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边塞词中刚健之美的书写
2024-04-30吴蓉
吴蓉
【导读】南宋时期,边塞词发展至首个高潮。边塞词的创作数量增多,创作主题增加,内容情感渐深。词人以言志抒怀,描绘边塞的雄健壮阔,形成了以豪放刚健为主的词风。李纲作为南宋初期抗金主战派代表,其词作多言志咏怀,词风对南宋中期辛派边塞词的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刚”和“柔”提供了两种不同的文学审美体验,“刚”以刚健、阳刚为特点,传递出生机和力量感。李纲以浩然之气写词,以边塞为题材,不仅有极强的现实感和时代感,也推动了边塞词刚健悲壮文风的形成。
边塞词是以边塞的人、事、物为主要内容。唐五代十国时期边塞词内容分为边塞将士的歌咏、边疆民众的心声的表达以及征战妻子的闺怨三类,被视为边塞词创作的原始阶段。宋朝在边塞词发展上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寇準的《阳关引》被视为宋代边塞词的开篇之作,北宋中期,范仲淹、苏轼将沉雄豪迈之气注入边塞风光描写之中。南宋为边塞词创作的高峰时期,共有116位词人创作333首边塞词。在南宋初期,共有18人创作了72首边塞词,其中李纲为南宋初期抗金主战派人物,创作了9首边塞词,分别是《水龙吟·光武战昆阳》《念奴娇·汉武巡朔方》《喜迁莺·晋师胜淝上》《水龙吟·太宗临渭上》《念奴娇·宪宗平淮西》《雨霖铃·明皇幸西蜀》《喜迁莺·真宗幸澶渊》《喜迁莺·塞上词》《苏武令》,以其刚健雄迈的风格驰骋词坛,对南宋中期以辛弃疾为代表的“辛派词人”词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他们将高亢清越之音融入词中,创作了大量雄豪壮阔、抒发抗金报国情怀和感怀时事的边塞词,形成了一种刚健豪放的词学创作风貌。
李纲,字伯纪,邵武人也,自其祖始居无锡,号“梁溪先生”。父夔,终龙图阁待制。政和二年(1112年)进士第,特旨升甲。宣和七年(1125年),金兵南下,李纲为太常少卿,坚持抗战反对议和迁都。靖康元年(1126年),金军进围开封,李纲率兵坚守,钦宗即位后,被受命为亲征行营使,指挥汴京保卫战,击退金兵,因主战遭主和派排挤。高宗即位后,拜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他不顾个人安危,直言上谏十事,后又力主北上抗金,遭奸臣构陷被罢相。建炎元年(1127年),起兵北上勤王,绍兴二年(1132年)任宣抚使,扫平各方势力,但多次遭到罢黜。李纲一生为社稷安民,虽身不用,但其凛然壮志之气感天动地,其著作《梁溪词》流传于世。
一、刚与柔的审美感受
刚与柔有着相区别的审美特征,在词学上呈现为两种不同的风貌。从审美体验的角度来看,“刚”代表着生命与力量。清代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将“刚”解释为“彊,断也。彊者,弓有力也。有力而断之也。周書所谓刚克。引伸凡有力曰刚”,指出“有力为刚”,后人引申为给人带来的刚健、有力、壮阔、豁达的情绪体验。而“柔”以阴柔、柔美为主要特征,以含蓄、绵密、淡雅、柔和为感受体验。“刚”也指一种生生不息、万物更替的前进力量。汤武革命,君权神授观念受到冲击,“天道”崛起。《周易》将大地万物生生不息的变化引入《周易》的占卜观念,天道刚健、运行不息的思想得到推崇。“日月相推而生明,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刚柔相推而生变化焉。”