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石
2024-05-07梁衡
那一年我到青海塔尔寺去,被一块普通的石头深深打动。
这石其身不高,约半米;其形不奇,略瘦长,平整光滑。但它却是一块真正的文化石。当年宗喀巴就是从这块石头旁出发,进藏学佛。他的母亲每天到山下背水时就在这块石旁休息,西望拉萨,盼儿想儿。泪水滴于石,汗水抹于石,背靠石头小憩时,体温亦传于石。后来,宗喀巴创立新教派成功,塔尔寺成了佛教圣地,这块望儿石就被请到庙门口。这实在是一块圣母石。现在每当虔诚的信徒们来朝拜时,都要以他们特有的习惯来表达对这块石头的崇拜。有的在其上抹一层酥油,有的撒一把糌粑,有的放几丝红线,有的放一枚银针。时间一长,这石的原形早已难认,完全被人重新塑出了一个新貌,真正成了一块母亲石。就是毕加索、米开朗基罗再世,也创作不出这样的杰作啊。
我在石旁驻足良久,细读着那一层层在半透明的酥油间游走着的红线和闪亮的银针。红线蜿蜒曲折如山间细流,飘忽来去又如晚照中的彩云。而散落着的细针发出淡淡的轻光,刺着游子们的心微微发痛。
我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那年我奉调进京,走前正在家里收拾文件书籍,忽然听到楼下有“笃笃”的竹杖声。我急忙推开门,老母亲出现在楼梯口,背后窗户的逆光勾映出她满头的白发和微胖的身影。母亲的家离我的住地有几里地,街上车水马龙,我真不知道她是怎样柱着杖走过来的。我赶紧去扶她。她看着我,大约有几秒钟,然后说:“你能不能不走?”声音有点颤抖。我的鼻子一下酸了。父亲文化程度不低,母亲却基本上是文盲,她这一辈子是典型的贤妻良母。小时每天放学,一进门母亲问的第一句话就是:“肚子饿了吧?”菜已炒好,炉子上的水已开过两遍。大学毕业后,我先在外地工作,后调回来没有房子,就住在父母家里。一下班,還是那一句话:“饿了吧?我马上去下面。”
我又想起我第一次离开母亲的时候。那年我已是17岁的小伙子,高中毕业,考上北京的学校。晚上父亲和哥哥送我去火车站。我们出门后,母亲一人对着空落落的房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就打来一盆水准备洗脚。但是直到几个小时后父亲送完我回来,她两眼看着窗户,两只脚搁在盆边上没有沾一点水。这是寒假回家时父亲给我讲的。现在,她年近80,却要离别自己最小的儿子。我上前扶着母亲,一瞬间,我觉得我是这世上最不孝顺的儿子。我还想起一个朋友讲起他的故事。他回老家出差,在城里办完事就回村里看老母亲,说好明天走前就不见了。然而,当他第二天到机场时,远远地就看见老母亲扶着拐杖坐在候机厅大门口。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女对他们的报答,哪及他们对儿女关怀的万分之一。
我知道在东南沿海有很多望夫石,而在荒凉的西北却有这样一块温情的望儿石,一块伟大的圣母石。它是一面镜子,照见了所有慈母的爱,也照出了所有儿女们的惭愧。
(选自《洗尘》,有删改)
●赏析
这是作家梁衡先生的一篇散文。文章由眼前所见的一块普通的石头开篇,引出话题,紧接着写这块石头外形的普通,虽其貌不扬,却是一块真正的文化石。
接下来,作者用三个段落介绍了这块石头的故事,可谓是浓墨重彩,感人泪下。尤其是在第二段讲述宗喀巴进藏学佛后,母亲因思念自己的儿子,流过的泪水、洒下的汗水、母爱的体温,都镌刻在这块石头的记忆里。第四段记叙自己与母亲的故事,通过母亲拄拐杖步行几里地的动作,以及声音有点颤抖的劝说,写出了母亲对即将奔赴外地工作的儿子的留恋与不舍,情感真挚,令人动容。第五段讲述离别,“儿行千里母担忧”,母亲几个小时“两眼看着窗户,两只脚搁在盆边上没有沾一点水”。第六段再次回到望儿石、圣母石,把它比喻成一面镜子,把天下母亲那颗纯粹的心照得清清楚楚。赞美母爱,也呼唤每一位子女珍视亲情。
文章首尾呼应,层次清晰,涵义隽永深刻,读来余韵悠长,引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