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新文明观
2024-05-06刘晨光
刘晨光
(中共中央党校,北京 100091)
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人类文明新形态”,是一立意深远、气象宏伟的重大理论创新。从唯物史观来看,人类文明新形态生成的最重要基础是中国道路的新实践新经验,不过随着实践创造的自觉性不断提升,人类文明新形态内蕴的一种新文明观也日益凸显。可以说,人类文明新形态乃是基于一种新文明观的实践创造。为了更加自觉能动地推进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实践创造,探讨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新文明观已变得甚为紧要。
学界关于新文明观的论述目前尚少,且基本是从“文明交流互鉴”来理解,主要针对“文明冲突论”而言。更进一步,也只论及文明的“和美与共”,未探至更基础层面。探讨新文明观必须深入到文明标准问题,要探及文明之体,而不能仅停留在文明之用层面。对文明标准问题的讨论,应是讨论人类文明新形态及其新文明观的前提。近年来,学界关于文明标准问题已有些新讨论,不过还未把它与新文明观联系起来。本文意旨即在重思文明标准的基础上阐释新文明观,这既可以更好理解中国式现代化的文明意蕴、更自觉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又可以正确把握和解决人类现代文明发展所面临的深层次难题。
一、重思文明标准问题
现代汉语中的“文明”是一个经日译进入中国的外来词,对应英语civilization,先天带有很强的西方中心论色彩。日本人从《尚书》《周易》中取“文明”、从顾恺之《定命论》中取“开化”,组成“文明开化”,指的是通过向西方文明学习取得进步。福泽谕吉在《文明论概略》中直言:“文明开化这个词也是相对的。现代世界的文明情况,要以欧洲各国和美国为最文明的国家,土耳其、中国、日本等亚洲国家为半开化的国家,而非洲和澳洲的国家算是野蛮的国家。”[1]清末民初中国思想界受此文明观影响,开始构建的也是一种以西方中心论、线性演化论为基础的“文明论述”。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中国思想界开始对西方文明进行反思,兴起强调本民族文化特质的“文化论述”乃至文化史书写。关于文明与文化的关系,当时像胡适这样的全盘西化派即多强调二者的不同。在西方语境中,确实是英国以“文明”自骄,而德国以“文化”自异,文化与文明的对垒由来已久。现代中国语境中的“文化论述”,也有发展为文化保守主义和文化民族主义的,甚至走向极端化,然而这恰是在西方文明的“文化VS.文明”逻辑中理解“文化”的结果。
回到对文化与文明关系的探讨。这是一个老问题,也是一个基础问题。和“文明”一样,“文化”也是翻译词,对应英语culture,其词根cul-与农耕有关,是人通过耕作对于农作物的培育和养成。而civilization的词根civ-或civil-,来自拉丁语civis,则跟城邦或城市有关。英语中的civil,指的是一种公民状态或文明状态。总之,在西方文明语境中,文明与城邦政治密切相关。古希腊语的“城邦”是polis,对应的拉丁语civitas与civis是同词根。故而,从其原初意涵看,西方语境中文化与文明的区分蕴含着农村与城市、农业与工商业的区分。
“我国考古发现的重大成就实证了我国百万年的人类史、一万年的文化史、五千多年的文明史。”[2]陈胜前认为:“在大约1万年前,中国这块土地上率先开始农业‘革命’,开创了近万年的文化繁荣,直至近代被西方超越。”[3]上万年的农业史与近万年的文化史,在时间上是大抵一致的,而文明史则短很多。这意味着,在中华文明形成之前,中华民族的先辈已经有了数千年的文化传承。显然,这里的“文化”具有某种特定意涵,且与农业生产中的不断积累有密切关系。
这种对于“文化”的理解主要源于人类学的视野,而人类学具有很强的西方文明背景,其产生乃是源于大航海时代欧洲人在对外探索与扩张过程中认识其他大陆不同文化的需要。后来发展的文化人类学更是大谈特谈“文化”,而此“文化”本就是个大文化的概念。它把人类社会尤其早期不同社会存在的整体状态作为一整个“文化”单元看待,包括了物质、技术、组织、制度、习俗、价值等各方面因素。比如著名人类学家爱德华·泰勒就曾对文化下过一个包罗万象的定义,认为文化“是包括全部的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掌握的和接受的任何其他的才能和习惯的复合体”[4]。陈胜前认为:“如果我们把文化视为人类应对种种困难的能力,那么不难发现,人类的能力可以分为三个层次:向外求、向社会求、向内求。先师路易斯·宾福德讲人类的文化系统可以分为技术、社会、意识形态三个层次,意思相近。”[5]这样的文化概念与后来所说的作为一个整体或系统的文明概念在结构上很接近了。
