忆抱紧;/请告诉我这民族的伟大,/轻轻的告诉我,不要喧哗!”(《祈祷》)在多个诗节里,闻一多都反复申说“轻轻的告诉我,不要喧哗!”这与我们习惯了的、情绪激昂的“民族颂歌”的表达迥然有异,其中的缘由令人满怀好奇。《长城下之哀歌》是中华文化遗存的感怀,面对这巍峨壮丽的民族遗产,我们曾经发出过无数的景仰、膜拜、追思、感奋,但却从来没有过闻一多式的怨愤和焦躁,如此的撕心裂肺的悲恸,这样左奔右突的激愤:“长城啊!你又是旧中华底墓碑,/我是这墓中的一个孤鬼——/ 我坐在墓上痛哭,哭到地裂天开”。“长城啊!让我把你也来撞倒,/你我都是赘疣,有些什么难舍?/哦,悲壮的角声,送葬的角声,——/画角啊!不要哀伤,也不要诅骂!/我来自虚无,还向虚无归去,/这堕落的假中华不是我的家!”在广大读者的记忆中,伟大的长城下不曾有过这样的哀歌。

闻一多不仅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在新诗中书写自己的民族情怀,还以评论家和文学史家的身份撰写和发表了大量的诗歌论述,将中国诗歌的未来定位为“中西艺术结婚后产生的宁馨儿”(27)闻一多:《〈女神〉之地方色彩》,《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118页。,前期更努力在古典诗歌的传统中寻觅新诗发展的基本资源。刚刚踏上诗坛之时,他就发表了《律诗底研究》,提出中国的律诗是“最合艺术原理的抒情诗文”,又说“均齐是中国的哲学、伦理、艺术底天然的色彩,而律诗则为这个原质底结晶”(28)闻一多:《律诗底研究》,《闻一多全集》第10卷,第159、161页。,从此开启了中国新诗的格律化运动,闻一多倡导诗歌“三美”,其中的音乐美来自他对中国语言节奏的体会,建筑美来自律诗“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29)闻一多:《诗的格律》,《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140页。,而所谓的绘画美其实也不是人们常说的“诗中有画”,而是对中国文字象形特质等的运用(30)参见蓝棣之:《“新月派”诗歌考释两则》,蓝棣之:《正统的与异端的》,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年,第333页。。总之,所谓的“三美”标准都在民族诗歌的传统样本中。这些评述和主张带有十分明确的匡正时弊的指向,而在当时的他看来,中华民族的古典传统是现代中国文学、现代中国诗歌最有价值的遗产。通过提醒郭沫若的《女神》缺少“地方色彩”,他提出了更大的时代目标,那就是要抨击“五四”诗坛上的“欧化底狂癖”(31)闻一多:《〈女神〉之地方色彩》,《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118页。,通过追述从神话、《诗经》、《楚辞》到唐诗的历史,他在认真总结和挖掘中国文学的民族经验,培植能够深耕于现代中国的宝贵的民族精神财富。思想史家余英时说,闻一多“反对胡适一派关于诗的见解”,这里告诉我们的是:“他对中国传统文化和文学是相当向往的。在政治思想上,他是一个国家主义者,其实便是民族主义者的别称。浪漫主义不免要美化过去,他也是如此”(32)李世涛主编:《知识分子立场——激进与保守之间的动荡》,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17页。。的确,继白话新诗运动开展之后,闻一多可能是第一批公开提出不同意见的诗人,而支持他大胆异议的资源就是民族文化的古典传统。闻一多以重提古典意义的方式开启了中国新诗“中西交融”的历史取向,在诗歌史的演进中留下了重重的一笔。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新诗创作还是诗学研究,闻一多又没有因为民族意识的弘扬而故步自封,陷入闭目塞听、拒绝其他文化资源的保守主义泥淖,而是始终保持着对时代发展、文化交流的深刻的理解和感受。这样一来,也就在他的民族意识中保留了异常丰富的信息,既有对国家民族的深情表白,如《李白之死》中对这位诗仙人格的追慕,《红荷之魂》中借荷花描绘传统中国的诗魂,《孤雁》中对故土的眷恋,《忆菊》中赞叹“我们祖国之秋底杰作”,就是芝加哥公园的秋色也让他梦回北京,浮现出“紫禁城里的宫阙”、“金碧辉煌的帝京”(《秋色》);又有在痛彻心扉的陈述之时袒露的复杂的体验,如前述的《发现》、《一句话》、《长城下之哀歌》,对民族文化的深情和对国家现实的失望纠缠在一起,让诗人的情绪和思想都出现了自我的裂隙和紧张。或者说,诗集《红烛》更多民族理想的怀想,《死水》则偏向意识感受的复杂,闻一多抗战之前的古代诗学研究更多的是深情的缅怀,抗战以后的文学批评则增添了自我的反省和批判,对民族文化传统的体验也变得多样了。正是这些复杂的体验和感受告诉我们,闻一多本人的民族意识并非固定不变,它充满了内在的繁复与张力,这种内在精神的演变发展,蕴含了民族意识进一步嬗变的可能。

