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族民间故事活态传承困境
2024-04-30阙梦丹
阙梦丹
【导读】本文基于表演理论的视角,通过田野调查的研究方法,对海南省保亭黎族苗族自治县什文村的黎族民间故事传承情况进行了调查。通过关注故事讲述者的神态、肢体语言及讲述场景等因素,结合人物访谈,分析黎族民间故事在传承过程中存在的讲述时空消退及传承断层等困境。
一、从本文到文本:田野调查概况
文本化的黎族民间故事已由“听”向“视”转变。田野调查可以重现鲜活的口头演述活动,在田野中寻找民间故事“本来的样子,自在的样子,原本的样子”。为更好地了解黎族民间故事的传承现状,笔者在海南省保亭黎族苗族自治县保城镇毛介村委会什文村进行了短期的田野调查。
表演理论是20世纪美国民俗学者对民俗学及相关学科的重要贡献之一。在《作为表演的口头艺术》一书当中,理查德·鲍曼提出口头艺术是一种表演,而表演是一种言说方式,是在一定框架下的一门特定的文化交流活动模式。在这个模式中,演员有责任对观众展示自己的交流技巧,他的交流技能在展示完成之后,将会引起观众的品评,并与观众交流。而观众也会通过对演出行为的欣赏进行自我升华。演出行为被视作一个情境性的活动,演员必须重视与听众、场景的关系,重视互动、个性创造、实践与能力。表演行为是一种情境性的行为,在考察某一地区的文化时,对其中的口头艺术表演等民间叙事形式加以关注,有助于深入把握该地区的社会话语、生活方式、行为模式和文化组织形式。从文化人类学倡导的“活态文化”观出发,任何传统文化的全部意义都不仅是用文字符号记录下来的故事、歌词或文本就能够决定的,它还应该在表演人、表演场景和接受者三位一体的框架中得到充分展示,传统文化健康存活的生机与活力应由人民群众的礼俗性生活来赋予。因此,在对黎族民间故事进行收集时,笔者观察了讲述者表演时的情境、与听众的互动行为、听众对表演的看法,以及在不同的语境下讲述存在的差别,等等,以此作为黎族民间故事传承现状分析的基础。
在田野调查的过程中,笔者记录了多次黎族民间故事的讲述情况,从各个层面考察了对故事讲述效果的影响因素。第一次是在陈玉英阿婆(女,66岁,织锦传承人,多次参加民歌比赛,曾获冠军)家中。笔者到达时,陈阿婆正在织黎锦。笔者简单自我介绍之后,陈阿婆开始讲述故事。在场的听众还有两位黎族村民。笔者作为场域里“他者”的存在,对她来说十分陌生,再加上当时有镜头录制,陈阿婆显得不太自然。讲述过程中,她表情变化不大,大多数时候在思考故事情节。讲述夹杂着手势语言及拟声模仿,较为生动形象,但有些故事存在着情节跳跃较大、完整性不高的问题。在后续几天较为熟络之后,作者得知当时她十分紧张,都不知道要怎么说话了。陈阿婆在聊天时告诉笔者,她在讲故事时会将自身代入到故事中,感同身受,在讲到好笑的地方时,自己也会发笑。她小时候听到悲惨的故事心里会很难受,会想哭,轮到自己讲时,也会想要流眼泪。
第二次故事讲述是在饭桌上。酒过三巡后,一位村民主讲,桌上其他村民你一言、我一语,对故事情节进行补充,对故事细节进行完善。这一次的听众有十几位,除笔者之外均为什文村村民。与第一次讲述时不同,故事演述者更加“放得开”,气氛也更为热络。在讲述故事时,其他听众会及时给予演述者正向的反馈,包括大笑、語气词、眼神交流等。这次陈阿婆也在场,与之前相比,这次讲述时,她的情绪明显更加饱满,神态更为放松,肢体语言也更加丰富了。故事讲述的声音会根据故事情节的变化而调整,表情也会随之变化,与其他听众进行互动与交流。由此可见,表演者在更加舒适的场景下表演时,能够呈现出更自然的演绎效果,而与表演相对应的接受者在表演过程中也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与演述者的互动能够使表演效果更佳。
家是讲述者熟悉的环境,在这样的场景中,讲述者会更加放松、舒适,故事讲述的效果也相对更佳。陈学民(男,74岁,曾担任过什文下村村长)是一位性格开朗的阿公,笔者在短暂的接触中常常被他爽朗的笑声感染。陈阿公在讲述时侃侃而谈,与听众眼神互动频繁,还会用肢体语言使听众更好地进入故事之中。黄桂梅(女,70岁,曾担任什文下村村妇女队长、大队委员)阿婆面对镜头较为局促,但在镜头外对故事的补充较为充分,可见镜头对部分演述者来说是一个会使他们紧张及分心的存在。在黄玉凤(女,65岁)阿婆的表演下,笔者领略到了故事中唱词的节奏感和韵律美。《甘工鸟的故事》结尾:“工工工——蝉天天有了伙伴,在山里的时候就选大树待,这才是我们住的家乡啊。”用黎语唱出来朗朗上口,若翻译成汉语文本,便失去了原有的味道。但由于黎族没有本民族的文字,使用文本记录时便会不可避免地面临类似的困境。黄石信(男,67岁,曾担任过六届村委会支部书记)阿公摇着蒲扇,缓缓道来,讲述的节奏把控适当,语言流畅,神情自若。
