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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美人之恋

2024-05-04苏贤梅

雪莲 2024年3期
关键词:罂粟花虞美人烟花

【作者简介】 苏贤梅,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 《青海日报》 《青海湖》《雪莲》等报刊。

熟悉的人都知道,我用了快二十年的QQ、微信和抖音头像都是同一张图片。绿色背景上一朵娇艳的红花昂着头,旁边是一枝勾着头的细嫩花蕾,两枝嫩绿色刚谢的小小果实。常有人粗看后认成郁金香或者罂粟花,其实这是虞美人。我爱花成痴,这样的人对所有美丽的花儿都毫无抵抗力。但世间总有那么几种花对于我是个极特别的存在,例如虞美人。

“虞美人”无疑是一个让人浮想联翩充满浪漫色彩的名字,但直到长大工作两三年之前,这个花在我的认知里只拥有一个毫无美感又特别难听的名字——打泡儿花。我不知道这个花为什么叫这么个俗气的名字,但名字难听并不妨碍我对它的喜欢。

年幼时村里人爱种的打泡儿花是村落院巷中最常见的花朵。羽状的翠绿叶片一簇簇一丛丛地生长,并不高挑。从矮矮的叶丛中伸出一支支细长的花梗,花梗上不长叶片,最多可长到二三十厘米,顶着一枚两片绿色白边萼片包裹着的饱满花蕾。细长的花梗和小指肚大的花苞上都长满了柔韧的淡褐色绒毛。等到开花时,萼片尖悄然张开口子,探出一抹嫣红或娇黄的花瓣儿,特别俏皮可爱。等花蕾绽放萼片脱落时,原本一直倒垂着的花头便会直立起来。虽然是单瓣的,但花形如碗盏般舒展开来,花瓣质薄如绫,轻盈似羽,随风摇曳时,犹如仙女裙袂翩翩,飘然欲飞。橘红、金黄、淡黄的暖色系花朵在贫瘠破败的院落里格外明艳。

养花的数量多少与品种的优劣,与人的生活条件真的是成正比的。有限的土地得先满足口腹之欲,才能满足精神层面的追求。儿时的农家小院,大多半是用来种菜的。那时物资匮乏,交通运输也不便利。除了地里种的麦子、青稞、洋芋等庄稼外,赖以果腹的蔬菜瓜果差不多都得自给自足。一眼尽收的小院,主妇们得跟绸布上绣花儿似的精心布局。炝锅的青葱,给汤饭增香的芫荽,面片、擀面条必备的小白菜、水萝卜,能顶半年粮的甘蓝、菜瓜和刀豆,冬季必储的秋萝卜和大白菜,烙馍馍蒸花卷用的香豆,哪个不得种点儿?因为抽不出多余的人力、物力去侍弄,种植花草自然成了比较奢侈的行为。萱草花花期太短,九月菊太让人操心,大丽花花根难求,芫荽梅儿要到深秋才能盛开,只有开花时间长又皮实好养的打泡儿花最得人心。只要随手撒下几粒种子,不挑土壤、不拘水肥,一朵刚谢,一朵又初绽,不喧闹也不冷清,从夏末一直可以开到秋初。第二年已经长成多年生花根,不用再播种,繁茂的嫩叶会继续生长,连绵不断地开出花朵儿。

我母亲曾在小院蔬菜的间隙、小路的两侧、墙角的空地,甚至门外的私留地田埂边,见缝插针地种了好多打泡儿花。难得空闲时,母亲最喜欢驻足花丛中细细观赏。有时兴致所致,也会摘几朵刚开的花,深红橙黄一大束,搭配几支萱草的细长叶子,插在熬药的土陶罐子里,摆到正屋的八仙桌上,灿烂若霞的花儿在昏暗简陋的屋子里简直美成了一幅油画。

那時清晨给我们姐妹几个梳头时,母亲更喜欢挑几朵新鲜的花儿,扎到我们的羊角双髻上。头上佩戴鲜花,是那时山野乡村的母亲们为缺少新衣和发饰的女孩子们唯一的扮美之举。打泡儿花本就美艳,开花又勤,大人们也就舍得摘下来妆扮家里的小丫头们。遇到母亲心情极好的时候,或者是走亲戚、过节之类的盛事,扎到我们头上的打泡儿花会多上一两朵,搭配上绿叶束成花球扎在发髻上。有时母亲甚至舍得再配两束她珍爱的桃红色荷包花,如流苏状垂到两耳边。戴上这样美丽精致的高配发饰,足以让我们在同伴中得意好几天。