这就引出文明标准问题。到底人类社会或文化发展到什么状态才能被称为“文明”?过去关于文明标准的认识,受到恩格斯《家庭、私有制与国家的起源》中文明论述的影响很大,而该书的文明论述又受到摩尔根的影响,倚重于对摩尔根文明观的借用。当然,恩格斯同时对摩尔根的观点也有重要发展。根据王铭铭关于摩尔根《古代社会》的研究,摩尔根所理解的文明原型是古希腊城邦,尤其是雅典城邦,那也正是西方文明论述中人类早期国家的出现。“摩尔根毕竟是一位西方人类学家。对他来说,揭示古希腊政治转型的奥秘,并由此展望文明的进程,是他研究的最终目的。”[6]恩格斯也认为早期国家的产生意味着人类进入文明阶段,不过他更突出的是社会生产力发展、社会阶层分化、阶级矛盾激化,而国家只是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相形之下,摩尔根更多从传统的政治哲学层面赋予城邦文明特别的意涵。他认为:“雅典人以一个民主组织作为出发点,把政府置于该组织的公民掌握之下,任何一个民族如希望建立一个自由的国家就必须从这样的出发点开始。”[7]显然,文明问题包含了许多复杂问题,重思文明标准需要面对这些复杂问题,而不把新的文明标准和文明观建立起来,又很难真正把这些问题理清楚。
据考证,civilization这个词出现很晚,并且跟现代资本主义的兴起及其带来的物质、技术、政治等各方面的“进步”有关。英国人亚当·弗格森写过《文明社会导论》,其所谓的“文明社会”就是civil society,也就是“市民社会”或“公民社会”,亦即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在19世纪西方资本主义对外扩张过程中,西方资本主义文明更是成了“文明”的代名词。总的来看,文明概念的出现与普及,跟现代资本主义文明的产生和扩张进程高度同步。并且,文明越来越多地意味着科学技术的进步与物质财富的增长。
作为西方文明原初类型的城邦国家,就是一种civil society或civil state,在根本上区别于政治哲学家所讲的“自然状态”或人类学家所讲的“野蛮状态”。然而,它与弗格森所说的随着现代资本主义发展而发展的civil society有所不同。摩尔根对城邦文明的自由政治内容的强调,恰恰蕴含着对于现代资本主义“文明社会”的批评。到了20世纪,文明研究中开始有一些针对现代西方文明的悲观声音出现。而在此前西方资本主义高歌猛进的19世纪,西方文明禀奉的“文明中心论”“文明优越论”“文明等级论”日益突出,达到极致者,就是把西方文明视为文明本身。西方文明论述还把基督教、商业等与文明勾连起来,非基督教文明不被认为是文明,商业文明则被赋予很高价值。
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把西方文明的内在危机直接暴露出来,相应地,对现代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的反思开始成为重要论题,并且由西方思想家率先展开。比如,弗洛伊德有一本书就叫《文明及其不满》,强调文明的压抑,认为文明在发展过程中压抑了人的本能。斯宾格勒、汤因比是更著名的文明论者了。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影响巨大,他认为西方文明在走向没落。汤因比则在著名的《历史研究》中把人类文明形态具体分成了26种。他们一方面致力于反思西方文明自身的问题,另一方面也试图把其他区域的文明和西方文明同等看待,作为人类文明的不同类型或样本。总的来看,这些文明研究有一定共识,那就是看到现代西方文明与现代资本主义的兴起和发展密切相关,并且很大程度上就是现代资本主义文明。所谓的“现代文明”就是现代资本主义文明,所谓的“现代社会”就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而现代性,就是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兴起之后,尤其是稳固发展之后,所呈现出来的一系列特性特征。
重思文明标准问题,恰是源于自视为文明标准的现代西方资本主义文明成了问题。
二、现代文明及“文明悖论”