三、结实的“五四”与“人民的世纪”

余英时在《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激进与保守》中感慨:“闻一多的故事有象征的意义:中国思想历程变化之快,在一个人身上全显出来了。”这一个“快”字道出了余先生对闻一多前后期思想的巨大变化印象深刻,甚至多少有点不适的感觉。其实,这一变化的逻辑早就包含在闻一多独特的国家观念与民族意识之中了。

正如前文所述,闻一多前期的国家主义观念在骨子里是一种文化民族主义意识,也就是对中华文化传统的珍惜和维护。他曾经为此在传统中国诗学的研讨和弘扬方面努力工作,汲取其中的精神资源当作现代诗歌建设的模范。不过,从一开始,闻一多又是一位充满了现实感受、对时代和社会的变化异常敏锐的文学人,他的思想意识结构本身就蕴含了多种元素,理想的与现实的,古典的与现代的,静态的与动态的,唯美的与审丑的,希望的与绝望的,犹如《口供》一诗所暴露的自我矛盾:

我不骗你,我不是什么诗人,

纵然我爱的是白石的坚贞,

青松和大海,鸦背驮着夕阳,

黄昏里织满了蝙蝠的翅膀。

你知道我爱英雄,还爱高山,

我爱一幅国旗在风中招展,

自从鹅黄到古铜色的菊花。

记着我的粮食是一壶苦茶!

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

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

并不是说对民族文化的赞美就是“白石的坚贞”,对国家现实的失望和愤懑就可以归结为“苍蝇似的思想”,而是说每一个复杂的意识体都可能同时包含不同取向的情绪、意念和思想,当这些并存的龃龉尚未撑破结构的平衡,那么这个国家—民族的思想形态就具有相对的稳定性,在更多的时候传达着一种取向的可能,但是,当内部的矛盾元素进一步发展,就可能带来结构体的离析,导致先前的思想系统自我解体,我们最终看到了一个崭新的意识的诞生。

从五四求学时代的国家主义到抗战以后的人民本位论,这是闻一多最引人注目的重大改变。在这思想的两端,恰恰因为“民族主义”作为意识本质的存在,出现了前后过渡和演变的可能。因为,国家主义归根到底说来就是一种国家内部的价值原则,它具有某种形态的坚硬性,而民族主义则有所不同,对民族生存的真诚关切在很大的程度上必须以对本民族生存发展的现实状况为依据,这就不能不纳入越来越丰富的现实的体验,而生动的现实体验自身就具有生长性,它会在不知不觉中改变我们的观感,以致最终改变我们接受或设定的思想逻辑。闻一多的国家主义根植在对民族文化发展的忧虑之上,随着这种忧虑的逐渐落地,他也逐渐看清了国家现实的真实细节——不是因为“国家”原则的失落而形成了民族文化的衰微,而是因为“国家”权力的强大而让真正关切这个民族命运的人们得不到应有的爱护和关照,是民族脊梁的受难才真正导致了文化的衰落。在这里,不仅国家强大的核心是民族文化的健康成长,更重要的是——“人”才是文化的真正的核心,对文化的维护归根到底应该是对作为文化主体的“人”的维护。也就是说,随着对国家观念、民族意识的深入追问,对“人”的关怀就会浮出水面,在这个时候,国家民族的关怀问题就转化成了人的现实权力的维护与争取的问题。

闻一多深刻的现实关怀使得这样的思想转化与过渡成了必然。

从国家主义的倡导到人民本位论的生成就是这一转化的起点和终点。从起点到终点,促成历史过渡与演变的重要思想是“民主”,从人的民主到人民民主再到人民本位,这是闻一多思想超越国家主义,也是从根本上践行开放包容的民族主义的清晰逻辑。让我们再一次来回顾这样的思想演变历程。首先是对先前的思想基础——文化民族主义的再认识的可能。这种可能实际上从两个方面同时展开着。一是对作为关怀对象的民族现实状况的深入把握,二是对我们赖以依靠的民族文化传统的再认识。