对于我们馋嘴的小孩子们来说,打泡儿花给我们带来的乐趣可不仅仅是戴在发间臭美,它的花种子可是一样美味啊。打泡花儿凋谢时,果实小如花生,形如莲蓬。饱吸阳光雨露后变成黄褐色,再慢慢地风干,这时摘下来放在手掌里,轻轻揉搓,然后吹去种皮碎屑,手掌中就攒起一撮黑芝麻似的种子,丢入嘴巴细细咀嚼,一股醇厚的油香味溢满舌尖,口腔中好半天还能咂摸出一丝沁香。随着盛夏的到来,每天都有新的打泡儿花绽放,每天也会有几粒花种成熟,眼尖的孩子会抢先摘走已经干燥的花种,因为青绿色的果实入口苦涩,手慢的孩子只能咽着口水继续等待。生活艰难的岁月,食物仅够果腹,对于只有在村里婚丧嫁娶的时候,才能品尝到糖果和瓜子的孩子们来说,那小小的花种子所带来的美妙口感真的是大自然馈赠的最好礼物。

后来,乡村小院里又新添了一种打泡儿花。这种花依然全身遍布绒毛,可叶子狭长,从底部叶片中分枝出花茎,花茎又再分枝,复叶中又再生分枝,如此一株可长至半人高,生成很多支细长的花梗,开出好几朵花。花朵跟以前的打泡儿一样,但轻薄如纱的花瓣边缘微有皱褶,更显柔嫩飘逸。花的颜色也多,红、橙、黄、紫、粉、白几乎应有尽有。更难得的是居然有重瓣的品种,开花时华丽如盛妆赴宴的贵妇,比单瓣的更加美艳。乡里人管这种花叫洋打泡儿,虽然都是打泡儿花,但这一个“洋”字让其成功地和矮小的打泡儿花拉开了档次,洋打泡儿很快在院子显眼的位置占据了一席之地。这花的果实虽然也跟打泡儿相似,但苦涩难咽,好在可以扎到头上的花朵更多更艳了,同样也赢得了小姑娘们的芳心。直到几年后走村串巷的挑担货郎带来五彩的塑料发卡和鲜艳的丝带发绳,拿打泡儿花当头饰的人渐渐少了。

没想到,洋打泡儿刚傲骄了几年,便被另一种花迅速攻下城池。这种花就是大烟花。只要撒下针尖般的几粒种子,就能茁壮地长成一大片,即使土地再贫瘠也能长得高大茂盛。这种花长的比较霸气,锯齿状肥厚的叶片中,伸出一支支粗状的花杆,笔直向上撑起饱满肥硕的花苞,开出的单瓣花儿形似打泡儿花,花瓣却厚实如缎,闪着淡淡的光泽。颜色也比洋打泡儿更加丰富多彩,大片盛开时特别吸引人。尤其是大红色的,盛开时艳如牛血,具有一种野性霸气的妖媚。重瓣的花朵硕大,颜色各异。花瓣层层叠叠,美得晒过了芍药和牡丹。

如果说打泡儿花是清秀柔美的少女,那洋打泡儿就是雍容典雅的贵妇,而大烟花简直就是妖冶无双的艳后,越来越多的人被它深深地吸引了。大烟花谢后肥硕的果实比核桃还大好多,干燥后煮水还能治腹泻、止疼痛,这又成为它受人们追捧的一个筹码。就连馋嘴的孩子们也惊奇地发现,成熟的大烟花种子居然比打泡儿花的种子更可口更过瘾,简直让人欲罢不能。爱花的妇女们串门观赏,交换花种,大烟花成了新宠的日子里,花园里洋打泡儿依旧美丽,但生存版图迅速缩小且向边缘化发展。而矮小的打泡儿花依旧在犄角旮旯里默默地生长,静静地开花,从容地凋谢,周而复始,从不间断。

只是大烟花的高光时刻远比不上洋打泡儿长久,只绚烂了两三年后,乡里就传来禁种的通知。原先就有人说过这花是做大烟(鸦片烟)的,所以才叫大烟花。但因为花美,种子能缓解小病痛,乡里人也没觉得它做为“毒品”的危害有多大。直到乡上、村里开始大张旗鼓宣传,大家才开始重新认识这花。父亲是村里少数在外面上班且有见识的人,平常忙于公务,从来没关心过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一知道自家院里种的就是提炼毒品鸦片的花,没等乡上来人检查,便迅速着手清理。那时院里那片姹紫嫣红的大烟花刚沐浴了一夏的阳光雨露,盛开得如锦似霞,颇为壮观。母亲恋恋不舍时,父亲已开始大刀阔斧地拔除。没过一会儿,满园的大烟花被消除殆尽。