对现代资本主义文明的反思,必然要求去探讨它的起源或由来,这是一个巨大的学术课题。从观念看,整个近代(早期现代)的政治哲学,就是为现代文明、现代社会奠定思想基础的。在霍布斯、洛克、卢梭那里,典型的论述是从“自然状态”向“公民社会”的转变,实质就是从“野蛮”向“文明”的转变。尤其到卢梭那里,他还试图把抽象的理论论述还原到历史进程中,比如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中,他就大量借用属于人类学研究的材料,从人类社会历史的初期去追溯人类原初的自然状态,进而再讨论,与原初状态相比,人类社会发展把人类带往何处,人类的文明状态应该是怎样的。到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走向成熟后,现代性充分发展起来,人们思想观念上对现代社会、现代文明的总结概括成果集中体现在现代性社会理论的发展,其经典代表就是社会理论三大家。除了我们更熟悉的马克思,还有韦伯与涂尔干,他们关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现代资本主义文明都有非常深刻的论述。
马克思所讲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形成的核心动力,乃是社会生产力的变革,特别是生产方式的变革。韦伯提供的是一种看起来更加“唯心”的论述,他把现代资本主义的起源与新教伦理联系起来。当然,韦伯更关心的是“资本主义精神”的逐渐沦丧将使资本主义社会失去内在活力,进而会在日益理性化的时代失去自己的“灵魂”。他还试图在比较文明视野中来探讨西方文明的独特性,那种理性化的特征表现在其法律、音乐、建筑等各方面,并且理性化已成为西方文明的宿命。然而,他对于西方文明走向的认识却透露出悲观的色彩,尤其是工具理性的过度发达、反客为主,将威胁到人类的自由,包括使现代文明在理性化发展中背离自己的原初旨趣。
现代西方文明能够发展起来,是建立在科技创新、科技进步的基础上的,这跟西方文明的理性主义、科学主义有很深渊源,而这种理性主义、科学主义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形而上学传统。但理性主义、科学主义在推动现代文明进步的同时,也带来一定的负面东西。技术进步带来的并不全是福音。直到今天,人类对于人工智能的探索也必然会触及这一问题。人类发明了技术,但技术会把人类带向何处,却并不确定。所以现代性社会理论关于现代社会的认识,也包含着对于现代社会、现代文明未来走向的思考。在马克思、韦伯那里,都是如此。
涂尔干关于现代社会的论述,很重要的一个观点就是人类社会从传统到现代的变迁,乃是从“机械团结”走向“有机团结”。和韦伯一样,面向马克思主义的现代性批判,涂尔干也有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辩护的意图。比如,马克思认为现代资本主义削弱了传统的人与人联系的纽带,涂尔干的看法则是现代社会仍然是一个共同体,只不过是重新建立了人与人之间的连接。正是在个人主义与社会分工的基础上,现代社会实现了“有机团结”。(1)参见(法)埃米尔·涂尔干:《社会分工论》,渠敬东译,三联书店2000年版,第89—92页。
从社会形态来看,现代文明是一个个体化的社会。不管如何看待现代社会形态,社会理论家对于现代社会建立在个人主义基础上还是有高度共识的。从国家形态来看,现代文明主要体现为一种民族民主国家,尤其以西欧国家为典范。但是,对于别的国家来讲,是不是实现现代化必然意味着像西欧文明那样建立个体化社会,并在此基础上建立类似的民族民主国家?这就需要进一步探讨了。实际上,这涉及到的核心问题,也就是西方资本主义所创造的“现代文明”是不是具有普遍性?用韦伯的话来讲,如果西方文明本身是非常独特的,从西方文明中孕育出来的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能不能在不具有西方文明土壤的一些地方生长出来,就成了问题。那种把从现代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中抽取提炼的“现代性”视为人类社会发展的普遍目标的论述,自然是一种需要破除的新的历史目的论。