《周易》认为大地万物生生不息,刚健和阴柔相并而行,整个天地宇宙在生生不息的变化中存在,形成了中国审美重运动、力量、韵律的特点。如书法强调气势、筋骨、运转;建筑中的园林里的山水草木亭台楼阁,“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律诗里的平仄、抑扬顿挫的节律,都在强调一种阳刚、刚健、有力量的美感。因此,尽管词的传统在于抒情,但边塞词通过高亢而刚健的语调,昭示了词人的胸怀壮志以及不屈不折的人格精神。
在审美风格上,刚柔并用是一个始终贯穿中国审美文学的主题,也是士人文学创作中的审美理想追求。阳刚阴柔最早被提及是在《易传》中,其中乾卦的六爻被视为全刚,坤卦六爻被视为全柔,其余各卦则根据“分阴分阳,选用柔刚”的原则构成,形成刚柔并济、刚柔并用的特点,这一理念后被引入文论中,用于论述文学作品的风格及作家个性。《文心雕龙》有“风趣刚柔”说和“八体”之风格说。姚鼐《复鲁潔非书》中谈道:“宜也。自诸子而降,其为文无有弗偏者。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果日,如火,如金缪铁。其于人也,如凭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形象描绘了阳刚之美所具有的鲜明特征,后《海愚诗钞序》中说:“吾尝以谓文章之原,本乎天地;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苟有得乎阴阳刚柔之精,皆可以为文章之美。阴阳刚柔,并行而不容偏废。”明确了刚中有柔、柔中有刚相融,并行而不容偏废的特点。阳刚之气和阴柔之美兼备,文章才可以称美。
刚柔并用一直主导着我国审美文学的发展。每个时代对于刚性和柔美性的追求各有侧重。例如建安风骨是一种慷慨悲壮的美,盛唐是一种雄浑昂扬的时代之音,晚唐又有颓废萎靡之气。在文体上,边塞诗多豪迈壮阔之风,山水田园诗以清幽宁静为特点;词多缠绵长情,诗多感慨言志。但刚健的北曲和柔婉的南曲又不是完全分离的。陶渊明多山水田园诗,以隐逸见长,但也不乏金刚怒目式的作品,苏轼有“大江东去,浪淘尽”的豪情壮志,也不乏“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凄婉哀伤。文学的审美风格在刚柔相互交织中绵延发展着。丁放教授指出:“我国文学史的经验表明,大凡文学繁荣的时代和成功的文学作品,都是或以阳刚取胜,或以阴柔见长,而能兼顾其对立面的。反之,若纯粹出以阳刚,则易流于叫嚣怒张,了无余韵,导致畸形的阳刚,若一味行以阴柔,则易陷入软弱肤浅,导致畸形的阴柔。”《论语·八佾》中评价《诗经·关雎》“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刚柔两种风格在历史发展中不断调和与超越,不仅是一种审美状态,也是作家们创作的一种审美理想的追求。
二、浩然之气的塞上词写作
浩然之气不只是一个理性的道德范畴,同时也是具有感性品格的美学范畴。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何谓善?何谓信?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乐正子,二之中(善信之间)、四之下(不及于充实而有光辉)也。”用善、信、美、大、圣、神概念论人。乐正子处于善良和有信用之间,是美大圣神之下的人物。孟子继承孔子,以信善之美为最高人生理想。