留美归来前夕,闻一多致信梁实秋说:“此次回国并没有什么差事在那里等着我们,只是跟着一个梦走罢了。”(33)闻一多:《致梁实秋(四月)》,《闻一多全集》第12卷,第224页。问题是,梦是会破碎的。归来之后,理想主义的闻一多已经跌落到了实实在在的中国现实,这个现实带给他的是极度的失望。“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死水》所表达的体验即是如此。抗战前后的政府腐败、民生凋敝更让他幡然憬悟:“有人讲我变得偏激了,甚至说我参加民主运动是由于穷疯了。……要不是这些年颠沛流离,我们哪能了解这么多民间疾苦?哪能了解到反动派这样腐败不堪?”(34)华罗庚:《知识分子的光辉榜样》,《闻一多纪念文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年,第139、140页。“只要想一想这几年的生活,看一看政治的腐败所给人民的痛苦,有良心的人应该作何感想?”(35)闻黎明、侯菊坤:《闻一多年谱长编》(修订版)下卷,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617-618页。“我过去只知研究学问,向不与问政治。抗战以后我觉得这看法不对了,要研究,没有书,还有更重要的,我要吃,我要喝,而现在连吃喝都成问题了。因此我了解到所谓研究学问是吃饱喝够的人的玩意儿,而老百姓要争的首先是吃和喝。”(36)许湘江:《痛悼闻一多先生》,转引自闻黎明、侯菊坤:《闻一多年谱长编》(修订版)下卷,第642页。造成这一国家现实的罪责当然就在国家权力的掌握者那里,这个基本事实足以启发闻一多将国家强大的理想与现实世界的国家组织原则区分开来,从而得到一个深刻的教训:国家主义的“国家”同样可能成为国家发展的最致命的阻力,至此,“国家”固有的神圣的光环就开始褪色、消失,他发出了掷地有声的判断:“假如国家不能替人民谋一点利益,便失去了它的意义,老实说,国家有时候是特权阶级用以巩固并扩大他们的特权的机构。”“国家并不等于人民。”(37)闻一多:《人民的世纪》,《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407页。

对民族文化和民族主义的新的认知也随之出现。民族主义不再是理所当然的公理,它也有自己的历史经纬,可以作重新检视。闻一多进一步提出:“老实说,民族主义是西洋的产物,我们的所谓‘古’里,并没有这东西”,“其实一个民族的‘古’是在他们的血液里,像中国这样一个有悠久历史的民族,要取消它的‘古’ 的成分,并不太容易。难的倒是怎样学习新的”(38)闻一多:《复古的空气》,《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 355 页。。不再迷信古老的传统,继续开启求取新知的大门,闻一多确立了一条自我知识更新的道路。

在中国文化的传统中,他剔除了“家族主义”,因为正是家族制度为基础的专制独裁损害了有价值的国家理想。闻一多指出:“家庭是永远不能废的,但家族主义不能存在。家族主义不存在,则孝的观念也要大大改变,因此儒家思想的价值也要大大减低了。家族主义本身的好坏,我们不谈,它妨碍民族主义的发展是事实,而我们现在除了民族主义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因为这是到大同主义必经之路),所以我们非请它退让不可。”(39)闻一多:《家族主义与民族主义》,《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358-359页。这样的民族主义充满自我批判性,“中国封建社会的本质当从宗法制度来认识,而宗法制度实在是一种家族制度,所以在封建社会里,国与家不能分离,因而君臣的关系实即父子的关系”(40)闻一多:《孔子与独裁主义》,《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478页。。闻一多发现,在中国,民族主义也成了各种政治势力争相利用的工具,因此对民族主义本身也必须加以审视和警惕。1943年,蒋介石《中国之命运》出版(由陶希圣代笔),在专制制度下,这代表了“国家”的声音强调,要以传统伦理道德为内容的“民族精神”取代民主自由。这是两种民族主义的思想较量,闻一多的态度斩钉截铁:“《中国之命运》一书的出版,在我一个人是一个很重要的关键。我简直被那里面的义和团精神吓一跳,我们的英明领袖原来是这样想法的吗?‘五四’给我的影响太深,《中国之命运》公开的向‘五四’宣战,我是无论如何受不了的。”(41)闻一多:《八年的回忆与感想》,《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431页。同样,他也格外警惕那些以民族主义之名的“复古”:“民族主义不该是文化的闭关主义。我甚至相信正因我们要民族主义,才不应该复古。”“谈谈孔学,做做歪诗,结果只有把今天这点民族主义的萌芽整个毁掉完事。”(42)闻一多:《复古的空气》,《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 355 页。