此中涉及的深层问题,就是西方现代化的文明渊源问题。现代西方资本主义文明把自己视为人类文明未来发展的唯一选择和文明标准,实质上却是在西方文明的独特土壤上生长出来的。以前我们理解人类社会发展,在从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再到资本主义社会的线性发展中,往往强调的多是生产方式、生产形态的变化,但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因素要丰富复杂得多。正像恩格斯所强调的:“根据唯物史观,历史过程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到底是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无论马克思和我都从来没有肯定过比这更多的东西。如果有人在这里加以歪曲,说经济因素是唯一决定性的因素,那么他就是把这个命题变成毫无内容的、抽象的、荒诞无稽的空话。”[8]从长期历史来看,在影响人类社会发展的诸种因素中,人类社会生产方式的变迁、社会生产力的变革是最具根本性的,也是最具决定性的,但绝非唯一性的。要看到西方现代化的文明渊源,包括宗教、文化,甚至形而上学等诸多因素。实际上,任何一个文明本身都是一个心物统一的综合体,很难把心与物二者完全分割开来。
关于现代资本主义与犹太-基督教的关系,西方学界研究已颇为丰富。抽象普遍的个人主义可以在基督教中找到其神学起源,很大程度上已是共识。讨论现代性问题,无法回避的一个问题是犹太人问题,在有些学者看来,这一问题甚至是现代性最核心的问题。犹太人的身份认同问题并不只是政治认同问题,更是文化认同问题,而自由主义方案既解决不了经济社会问题,也解决不了身份认同、文化认同问题。在马克思那里,“犹太人问题”变成了人类解放问题。他指出:“犹太人的解放,就其终极意义来说,就是人类从犹太精神中解放出来。”[9]马克思早就看到,犹太人问题无法通过政治解放的方式获得解决,原因在于,政治解放远非真正的彻底的解放,真正的彻底的解放乃是社会解放,也是全人类意义上的解放。所以,讲到现代文明、现代社会,确实涉及一个共同的根本问题,那就是人的解放或人的自由问题。当然,马克思讲的人的解放是一个类概念,它不同于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解放。人的解放或者人的自由,成为现代文明、现代社会的一个根本目标或最终落脚点。
同时要看到,现代文明本身内涵着一定的悖论。对此,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已经讲得很深。其实,不仅是现代资本主义文明的发展,放眼整个人类社会、人类文明的发展,都是在不断取得进步的同时也带来很多问题,甚至带来很多罪恶。恩格斯强调:“由于文明时代的基础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剥削,所以它的全部发展都是在经常的矛盾中进行的。生产的每一进步,同时也就是被压迫阶级即大多数人的生活状况的一个退步。对一些人是好事,对另一些人必然是坏事,一个阶级的任何新的解放,必然是对另一个阶级的新的压迫。”[10]这里有一个很大的悖论,即“文明”是随着马克思主义所批判的私有制、阶级分化、阶级斗争的兴起而兴起的。一个文明社会的出现,恰恰是与这个文明社会里面出现的阶级压迫有关,而在被认为不存在阶级压迫的原始社会里,反而还不能称为“文明”。一方面,文明是跟人类社会的一种新型组织,特别是早期国家的出现密切相关。人类社会生产方式取得了进步,积累了更多财富。另一方面,在这样一种文明社会、文明状态中,人群的分化越来越大,出现了私有制、阶级社会、阶级压迫,以及很多过去没有的罪恶。这无疑是人类社会、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的一个大悖论。
三、从文化来理解文明
回到文明标准问题。可以说,对它的探讨与我们对人类早期文明尤其是早期国家的认识有关,同时还要面对“文明悖论”予以求解,为人类文明发展提供一个正确方向。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长期以来,西方形成了一套文明理论,我们要加以借鉴,但不能照抄照搬。中华文明探源工程提出文明定义和认定进入文明社会的中国方案,为世界文明起源研究作出了原创性贡献。”[11]国际学界曾依据两河流域文明和古埃及文明的特征,概括出冶金术、文字和城市为文明社会的标准,称之为“文明三要素”。按照这个标准,中华文明只能从发现甲骨文的商代晚期开始算起,只有3300年历史,所谓5000年文明史就成了夸大和虚构。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冲破西方“文明三要素”的桎梏,提出了判断进入文明社会的中国方案。“根据马克思主义文明观关于‘国家是文明社会的概括’的观点,探源研究提出进入文明社会的新标准:一是生产发展,人口增加,出现城市;二是社会分工,阶层分化,出现阶级;三是出现王权和国家。”[12]这一新方案回避了“文字”标准,承续了生产力和城市标准,同时进一步充实了阶级与国家两个方面的条件,是对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表达的文明标准思想的继承和发展,是唯物史观在文明标准问题上的具体运用。