一夜之间,大烟花彻底消失在人们的眼前。可即便如此,打泡儿和洋打泡儿花却再难重回顶峰。岁月荏苒,时代也在进步。农家小院里花草与蔬菜的种植比例和花草的数量品种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以前比较难寻的牡丹、丁香、珍珠梅、红刺梅、黄刺梅、碧桃(榆叶梅)等木本花卉,芍药、荷包花、鸢尾花、洋珠兰等比较名贵的草本花卉相继走入普通人家,洋打泡儿、芫荽梅、菊花这三种曾经平分秋色的乡间大众花卉黯然失色。一直到2000年我考到老家隔壁的乡镇任教的那几年,受偶尔重现江湖的大烟花所累,打泡儿和洋打泡儿花面临了灭顶之灾,而我就是辣手催花的人员之一。

大烟花就是罂粟花,法律严禁人们私自种植,这一点毋庸置疑,可是为什么打泡儿花也要被清理呢?难道是因为洋打泡儿和大烟花酷似的原因?刚接到通知时我也是疑惑重重。为了更好地配合政府禁毒工作,在乡政府、村委会工作人员的陪同领导下,全校师生分片入户共同“清毒”。 其实村民们也知道种植大烟花违法,已经先行拔除了心存侥幸种下的和不知情混进其他花种的大烟花,但有些人对于禁种打泡儿花还是跟我一样疑惑。当我带着全班学生上门地毯式铲除时,面对村民质疑,乡政府的工作人员解释说,打泡儿、洋打泡儿和大烟花都是罂粟花,必须得清理干净。怪不得花这么像呢,原来这仨是一家子呀!这下我们谁也不反对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清毒行动让偶尔冒头的大烟花销声匿迹,打泡儿和洋打泡儿的花容也难觅踪影。

后来数次在电视、网络上看到外地大片种植打泡儿花打造成花海的图片和视频,惊讶之余,专门上网详细查询了一下,我这才知道从小见惯了的打泡儿、洋打泡儿和大烟花虽然都是罂粟科罂粟属,可大烟花名为罂粟花,花种球能提炼臭名昭著令人深恶痛绝的毒品鸦片,而 “洋打泡儿”名为虞美人,打泡儿是虞美人诸多品种之中的冰岛虞美人。它们没有土洋之分,都来自欧洲,据说是元朝时期传入中国的。虞美人是可以合法种植的,其果实不仅没有毒,它全株都可入药,有镇静、镇痛、镇咳、止泻等功效。

年少时我读到李煜的那首脍炙人口的《虞美人》时,得知“虞美人”因西楚霸王与虞姬之间凄美惨烈的爱情故事而得名,并且此花还衍生成著名的词牌名时,因为信息闭塞,条件有限,无法查证虞美人的真容,我只能在脑海中想象这种花的绝美容颜。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几乎伴随了我整个童年和青年时期的打泡儿花居然就是久闻大名的“虞美人”。这个文化气息极浓的名字,瞬间给我脑海中平凡普通的花儿渡上了一层雅致的、浪漫的、绚烂的光环。我甚至为叫了它这么多年又土又难听的名字而生出一丝歉意。

想起几年前和学生们亲自铲除的那些虞美人,难免有点意难平。但清除罂粟是利国利民的正义之举,虽然期间因基层干部认知不清,牵连了无辜的虞美人,如今也只能叹息一声表示遗憾了。事实证明,那几年乡政府、村委会、学校师生和村民参与的入户清除罂粟花的行动,确实是行之有效的。很多年了,乡野山村再也没有罂粟花的身影。而那之后的几年里,虞美人也洗清冤屈,重回人们的生活。但这几年花卉市场种类繁多交易便捷,虞美人早已不是人们美化院落的首选了。也或许是前几年大举拔除的阴影还在,加上虞美人与罂粟花太过相似,总有热心人当成罂粟花给拔除或举报,虞美人的种植只是零星地出现在乡村个别人家,或是村道绿化带的一角。其实虞美人和罂粟花还是很好区分的,不止叶片和花瓣不同,光是成熟后的果实就非常明显。虞美人果实小如花生,而罂粟果实圆滚滚的比较大。没开花结果时区分也很容易,虞美人全身长满绒毛,而罂粟全株光滑且枝叶粗壮肥厚。