《孟子·尽心上》中孟子论君子三乐:“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在孟子的观念中,家族血缘高于国家。孟子生于乱世,邦国旋生旋灭,故人生的寄托不在“王天下”,而在家族血缘的亲和。此浩然之气为“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在天地大美之前不觉恐惧,在伟人面前不觉羞愧,不低于、不耻于任何力量,也不必膜拜任何神灵,而是着眼于人本身存在的现实基础。这个主体人格的伟大就是刚健之美,正如古代文论中的气——文以气为主,文天祥的《正气歌》、书法家颜真卿甚至现代鲁迅的硬骨头精神等。
中国士人浩然之气有收拾旧山河的报国之志,有历经挫折永不言败的矢志不渝,也有不忘初心砥砺前行的秉性,也因此形成了以悲写美的人格精神的刚健之美。后世评价李纲的词作具有“雄深雅健,磊落光明”的特点,“雄深雅健”指思想内容的深厚和慷慨昂扬,“磊落光明”指人格的坦荡不屈。《苏武令》作于靖康之难后。靖康元年(1126年),金军渡河,李纲充行营司参谋官。钦宗在主和派的怂恿下准备逃走,李纲认为此举将危及宗社,大力制止。太宰白时中说:“都城岂可以守?”李纲满怀信心地回答:“若能率励将士,慰安人心,与之固守,岂有不可守之理!”“夫天下无不可为之事,亦无不可为之时,惟失其时则患之小者日益大,事之易者日益难。”只要不错过时机,金军不可怕,都城可以守。平日享受高爵厚禄的白时中、李邦彦畏首畏尾,李纲则毅然出任尚书右丞、东京留守。皇帝犹豫不决,时欲逃奔,李纲希望他务必“执之以坚,无为浮议所摇”。当钦宗为浮议所摇,即将离京时,李纲说:“且六军父母妻子皆在都城,岂肯舍去;万一中道散归,陛下孰与为卫?且虏骑已逼,彼知乘舆之去未远,健马疾追,何以御之?”这样才使钦宗勉强安下心来。李纲指挥军民同心协力,大败金军。主和派为了苟延残喘,不惜割掉太原、中山、河间三镇,而李纲则强调敌人的胃口何至于三镇。后李纲多次与主和派展开了政治斗争,钦宗听任主和派,李纲被赶出汴京,调任两河宣抚使,但他毫不气馁,在两河积极训练士卒,他认为“步不足以胜骑,骑不足以胜车”,造车千余辆,操练月余,士卒皆掌握了要领和路数,而朝廷却将李纲的军队解散,两河已不能起到“国之屏蔽”的作用,金军得以长驱直入。在此背景下,李纲写了《苏武令》:
塞上风高,渔阳秋早。惆怅翠华音杳,驿使空驰,征鸿尽归,不寄双龙消耗。念白衣、金殿除思,归黄阁、未成图报。谁信我、致主丹衷,伤时多故,未作救民方召。调鼎为霖,登坛作将,燕然即须平扫。拥精兵十万,横行沙漠,奉迎天表。
词上阕抒未成图报之慨,下阕言望拥精兵十万、横行沙漠,奉迎天表之愿,时人谓之“人知公用于宣和,都城必不围;用于靖康,宗社必不覆;用于建炎,中原必不陷”,其胸中浩然之气便凝聚在词中。有报国未老的殚精竭虑,有不为用不被用的怨愤不满,更有矢志救国的凛然壮志、多次历经挫折依旧不忘的初心……这便是流淌在士人胸中的浩然之气。李纲多次被主和派阻遏和奸诈臣子诬陷,他发出了“谁信我,致主丹衷”的感慨,展示出为国为民的士人情怀。后辛弃疾将沉雄豪迈之气注入边塞风光描写之中,也受李纲的浩然之气影响。
三、以边塞为题材的刚健豪迈之风
作者的感情气质是通过文辞来表现的。文辞刚健,则感情易鲜明生动,反之则柔靡不清。“风骨”向内与“气”贯通,向外则与“采”连缀。风骨的创造根植于“文气”,风骨的表现则有赖于“文采”。《文心雕龙·风骨》篇认为文章须“务盈守气,刚健既实”。《文心雕龙·定势》篇中又强调“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指出刚柔的运用需根据文章的内容题材,作品的体式进行调整。传统词的娱乐性更强,抒情多聚焦于个人的内心情感,如闲适之情、男女之情、伤春悲秋之情,没有诗的题材那么庄严,但边塞词将言怀壮志之情、壮志难酬之志注入传统词中,从而赋予词作“刚健”的风格,也拓宽了词的题材范围。