然而,这一方案仍让人感到有未尽之处。问题在于,我们对文明标准的考虑太唯“物”了,而不够走“心”。“文明三要素”中的文字标准,指向的不仅是作为物质文明的种种文字载体乃至文字符号本身的发现,更是包括了文字符号及其载体背后的一整套价值体系、意义体系的发现,这构成了精神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文明的出现,不一定非要有明确的成文基础,但一定离不开某种意义系统。
考虑文明标准问题,除了依托于考古发现,也离不开对于人类文明发展历程及贯穿其中的“文明悖论”的反思,尤其要考虑如何超越现代资本主义文明,为人类文明开出一个更好的未来。现代资本主义文明既不意味着现代性的最终完成,又不能代表人类文明的未来。如果把它作为唯一的现代文明,甚至作为文明的唯一标准,那就不可能有另一种新的可能性。推进中国式现代化,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也决定了不能把现代资本主义文明作为已经给定的文明标准来接受,而恰恰需要我们重思文明标准,重思构建一种新型现代文明的可能性。
应该给出一种什么样的文明标准呢?这有一个大概的思路或方向,不妨把它概括为“从文化来理解文明”,或可补充完善既有的文明标准。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谈到“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其所显然讲的中华民族现代文明与文化有内在的紧密联系。而且中华文明本身对于文明的理解,很大程度上也是从文化角度讲的。只不过这里所说的“文化”,并非西方人类学意义上的文化。
像《周易》比较早地谈到文明,就是强调“见龙在田,天下文明”(《周易·乾·文言》),又言“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周易·贲·彖》)。根据冯时的研究,“文明来源于古人对天象的掌握,观象以知时,则文德渐成”[13]6。“见龙在田”是天象,喻阳气从东方升起,因此始生万物,有所创制,终致天下因有“文”而光“明”。“文”与“质”相对,是对人类原始的动物本能的纹饰与克服,因此才能从野蛮蒙昧走向文雅光明。对“文”的解释,基本义有二。一是同“纹”,也就是纹饰,延申指礼乐制度。人虽有动物的一面,具有动物的本能,但人毕竟不同于动物,根本区别就在于人类有“文”,能有所节、有所止,从而可以文质彬彬,而动物只有“质”。二是在商周古文字中,“文”象人形而特彰明其心,强调的是人可以通过修行自己的内心而彰显出文雅德容。总之,“文”指人类可以通过内在的德性修养与外在的礼乐制度而使人类社会区别于动物世界,彰显人性的光明与高贵,这也就是“文明”。而所谓“文化”,也就是“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指的正是通过“人文”,也就是内外兼修的努力而使天下进化于光明之境地。正如冯时所强调的:“中国传统文明观的首要义涵乃在于对古代制度及宇宙观的建立,准确地说,古人定义文明并不特别注重他们创造的物质文明成果,至少不以其作为阐释文明的第一要素。物质文明所展现的技术进步事实上是为政治与宗教服务的,而与物质文明的创造相比,先民早期知识体系、礼仪制度与思想观念的形成则在根本上体现着人类摆脱野蛮状态最重要的标志,成为界定文明诞生的真正标准。”[13]1
人类文明是做什么用的?简单讲,就是通过人文教化让人类能够脱离野蛮蒙昧的动物状态,过上一种更加合乎人性人道的生活。更简单地讲,就是让人活得像人。孟子有一句话讲的就是这个意思,即“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孟子·离娄下》)。在孟子看来,人能区别于动物的东西本来就很少,但就是这很少的东西,也只有“君子”能够好好地保存它,而“庶民”并不很爱护这个东西,因此很容易丧失这个东西。如何好好地保存它呢?从群体而言,就是通过人文教化;从个人而言,就是通过由内而外地修行自己。孟子特别把“舜”作为“君子”的典范,“由仁义行”强调的就是德行发自内心,源于人性的自觉,而非因为有外在规定才这么做。《尚书·舜典》描述舜的文明德容,说他“濬(浚)哲文明,温恭允塞”,适可参照。