除了较为年长的讲述者之外,笔者还邀请了几位年纪相仿的阿姨讲述故事。她们与年纪稍大的阿公阿婆们有明显区别。处于中年的阿姨们在讲述完整情节时遇到了一定的困难,由于讲述的机会越来越少,她们对故事的记忆和理解都变得比较模糊。面对镜头时,阿姨们会稍显局促,她们的声音起伏、表情变化不大明显,也没有用肢体语言辅佐,更像是在“背”故事,而不是与听众互动。
在收集故事的过程中,可以清晰地看到表演场合以及听众对讲述者影响之大。表演者、听众和表演场景是一个和谐的统一体,须共同存在,任何一个因素的缺席都会对表演产生影响,破坏表演的平衡。
二、黎族民间故事活态传承困境
除对表演场域进行考察外,笔者还对故事讲述者进行了简单的访谈,这些访谈有助于人们了解受访者传承故事的方法途径、对保护民间故事举措的看法,以及他们对于民间故事存亡的思考。通过与特定的人物对话,我们能更有针对性地了解到当地民众对当地特色文化的态度,帮助我们思考民间故事的传承与发展策略。
随着社会的发展,历史语境不断转换,黎族整体的文化环境也发生了改变。现代传播媒介以及新娱乐方式的兴起,黎族民间故事的讲述活动受到冲击。
(一)故事讲述时空消退
当询问受访者一般是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讲述故事时,收到的回答大多是:在以前农闲时,没有电灯、没有电视的晚上,村里的老人或者家里的长辈会在家门前铺上草席,一边乘凉一边讲故事,周围一群小孩聆听;或是在做工、插秧、放牛时,将讲故事作为娱乐消遣的一种方式。如陈玉英阿婆的回答:“小时候在温泉排寮村,就在现在家门前的晒谷场,晚上的时候月亮出来,光线比较亮一点,就拿着扫把把晒谷场上的土扫开,铺上自己编织的草席,大人小孩有坐着也有躺着的,在那里听老人讲故事,小孩边听人讲边睡觉。”
在农业社会,大部分农民依赖农业收入维持生计,人们很少离开家乡外出闯荡。但随着社会的变革与发展,大量的农村劳动力向城市流动,以乡村为生存环境、以农民为主要对象的民间文学日渐萎缩,难以继续发挥其娱乐和教育功能。
过去,讲故事的时间大多数集中在晚上乘凉时分。黄石信阿公回忆说:“那时候住茅草房,天气热的时候就会在门前乘凉,乘凉的时候听老人讲故事。”然而,现在基本上每家每户都有风扇、空调,大家聚在一起听故事的场景不复存在。黎族也没有特定用于讲述民间故事的场合或节日,在这样的环境下,黎族民间故事讲述的时间、空间被大大压缩,自发讲述故事的活动也消失了。
(二)故事传承断层严重
民间故事讲述的一大动力源自听众的兴趣。对于青少年群体而言,现代大众传媒已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占据主导地位,讲故事、听故事的吸引力大幅减弱。在访谈中,当被问及现在的小孩是否还会听故事时,受访者的回答无一例外都是否定的:“在孙子很小的时候讲过这些故事,因为听不懂黎话,后面就不怎么聊了。”“小孩不太喜欢听了,觉得故事不太现实。”除听众外,讲述者本人的意愿也在逐渐消散,讲故事难以为讲述者带来愉悦感。“现在你说要讲故事给人家听,人家都会觉得你是异类。”由此可见,通过民族语言口耳相传的故事出现了断层现象。年轻人不会讲黎语,民间故事的传承人也逐渐老龄化,如若没有新一代将民间故事传承下去,民间故事面临消亡。
笔者在访谈中询问了受访者对于传承黎族民间故事的看法,大多数受访者都认为有必要将故事记录下来,推广给更多的人,认为“再不推广或记录下来的话就会失传,以后就没有人讲这些故事了”,并且愿意加入其中。但另一些受访者的态度则有所不同,如“主要担心没有人愿意听”“不认识的人过来,不一定讲给他听”“我都没有什么故事”等。这说明部分讲述者出于听众兴趣缺乏、自身讲述不够好、故事储备不足等原因,对民间故事传承的积极性并不高。
三、结语
民间故事对传承民族文化有着重要作用。在传承过程中,民间故事不仅依赖于本民族语言,更依赖于特定的語境。然而,当前情况是,听故事的人中,以研究为主要目的的村落外来“他者”占据了多数。没有当地人参与,导致民间故事渐渐脱离了原生的语境,成为丧失黎语风味的僵硬文本,为群体带来的认同感也在逐步消解,民间故事的传承和发展面临极大挑战。
文化的生命力源于文化自身的更新和创造。保护与传承黎族民间故事并非要阻挡外来文化与新事物的冲击,而是要在纷繁复杂的文化环境下,保持自身的文化特色和精神传统。在新媒体的时代,民间故事登录互联网平台或许能够有新的生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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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魏鹏翔.“表演”的缺席:表演理论视角下的小说《百鸟朝凤》研究[J]. 广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202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