南宋刘克庄谓李纲的词“雄词劲气,有横绝九州、挥斥六合之意”,其边塞词“追想当日巡行,勒兵十万骑”“想葬军百万,旌旗千里,应道是、探囊取”“淝水上,八千戈甲,结阵当蛇豕”“万马崩腾,皂旗毡帐,远临清渭”“追想当日巡行,勒兵十万骑,横临边朔”。词中多用巨大的数字词展现边塞雄浑壮阔的风光,使得词中暗含刚劲之风。又有“亲总貔貅笑看,黠虏心惊胆落”“猎取天骄驰卫霍,如使鹰鹊驱雀”“虎豹哀哞,戈锐委地,一时休去”“结阵当蛇豕”“怅敌情震骇,鱼循鼠伏,请坚盟誓”“铁马嘶风,毡裘凌雪”等句,词中运用貔貅、蛇豕、鹰鹊、虎豹等凶猛的风物,烘托抗金的场景和两军交战的环境。
引典故如词,如《念奴娇·汉武巡朔方》一首:
茂陵仙客,算真是、天与雄才宏略。猎取天骄驰卫霍,如使鹰鹊驱雀。鏖战皋兰,犁庭龙碛,饮至行勋爵。中华强盛,坐令夷狄衰弱。
追想当日巡行,勒兵十万骑,横临边朔。亲总貔貅笑看,黠虏心惊胆落。寄语单于,两君相见,何苦逃沙漠。英风如在,卓然千古高着。
茂陵是汉武帝的陵墓。这首词的内涵丰富,用词精巧,在言语表层之外有着挖掘不尽的深意,适合以新批评的方式解读。第一句“茂陵仙客,算真实、天与雄才宏略”就很有深意,汉武帝的帝王伟业,诗人只字未提,却对他的雄才大略念念不忘,而“茂陵”一词加诸“仙客”之前作为修饰,显然是强调刘彻既已身死,陵墓才是归宿,而转念再想,死亡之事实既然已被凸显,则称之为“仙客”合情合理,因大限面前,众生齐同,生前伟业,何必复提——可见,本词第一句的词语措置中即存深意,即有对生死问题的思考,无论刘彻生前是怎样的人物,在诗人这里,都不过已是普通的鬼魂;然而,“算真是”又似在强调哪怕曾为万姓之君主,于真正的造化面前,也免不了生与死,所表达的人事变迁、胜功幻灭之感,既可被看作是对武帝幽魂曾经现身的佚闻式记录,也可被看作是对武帝毕生功业倏然而逝、了无痕迹的比喻式形容。诗人后引卫青、霍去病驰骋疆场的风光,希望自己效仿霍去病北伐远征,如同雄鹰翱翔凶猛,于蛮荒之地彻底摧毁敌人,因为有了汉武帝的雄才大略和名将贤臣的衷心辅佐,远离边塞的中原才足以令夷狄畏惧。下阕忆往,诗人微妙地传达着朝代更迭,人事迁转,聚者终散,无物永固的蕴意。武帝巡行之时,整治十万精兵,使得狡猾的敌人闻风丧胆,不敢前行。现如今却只能卓然千古,幻想汉武帝的英风能在!李纲心心念念的是英雄伟业,所不平愤懑的则是无所用世。
此词一方面表达自己报国心愿,一方面感慨世风日下,讥讽朝廷用人失当。词人有时怀古,有时伤今,写出的英雄事业已在历史中磨灭,暗中指斥南宋上下君臣,包蕴了太多的感慨与暗讽。词作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传统词的范畴,将诗的语言风格融入词中,采用边塞题材,推动词在南宋中期词风向着与阴柔之美相对的刚健豪迈之风发展。
四、小结
中国的阳刚之美与西方的崇高美学有类似之处,但两者的表现形式和内涵又各不相同。中国走向了世俗人际,由神的威灵巨大走向了人的勋业,又由外在的勋业走向了内在的德性,由崇高走向壮美,由壮美走向人格精神的刚健之美。边塞词作摒弃了传统词作中常见的个人情绪表达和伤春悲秋的內容,将士人浩然之气入词,使得词具备刚健的风格和以悲为美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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