中华文明对于文化、文明的理解,与其对人的看重,特别是对人之道德心之觉悟的看重,有莫大关系。这也是中华文明与西方一神教宗教文明的根本区别。殷周之变为什么意义重大?除了在宗法制、分封制基础上实现了大一统之外,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把“人”在天地之间高高树立起来,认为人不再受到上帝宰制,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人身上最宝贵的是其“德”,可以以德配天,而人之所以宝贵就在于人可以有配天之德。在中华文明最古老的经典文献中,比如《诗经》《尚书》中,“德”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德”来自于人内在的觉悟,同时也体现为外在的行为。对统治者最重要的要求,就是有“德”,而统治者之德,最基本的体现就是为民。
相应地,中华文明对于政治的理解,也与道德、伦理、文化密切相关。中华文明是政教一体的“政教文明”,这个“教”不是宗教的教,而是教育教化的教、文教礼教的教。在中华文明的政教视野中,人要通过接受人文教化才能成为人,所以人要有志于学、笃学好学。政教与学术也是一体的。中华文明对于文化、文明的这样一种理解,中国共产党进行了继承和发展。中国共产党在历史上一直非常注重思想政治工作、注重文化文教事业、注重党性修养与干部教育,把人心视为最大的政治。习近平文化思想的提出,也凸显出新时代中国共产党对文化文教的高度重视。
相形之下,现代西方文明对于政治的理解,自马基雅维利以来,一个基本趋向就是把政治去道德化、去伦理化,进而把政治给技术化、工具理性化。经济更是如此。政治、经济与文化割裂开来了,可谓“道术已为天下裂”。中国在现代化过程中虽然受到西方影响,但对于政治、经济的理解,还是不可能认为它们可以完全独立于伦理道德。这实际上源于中华文明自古以来的伟大文化关怀。
至此,我们想初步提供一种关于文明的综合理解,一种关于文明标准的新认识。西方学者对于文明的理解,大体都与早期国家的形成密切相关。早期国家的起源也就是文明的起源,早期国家的形成也就是文明社会的形成。要探究文明的起源,就必须研究早期国家,要讨论文明的标准,也离不开对于早期国家这一政治形态的思考。基于此,或许可以从“共同体”来理解文明。同时我们强调,作为文明的共同体本身一定赋有文化的意义,担负着文教或政教的功能。这样一种理解,摆脱了既有的“文化VS.文明”模式,不再把文化与文明对立起来,不再把“文化”理解为一种特殊性,不再把“文明”理解为单数的霸权,并针对西方文明以及源于西方文明的现代资本主义文明的内在悖论,提供了一种可能的解决方案。
人类进入文明社会,与人类能够组建一个比较好的共同体有关系。人类文明史,从某种意义说就是各种共同体的形成、发展和演化的历史。至于什么是好的共同体,大概会有不同的看法。比如,西方文明认为古希腊城邦提供了这样一种好的共同体的经验,而中华文明对于好的共同体的理解,显然与西方文明并不相同。中华文明有自己对于政治的理解,包括对正义、伦理等的理解,不过人类各个文明要面对和解决的最基本问题又是共通的,即人们如何能够更好地共同生存和发展?人类之所以需要一个好的共同体,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当然,首先是能够共同存活,解决最基本的生存问题,这是人类处于原初社会状态时就要解决的问题。但随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进步以及社会分化的出现和加剧,必然会面临如何实现共同发展的问题,这就涉及到构建一种什么样的共同体问题,需要从原初社会状态升级到新型共同体,以便为人类的共同生存与发展提供保障。这里蕴含着我们对于文明之实质的理解。
著名科幻作品《三体》探讨的核心问题就是文明问题。到底什么样的一种文明才能称得上是更高级的文明?各个文明之间的关系必然是互相杀戮、你死我活吗?人类世界在多大程度上不同于动物世界?所谓“三体文明”,就是基于比较极端化的西方文明标准,把科技水平高低作为文明先进落后的唯一评判标准。然而如果文明标准把道德伦理维度取消掉,那就很难考虑人类的共同生存与发展。按照三体文明标准,世界盛行的规则只能是霍布斯法则,也就是动物世界的丛林法则。谁的科技水平强,谁的技术能力高,谁就代表更高的文明。这样的法则恰恰称不上文明,而是还停留在野蛮状态,其结果必然是相互冲突、彼此争夺,必然走向杀戮游戏:要么杀人,要么被杀。
四、 一种新文明观的阐释
在反思文明悖论尤其现代资本主义文明悖论的基础上,参考分析既有的文明标准,我们认为需要从文化来理解文明,进而提出一种更具综合性的文明标准,即从共同体来理解文明。这一标准较为中性,外延也广,可贯通适用于古今中外各种文明。 那么,如何进一步发展马克思主义文明观或文明理论?
