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间断的人(组诗)
2024-04-30◎宋尾
◎ 宋 尾
[给]
这样一种年纪
追逐是荒谬的
膝盖也是荒谬的
我厌倦了捕获
包括那激动人心的过程
让我兴奋的事物越来越少
悲伤也是
我只是遗憾
我还不够平静
不能像水那样
扔弃那些被占有的岸
我一边甘心情愿地流逝
一边抱紧它们
和它的倒影
[我]
我唯一喜欢的是瞳孔里的我。
他如此确切,但只有足够
贴近才会发现。
他这么微弱,无法放大
似乎站在一个完全无关的时代。
他站立的地方
省略了所有背景
就像由气体和虚像组成
并且删除了多余空白。
他看来并不真实
但这就是我。
我喜欢这样,这样存在于
一种长久遗忘和忽略的角落。
我喜欢这样的我,从他脸颊上
没有显示什么痛楚,只有
一种明澈的迷惘留了下来。
[不间断的人]
邻居这样问我:
你每天在家,也不工作?
我无法答复的是,缓慢路过他
以及他身后墙体的阴影,摇曳
在墙头的灰白色杂草,蜗牛
流下的涎迹,从草丛蹿入灌木的
花猫的背影,便是我的工作。
有些事情他们很难体会
即使在家里,大多数时候
我就这样坐着,仅只是坐着
一动不动,就像攥着一张捕梦网
看着时间从手指间流逝。
这也是一种劳作,并不轻松。
有时整整一个月毫无猎获,偶尔
有小蝇虫经过,稍不留意便从
生命的网眼里流出。
但事实如此,我在工作。
阒然的夜里,你们的白昼
在所有时段比如睡眠中
一刻不息。
幸运的话,某些被我浪费的时间
最后被我充分消化。正是这样
我的全部工作就是描叙虚无。
[论焦虑]
有一种感觉就像从高处
跌落于一个网垫然后
又再弹出,从此时
到某个地方坠落前的这段
被称为我们的焦虑。
沉默者也许不这样,而是
一动不动地贴伏着什么。
慢慢你就发现两肋
变得湿润,水从周围涌现。
你想说的,无论那是什么
都将形成一种气泡。当你
从水里浮现它们瞬息破灭
消失于无色无形的空气。
痛苦则是另一件事:
太多想说的却总是没说;
有的也不知道怎么说。
不是每个人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
那样擅长勾勒出悲哀的独白。
事实上很多人往往只是抱着
那些没被叙说的痛苦睡上一夜
它就无影无踪。就像你
昨晚翻阅那本书,醒来
夹页里只剩一抹浅淡的血痕。
[怪 谈]
应有一条偏离常规的轨道
故事朝着看不见的方向
轨道上应该站满了人
其中一个人落下来
从山坡滚入一个曾繁盛过的废墟
在这儿他能听到一些骚动
可是看不到一个人
他慢慢适应着
这里以及它的氛围
是他曾见过的
但不确切,就像谁用露水
画在他脑子里
忽然在此刻凸显出来
也许你可以认为他生于此
或来过,很多年前
现实里这是不可能的
但在故事里这就是一种现实
他在一幢坍塌的房舍附近
找到了一样东西
一个自制的木球拍
被淤泥和青苔包裹着
就像一份失而复得的礼物
他觉得自己小时曾挥动过它
在断垣残壁之间
那些原有生活的景象裸显出来
陶碗,残瓷,黢黑花盆里
种植着丝绸碎片
它们望着他
展开那种一望无际的荒芜
他坐在一道门槛上
这个家庭只剩下它还伫留在此
就像死者的牙齿,透着坚硬反光
他坐在废墟上
目眺天光渐渐丧失
他感觉到一些事物
一些他并不曾了解的物质
急速向他涌来
·创作谈·
诗,首先应为自己而写
因为职业是小说家的原因,每天我保持最久的姿势,便是坐在靠椅上,面对一台茫然的电脑,电脑背后是窗口,窗口就像一副画框:装着一片稠密的树冠,偶尔会有几只红嘴蓝鹊从枝叶里掠出,伴随着恶狠狠的鸣声。也只有这么凶悍的鸟类才能栖身于此。树冠后面是另一栋单元楼的外墙,天气好的时候,那里就像一面斑驳的镜子,光与暗泾渭分明。
我这样坐在阳台上约有八年之久了。我是自由的,不用上班,不用打卡,不用挤入汹涌的地铁和公交 ;反过来,我也是最不自由的,几乎每天都在工作。某种意义上,我不可能得到休息——对写作而言,生活也是工作的一部分。我坐在阳台上编织各种各样的故事,但这并不容易。我常常对着电脑和窗口发呆,有时一整天写不出一两个字,或者连续多天,甚至整整两个月写不出一个故事,但我仍要花很长时间坐在那儿。对我来说,写作中为数不多的慰藉或说乐趣,就是写诗。这种情形,在我从事新闻编辑—— 哪怕最为忙乱的那段,也未曾断绝过。
就此来说,我跟诗始终保持着隐秘的联系。已形成一种日常和情感习惯。我很高兴我不必成为一个职业诗人,仅只是在某些必要的时刻,让诗成为留置我、溶解我的容器。吐露或挽留一点内心的声音。如今我跟年轻时显然完全不同了,无须刻意去写,不为谁或某个目的而写,所以我的诗越来越日常,越来越偏重自我内心。我这样想,一首诗,首先应当是为自己而写,至于它能抵达何处,被何人接受,那是额外的事。我写诗,首先是满足我自己。而诗实则是这样一种事实:它被你诞生,可能的话它开始自主存活,然后它会慢慢寻找自己的同类。就像一种人工的讯号。
我也是最近这些年才渐渐理解的,当你不执迷和刻意追求什么的时候,一些东西反而会忽然被你看见,或者说,你自己便开始浮现了,就像不为人知的原野在四季里所展示的那样。但有件事我是越来越清晰,那就是,我将会一直用尽可能简单的词语来写诗。用最常见的词写出一种复杂,或者,让一首诗可以跟不同层次的读者保持平视。这是我比较偏好的。当然,有时我们的诗,也是通过不表达来表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