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我们的心会永远在一起
2024-05-07寇少媛
寇少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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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于2006年被诊断为干燥综合征(一种自身免疫病),自此,她便成了北京协和医院(下文简称“协和”)的老病号。而我,因为陪诊,自然也就成了协和的“常客”。多年来,我没有错过她的每一次复诊,我可以在任何一位医生询问她病史的时候都能对答如流,甚至对于协和风湿免疫科每一位医护人员的名字我都能如数家珍。
三年前,母亲开始出现肾脏和神经受损,下肢浮肿和蛋白尿症状明显,尽管医生想尽了一切办法,她的病情仍然反反复复并逐渐加重,更要命的是,神经炎导致的全身疼痛让母亲每天都倍感煎熬。在母亲自身免疫病暴发的近两年时间里,半夜跑协和急诊也早已成为家常便饭,幸好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然而没想到,这次却成了最后一次……
2023年4月3日,凌晨两点半,手机响了,是父亲的来电,我心里咯噔一下,作为“老病号”的家属,我猜到母亲应该是感染引起的高烧昏迷,但万万没想到这次居然是细菌性肺炎。距离母亲上次病毒性肺炎住院只隔了几个月,这次感染无疑是雪上加霜。果然,急诊的主治医生很快就来找我谈话:建议转入ICU,气管插管。
转入ICU就意味着,除非她完全好转,否则最后这段时间我们家人就很难再看到她,也无法亲自照顾她。而气管插管之后,她大概率也是完全昏迷,可能“再见”也就是“再也不见”了。更重要的是,上一次母亲病毒性肺炎住院好转的时候,一再跟我强调:“千万别给我气管插管,也不要心肺复苏,让我踏实走……”如果选择转入ICU,显然违背了她的意愿。于是跟父亲仔细商量后,我们决定不转入ICU,而是去普通病房继续做抗炎治疗。
晚上七点多,一整天都处于半昏睡状态的母亲终于醒了过来,她声音缓慢但无比坚定地跟我说:“媛媛,我们走,拔管,回家。”我安抚她:“打几天针,好了我们就回去。”在我去办住院手续的时候,母亲再次向父亲表达了不想继续治疗的意愿。我深知母亲不想继续治疗的原因,在家人陪伴下体面地“走”肯定是她最重要的理由。除此之外,病重这些年,疾病带给她的痛苦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承受能力,外周神经炎加上痛觉过敏,一次抽血穿刺,甚至一次血压监测时的压力带收缩,她都会痛到浑身战栗,大剂量的止痛药已经无法缓解她的疼痛,而失去自理能力对一生要强的母亲来说更是致命的打击——在上一次感染病毒性肺炎之后,她不但需要鼻饲、导尿、24小时吸氧,而且不能自主翻身了——死亡,于她而言大概就是一种解脱吧。
然而直接回家根本不现实,但继续治疗母亲又不愿意……回家的路上,我哭到不能自已,也就是在那一刻,我作了有生以来最艰难的一次决定——尽快让母亲转去安宁病房。因为之前看过路桂军医生的采访,也听过宁晓红医生的演讲,对于缓和医疗我或多或少有一些了解,因此一夜未眠的我,看到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当下便明确了自己接下来的主要任务:让全家人跟母亲好好告别,让她少承受痛苦,在“安宁缓和医疗”理念的帮助下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在普通病房过渡一周后,母亲转入了安宁病房,进病房前我俯身在母亲的耳边说:“妈妈,转到安宁病房后我们就不再选用以往常用的很多很多治疗,一切以您舒服为主,您愿意吗?”母亲点点头:“好,我愿意。”“您想好了,是吗?”“嗯,我想好了,这样是最好的。”虽然依然被病痛折磨着,但母亲整个人明显变得十分轻松,神志也清醒了很多,她居然开心地跟女婿摆摆手,说:“振华,再见啦!”我先生后来回忆:“那是三年来,我第一次看到妈的眼里有光。”
安宁病房不仅解决了我和父亲想同时陪护的问题,还尽力满足母亲的一切舒适需求。在安宁病房,母亲不再使用无创呼吸机,而是用普通鼻导管吸氧,我本以为她会撑不住,出乎意料的是,她的血氧居然维持得很好。慢慢地,很多对母亲意义不大的药也停了,抽血也减少了……2023年5月2日凌晨12点48分,在转入安宁病房的第三周,母亲平静地离开了我们,不带任何遗憾,也没有任何痛苦,无论是对于母亲还是对于我和父亲来说,这都是极其圆满的结局。安宁缓和医疗,给了母亲最想要的“尊严”和“无痛苦地离开”,也帮助我和父亲,在陪伴母亲的最后那段时光可以了无遗憾地跟她好好道别,并帮助我们尽快从她离世的痛苦中走了出来。
在母亲弥留之际,我的内心是复杂而又矛盾的。一方面我是那么不舍,希望她可以多留哪怕是一分一秒,而另一方面又盼着她能少遭受痛苦,是的,此时我希望她能早点解脱,因为我深知任何医疗手段都已无力回天,于她而言,哪怕多一分钟可能都是无可言说的痛苦。失去母亲后我才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人们在逝者的坟前哭泣,并不是哭泣当事人的离开,对于当事人而言,他们得以解脱本应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那些伤心的眼泪也许只是为自己而流,因为作为本体的“我”,失去了作为客体的“她”。中国人历来是忌讳谈论“死亡”的,母亲的选择教会了我不粉饰哀伤,不自欺欺人,让我明白痛苦的事就是痛苦的事,直面死亡,才能更好地迎接它的到来,不管对于即将离世的人,还是要继续活下去的人,都是必要且最佳的选择。“如何好好活着”和“如何好好死亡”是人生的两大课题,二者不分伯仲,同等重要。
时常想起母亲在弥留之际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你以后要没有妈叫了,不要哭,我们的心会永远在一起。”“我们的心会永远在一起”,这句话支撑我走过了无数个思念她的孤独夜晚,也正是这句话让我有力量可以回忆过去,并在电脑前敲下这些文字。“我们生命的轴心就是爱与死亡”,感谢母亲用她的选择教会了我这个道理,虽然她离开了,但我却能感受到她一直在我的身边,是的,一直在。我会带着她的爱与嘱托,努力生活,过好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