首先要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指导,把马克思主义文明观作为新的文明观或文明理论的基础。正像马克思主义本身需要不断发展一样,马克思主义文明观或文明理论也需要不断发展。马克思主义无疑是科学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发展当然也要随着科学的发展而与时俱进,把自身建立在最新最前沿的科学认知基础上。与此同时,马克思主义的发展还要融入中华文明的智慧。尤其是进一步发展马克思主义文明观,既需要着重融入中华文明的文明观,同时也要符合人类最前沿的科学认知。
我们要进一步发展的马克思主义文明观,有自己的时空结构。从时间结构看,它主张一种非线性的进步论。首先是进步论,认为人类文明发展总的来讲还是不断走向进步的。现代文明观只能是一种进步主义的文明观,不太可能回到过去那种所谓的循环史观,更不可能认为“三代”才是人类最好的时代。但同时要看到,这种进步不是线性的,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人类随时可能因为自己的失误或者别的各方面原因,重新倒退回去,文明进步并不是必然的。并且还要强调,科学技术的进步,物质力量的发展,并不代表着人类事业的全面发展,并不意味着文明的全部。这种非线性进步论的文明发展理论,实质上可称为非均衡的文明演化论。“演化”比“进步”的表述更贴切。非线性自然是非均衡的。这种文明观与人类物理学前沿理论——演化物理学——的世界观也是一致的。此中关键在于,要打破那种传统教条化的社会形态、文明形态线性发展理论。人类社会的发展方式、发展道路是很丰富的,绝非必然按照一个模式,因此人类文明发展才会有各种新的可能性。同时因为文明发展仍然面临巨大的不确定性,人类对于已经取得的来之不易的文明成果也才能知珍惜、懂敬畏。我们对于人类文明形态的演变,也可以给出一种更丰富、更兼容的解释。
从空间结构来看,马克思主义文明观主张一种非机械的唯物论,或者不如把它称为一种能动的实践的唯物论更明确。机械的唯物论,只能导向被动的反映论。能动的实践的唯物论,也就是辩证的唯物论。基于此,可构成一种文明演化的动力理论。文明在时间维度中是不断演化的,文明演化的动力来自哪里?对此的回答,就需要进入文明的空间结构中。这里强调的是,唯物论应该立足于人的实践活动,不能只见物不见人。除了强调生产力发展、生产关系变革外,唯物论还应重视乃至有时更突出人类改造客观世界和主观世界的实践活动的能动性,毕竟生产力不会自行发展、生产关系不会自动变革。所谓能动性,就是一种历史主动性,一种历史主体、实践主体内在具有的主动精神、创造精神。毛泽东过去常讲的“主观能动性”,习近平总书记近年来常讲的“历史主动精神”,都是这个意思。人类文明本身就是一个心物综合体,考虑人类文明演化发展的内在动力,要把物质因素和精神因素都放进去。当然,对于现代文明而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是基本前提,而且从长时段、大历史的视野来看人类社会和人类文明的发展,生产力因素所起到的决定性作用是不容否定的。但生产力因素绝非唯一因素。尤其从具体历史来看,文明演化、社会发展是各种因素综合在一起相互作用的结果,因此具有多维复合的逻辑。
除了文明演化论、文明动力论之外,新的文明理论还要有至关重要的文明理想论。马克思主义追求的最终目标也是最高理想,即是共产主义,其本质要义是实现社会全面进步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在那里,人类社会将成为真正的共同体,也就是“自由人联合体”。可以说,马克思主义的文明理想就是自由人联合体,它也正是人类社会作为文明的“共同体”演化发展的最终目标和最高理想。