闻一多对中国古代文化与古典诗学的研究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前期,他倡导“中华文化的国家主义”,就是试图用古典的文化来挽救民族文化在当今日益沉沦的现实,那个时候,中国古典文化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东方底文化是绝对地美的,是韵雅的。东方的文化而且又是人类所有的最彻底的文化。哦!我们不要被叫嚣犷野的西人吓倒了!”(43)闻一多:《〈女神〉之地方色彩》,《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123页。但是,十数年的阅读现实也同时给了阅读古典新的视野、新的结论:“近年来我在联大的圈子里声音喊得很大,慢慢我要向圈子外喊去,因为经过十余年故纸堆中的生活,我有了把握,看清了我们这民族,这文化的病症,我敢于开方了。方单的形式是什么——一部文学史(诗的史),或一首诗(史的诗),我不知道,也许什么也不是。”(44)闻一多:《致臧克家》,《闻一多全集》第12卷,第380页。

五四时期,面对早期新诗的尝试,闻一多忧虑多于欣喜,为那些“欧化底狂癖”而不安,竭力推动“中西艺术结婚”,倡导古典化的“纯诗”。1943年,在《文学的历史动向》中,他却一反前态,另做新论:“但在这新时代的文学动向中,最值得揣摩的,是新诗的前途。你说,旧诗的生命诚然早已结束,但新诗——这几乎是完全重新再做起的新诗,也没有生命吗?对了,除非它真能放弃传统意识,完全洗心革面,重新做起。但那差不多等于说,要把诗做得不像诗了。也对。说得更确点,不像诗,而像小说戏剧,至少让它多像点小说戏剧,少像点诗。太多‘诗’的诗,和所谓‘纯诗’者,将来恐怕只能以一种类似解嘲与抱歉的姿态,为极少数人存在着。”(45)闻一多:《文学的历史动向》,《闻一多全集》第10卷,第19-20页。

1944年,在西南联大纪念“五四”文艺晚会上,闻一多进一步论述了他对“文学遗产”的态度:

五四的任务没有完成,我们还要干!我们还要科学,要民主,要打倒孔家店和封建势力!……文学遗产在五四以前是叫做国粹,五四时代叫做死文学,现在是借了文学遗产的幌子来复古,来反对新文艺,现在我就是要来审判它:中国在君主政治底下,“君”是治人的,但不是“君”自己去治,而实际治人的是手下的许多人,治人就是吃人!

新文学同时是新文化运动,新思想运动,新政治运动,新文学之所以新就是因为它是与思想,政治不分的,假使脱节了就不是新的。文学的新旧不是甚么文言白话之分,因为古文所代表的君主旧意识要不得,所以要提倡新的。……新文学是要和政治打通的。至于文学遗产,就是国粹,就是桐城妖孽,就是骸骨,就是山林文学。中国文学当然是中国生的,但不必嚷嚷遗产遗产的,那就是走回头路,回去了!现在感到破坏的工作不能停止,讲到破坏,第一当然仍旧要打倒孔家店,第二要摧毁山林文学。从五四到现在,因为小说是最合乎民主的,所以小说的成绩最好,而成绩最坏的还是诗。这是因为旧文学中最好的是诗,而现在做诗的人渐渐地有意无意地复古了。现在卞先生(之琳)已经不做诗了,这是他的高见,做新诗的人往往被旧诗蒙蔽了渐渐走向象牙塔。(46)闻一多:《新文艺和文学遗产》,《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215、216页。

1944年的《五四历史座谈》也是一篇铿锵有力的檄文。经过十数年的曲折探索,闻一多从当年政治救亡的五四转进为思想启蒙的五四,他以不容置辩的口吻重提五四的“打倒孔家店”,“当时要打倒孔家店,现在更要打倒,不过当时大家讲不出理由来,今天你们可以来请教我,我念过了几十年的《经》书,愈念愈知道孔子的要不得,因为那是封建社会底下的,封建社会是病态的社会,儒学就是用来维持封建社会的假秩序的。……中文系的任务就是要知道他的要不得,才不至于开倒车。但是非中文系的人往往会受父辈《诗》云子曰的影响,也许在开倒车。”(47)闻一多:《五四历史座谈》,《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367、368页。

