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写的是书评
2024-05-03王力
关于做书评的态度可分为对人对事两方面讨论。
对人方面
第一要義就是用真姓名。用了真姓名,就表示你肯负责任;用了真姓名,使你为了名誉攸关,许多卑鄙下流的话都不至出于口;用了真姓名,能使你慎于批评,一言一语必求精当。
如果是一篇恭维人的书评,也许还可以用假名,因为可以表示你不愿受著者的感激;如果是一篇严厉的书评,绝对应该用真姓名,不然就显得你怯弱,怕负责任,又显得你器量狭小,批评了别人不让别人反辩。
《书人》规定批评者必用真姓名,这是很值得称赞的一件事。
第二,对非名流的书也该批评。一般批评家往往集中于名人的著作而忽略了非名流的书,大约有两种原因:
(1)批评名流,自己也可以与名流比肩;如果侥幸与名流辩驳起来,无论输赢,自己总算是名人的对抗者。
(2)非名流的书不值得批评;纵使加以严厉的批评,也只算抬举了他。这与第一个原因是相对的两面:非名流批评了名流,自身也变了名流;名流批评非名流,非名流也变了名流。由此看来,一般人不肯批评非名流的书,无非不肯让他出头,这是一种极坏的妒忌心理。我们做书评,只该看书的本身是否值得批评,不该问它是谁所著。假使你真是个名人,一言九鼎,那么,那非名流的学者一经品题,声价百倍,这是先进对于后进的责任;而且援引后进,也是一桩乐事啊。
第三,对朋友的书,也该批评。这是最难能可贵的事。所谓朋友,往往是同行。最适宜于批评他的书的人,也许就是你。别人说的话,或者搔不着痒处;只有你够得上批评他。然而这种批评的重要条件是褒中带贬,否则成了互相标榜,读者对于你的话也当做耳边风。
第四,曾经批评过你的人,尤其是曾经以不正当态度批评过你的人,他的作品你不必批评。除非你完全说的是恭维话,否则很容易使读者以为你是硁硁然挟嫌报复。虽则我们也可以不必避免这种嫌疑,然而读者对于你的话总不肯认为真理,你的书评就失了效力。
对事方面
第一,没有价值的书有时也可批评。普通我们总以为值得批评才批评,这是正常的道理;然而有时候,某一部书虽然没有价值,却为了别的原因,侥幸博得广大的读者群,在这情形之下,我们不能不指出它的错误,以正天下之视听。
第二,批评的话应专对本书内容而言。书中的话说得对,我们就说这很好;说得不对,我们就说这错了。这是多么简单的事!然而中国一般的批评家偏要说:“这错了,为什么这一点儿常识都没有呢?”或说“这是很容易懂的,为什么也会错呢?”“我不知道著者为什么这样粗心!”甚至于说:“著书该慎重,不能专为稿费或版税啊!”这一类的说法,一则缺乏客观的态度:错不错是客观的,至于粗心不粗心,乃是你的瞎猜;我们知道,有时候越留心越弄错,我们不能把弄错的原因硬指为粗心。二则有损著者的人格:我们做书评,是对事,非对人,纵使著者著书的目的真是专为稿费与版税,也与我们无关。我们所要求的只是一本完善的书,如果我们发现它的缺点,我们怀着满腔的原谅去指正它。我们做书评的目的并不在乎打倒某一个人,只在乎矫正某一部书的阙失与指出其优点。三则等于瞧不起读者:如果真的很容易懂的地方也被著者弄错,只须你一指正,读者自会发生著者常识不足的感想,你的责备是多余的,倒反令读者觉得你因发现别人的过失而洋洋得意。
第三,书评里用不着挖苦或讽刺的语气。著者错了,你可以直说;他既不是当权的要人,用不着拐弯去讽刺他,挖苦更显得小气。
如果被评者来信辩论,尽可以大家很严厉地大辩驳一场;然而辩论的一切言语总该从正面着笔,旁敲侧击在读者看来是不大方,在被评者看来是一种蔑视。
第四,书评里应尽量避免反诘的语句。同是一句话,从正面说来,是庄重,若变为反诘,就近似于轻佻,例如说“著者这种理论未能令人满意”胜于说“这种理论谁能满意?”又如说“某书中无此一段话,此系著者误引”胜于说“某书中有这一段话吗?著者为什么不仔细查一查呢?”
第五,评者与被评者辩论起来的时候,更该互相尊重,不可流于谩骂。谩骂起来,读者如看泼妇骂街,虽则觉得有趣,同时也把双方的人格都看低了。
第六,做书评不一定要找错处。如果我们遇着一部好书,尽可以把它的优点指出,加以发挥,帮助一般读者欣赏。提要的工作也值得做。卷帙繁重的书,许多人没有工夫看,如果我们替他们提出一个纲要,可算是帮助他们浏览了这一部书。外文的书,许多人不会看或看起来很费力,如果我们替他们译出一个纲要,也使他们有机会间接知道西洋书籍的内容。
总之,书评的文字应该“质而寡文”,就是多谈是非,少说废话。要恭维时,我们只须说何处好,怎样好法;要指摘时,我们只须说何处错,何故弄错,或该怎样才不错。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必谈。这样做去,才能保全批评家的道德。
选自《王力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