作为文明理想的自由人联合体,具体表现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和社会全面进步,此外还有真正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和人类大团结大联合的实现。按照马克思主义的预测,自由人联合体是跨越民族与国家界限的人类联合,是跨越既有各种具体文明的新型文明,这是就其未来实现的理想形态而言的。在人类仍然存在诸民族、国家、文明的现实情况下,对于自由人联合体的考虑仍有内外之别的,所以又可把自由人联合体与人类命运共同体分开来讲,分别指向文明理想的内与外。
文明理想的要义是让人性重新完满起来,实现途径就是不断重建人的有机团结与联合。这针对的正是现代文明,确切地说,正是现代资本主义文明的根本弊病,那就是把人变成了抽象化的孤绝的个体,社会成了一片荒漠。原子化的抽象个人,既是现代社会的前提,也是现代社会的产物。孤绝的现代个人与分解的现代社会的彼此相依、相互强化,构成了现代文明的内在悖论,同时又成了现代文明难以摆脱的宿命和趋向。人越来越成为一种孤独的抽象的个体,固然给人带来巨大的自由,但这种自由又非常空洞,只会不断加剧社会的撕裂以及人自身的撕裂。在这个基础上如何能够重建人的社会性,实现人的理想?显然,所需要的正是重新建立和强化人与人之间的连接。中华文明传统与社会主义传统在这方面都有很多宝贵的遗产,是现成可取的财富,我们可以借用,也可以激活,同时还要努力去创造。如果丧失了这样的文明理想,就可能陷入现代西方资本主义文明早已呈现的悖论和宿命中难以自拔。
马克思主义文明理想的核心要义是重建人的社会性,实现新的有机团结与联合。在马克思主义看来,人的本质就在于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的解放实际上就是把人本质上应有的东西还给人本身。在现代文明社会中,社会是分化的、分层的,人们生活在阶层或阶级社会中,人原本俱足的东西被这样的社会给挤压、剥夺了,人的社会性本质发生了扭曲、变异,这就是人的异化。所谓人的解放,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就是让人能够成为人本身应有的样子。重建人的理想,也就是重建文明社会的理想,而人的理想就是文明社会的理想,就是让人能够生活在一个真正的共同体中,实现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自身的真正和谐。
新的文明理论所面对的世界并非天下大同的世界,仍然需要处理文明关系。现有的人类世界会长期存在不同的民族、国家与文明,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实现人类大团结大联合,当然需要处理好各个民族、国家与文明之间的关系。在这方面,需要高度重视全球史研究。所谓全球史,不同于世界史,也不同于国际关系史。它是真正把全球作为一个整体看待,注重各个民族、国家、文明之间的联系,尤其是各个文明之间的交流交往、互学互鉴。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谈了很多文明,但这些文明基本是孤立的,缺少一种彼此间的联系互动,好像一个文明就是孤单的自生自灭一样。但实际上,任何文明都是处在和别的文明的联系中,并且可能以各种形式建立和发展这些联系。
中华文明是如此,别的文明也是如此。即便是在过去交通和技术条件不便利的情况下,即便是在各个文明较为倾向于内顾的时期,它们也并非处在彼此隔绝的状态。中华文明的形成本身就是一个最有说服力的例证。中华文明是在中华大地上各个不同的区域性文明交往交流中不断融合才得以形成的、以中原文明为主体的多元一体的文明形态。而且在中华文明的发展中,这样的交融趋势一直持续。未来人类文明的发展是不是也会这样?形成一个统一的世界文明当然会很难,人类文明的多样性也会一直保持,但各个文明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的大趋势是一定的,人类文明不可能再回到相互隔绝的状态。在全球史视野下,需要思考的是如何推进人类文明的交往交流、互学互鉴、共生共进。这也是新的文明观和文明理论应该怀有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