闻一多的古典学术研究也完成了自我的嬗变,从《诗经》、《楚辞》、汉魏六朝诗、唐诗等中华经典的阐发深入到了中国原初的精神创造,包括《周易》和《庄子》,他关注原始社会的生活,研究远古神话,如《高唐神女传说》和《伏羲考》等等,这是为了探求我们民族文化的创造力的起源。“也许要借这原始的集体的力给后代的散漫萎靡来个对症下药”(48)朱自清:《〈闻一多全集〉序》,《读书与出版》,第3卷第8期,1948年。。在1939年3月5日作的《西南采风录·序》中,闻一多写道:“我们文明得太久了,如今人家逼得我们没有路走,我们该拿出人性中最后最神圣的一张牌来,让我们那在人性的幽暗角落里蛰伏了数千年的兽性跳出来反噬他一口。”“如今是千载一时的机会,给我们试验自己血中是否还有着那只狰狞的动物,如果没有,只好自认是个精神上‘天阉’的民族…… 还好,还好,四千年的文化,没有把我们都变成‘白脸斯文人’ ”(49)闻一多:《〈西南采风录〉序》,《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195、196页。。

所有这些国家观念、民族意识以及学术思想的演变最后都导向了一个历史性的事实:闻一多,这位“中华文化的国家主义”最积极的倡导者,最后超越了他的国家主义立场,选择了“人民本位”的追求。他的标志性的论述发表在《大路周刊》创刊号上,取题为《人民的世纪》,副标题是:“今天只有‘人民至上’才是正确的口号”。虽然这个表述在抗战以后有着其他的思想助力,也一度为许多进步知识分子所讨论,不过,对于曾经如此投入国家主义信仰的闻一多来说,无疑有着更为特殊的划时代意义,这是他针对早年“国家至上”口号的自我反驳。

从国家主义到人民本位,闻一多的思想发展不仅极具历史的典型意义,而且进一步梳理,也可以发现,它实际上形成了一个颇具启发性的“人民本位”的思想系统,成为中国现代文学思想史上的一笔丰富而独特的遗产:在闻一多社会政治的观察中,“人民”并不是一个泛泛的所指,不是文艺宣传的美丽的旌旗,而是拥有具体的现实政治的内涵,这就是民主政治,只有民主政治的实现才能保证人民的真正的权力,也只有人民的普遍参与,政治民主才有了具体的内容,这是国家民族强盛的真正的基础,也是摧毁国民党专制独裁的有力的法宝。正如闻一多1944年的观察:“今日之事,百孔千疮,似若头绪纷繁,而夷考其实,则一言可以尽之,无真正民主政治是也。惟纵观各国之享有民主者,莫不由其人民努力争来,今日我辈之无思想言论自由,正以我辈能思想能言论者,甘心放弃其权利耳。且真正民主之基础,即在似若无足轻重之每一公民。由每一公民点点滴滴获得之自由,方为真正自由。故享自由若为我辈之权利,则争自由即为我辈之义务。”(50)闻一多:《致闻亦博》,《闻一多全集》第12卷,第393页。第二年,他又指出:“进一步的认识便是进一步的力量,所以今天我们期待着的‘五四’是一个比二十六年前更坚强更结实的‘五四’,我们要争取民主的国家,因为这是一个人民的世纪呀!”(51)闻一多:《人民的世纪》,《闻一多全集》第2卷,第409页。

回到学术思想上,闻一多人民本位的意识依然清晰明确。重回思想启蒙的五四,本身就是反对封建专制、争取民主自由的“人民运动”,而对从神话到白话诗传统的再发掘,也属于“打倒山林文学”、“贵族文学”的人民文艺的理想,从这个意义上说,闻一多最后的选择其实也包含在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丰富思想过程之中。在人生和学术思想的后期,闻一多谈得最多的就是“五四”,《五四与中国新文艺》、《五四历史座谈》、《五四运动的历史法则》、《在五四青年运动座谈会上的发言》、《“五四”断想》、《八年的回忆与感想》、《新文艺和文学遗产》等等,这不是旧话重提,而是闻一多付出了生命、思想和艺术探索的认知升华,是终其一生最重要的国家观念与民族意识的凝聚和总结。

近现代中国文学史与思想史的发展之中,国家观念可以说是一个具有广泛意义的追求,没有国家民族的忧患,就没有思想文化的变革与文学的变革,但是,社会历史的复杂就不断造成了“国家观念”的繁复,因此“人民意识”的发展壮大又可谓是历史的必然。闻一多以自己真诚的探索为我们呈现了这一过程的重要面貌,值得我们认真总结,他在生命最后的阶段所发出的“人民”的呼声,可以说也是现代中国国家—民族意识走向思想深度的一次雄壮的传响。

猜你喜欢

国家主义大江全集
本刊首任主编吴泽先生全集出版
百万雄师过大江
心中的大江
搞笑秀
当代中国行政执法中的国家主义立场
边疆治理现代转型:从“国家主义”到“国家社会互构”
上海人民出版社 章太炎全集
大江和堤岸
李斯特国家主义理念思辨
论何新新国家主义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