虞美人虽然种的很少了,但曾经种过、见过这种花的人还是难以忘怀这花的美丽和芬芳。我二姐前年的时候,在我当年带学生拔除虞美人的小镇开了一家仿真花店,出售牡丹、玫瑰、玉兰等上百种精美的仿真花卉。有次去兰州进货时,仅仅出于怀旧心态进了一批虞美人仿真花,她心里其实并不看好销量。出乎意料的是,这昔日常见的花儿居然热销,连着又补了好几次货。几乎每一个顾客在挑选虞美人仿真花时,都爱不释手地抚摸逼真的花瓣,驚叹一声:这打泡儿花做的真像!大概虞美人的记忆早已深深地烙在了我们这代人的骨子里。

近几年乡村旅游业蓬勃发展,大通边麻沟花海中,紫色的熏衣草、金黄色的万寿菊、白色的矢车菊、深蓝色、深紫色的大飞燕草、各色的鲁冰花等,一些以前从没见过的美丽新奇的花卉把景区装扮成一幅巨形的画卷,吸引着八方游客前来观赏。但我没想到,去年的大通边麻沟景区里,已经淡出平常人家的虞美人居然以更美丽更蓬勃的姿态闪亮登场。

那天我们进边麻沟景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一路观赏到景区中段时,一眼看到两大片混色种植的冰岛虞美人,这可能是冰岛虞美人的改良品种,身姿高可及腰,不再是记忆中矮矮的样子。浅黄、纯白、橙红的花朵沐浴着阳光竞相开放,暖暖地温润着游人的眼眸。从来没见过虞美人万花齐放的壮观景色,我们欣喜若狂,激动地驻足观赏,手机拍个不停,恨不能把每一朵花都装进镜头。如此走走停停,消磨了太多时间,等到看到那大片红色的虞美人时,已是红日西沉,天色将暮。

只见夕阳洒下的一片金色余晖中,铺满半个山坡的殷红色花朵犹如炉塘里燃到极致的火焰,没有肆意张扬的光泽,却透着一股摄人心魄的暗藏力量。花朵竖立时,花瓣无风微颤,犹如一副静止的画卷。轻风过处,红色花朵汇成红色的海浪轻柔地翻涌。我们所有人都被惊艳到了。那美得让人震撼的红色虞美人花海毫无悬念地,成为了我们眼中整个花海的最大亮点,让那些名贵的、稀有的、鲜艳娇美的花卉都相形见绌。

红色虞美人的确是虞美人中极特别的存在。传说当项羽被刘邦率领的汉军包围于垓下时,虞姬与项羽告别后自刎,热血泼洒,融入大地,坟上开出红色的花朵,因其姿态似翩翩起舞的虞姬而得名“虞美人”。“楚汉已俱没,君坟草尚存。几枝亡国恨,千载美人魂。”鲜血浇灌的红色虞美人,在中国古人心目中寓意着生离死别及悲歌,更象征着对爱情生死相依的悲壮和忧伤。而在国外,红色虞美人是比利时的国花。一战期间,很多乡村经过轮番轰炸后,被战争摧毁的荒凉贫瘠的土地上,千万朵红色虞美人竟然蓬勃生长,一战最惨烈的战场(英国阵亡者最多),佛兰德斯原野上红色虞美人盛开成红色的花海。自此红色虞美人被英国等西欧国家视为纪念一战阵亡将士的标志,成为纪念和希望的象征。纪念一战结束一百周年时,很多国家的民众佩戴虞美人来纪念在战争中为国家献出生命的所有人。

红色虞美人的这些悲情故事让我也一度以为,若自己置身血色虞美人花海,也难免会共情,产生某种悲怆或哀伤的情绪。但当我真站在那片红色虞美人花田时,我眉眼之间一片安宁祥和。或许落日余晖洒下的光线太过柔和,烟青的暮色慢慢笼罩,淡化了那些花朵灼热耀眼的红色,也可能是流连忘返的情侣和孩童们留在花间愉悦的嬉闹,赋予了那些花儿温暖、恬静的神奇力量,以至于在我凝视花朵时,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在儿时头戴虞美人,奔跑在绿色田野里的纯真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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