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马大贵

马未都

马大贵回“喵星”去了，走的时候和全家人做了告别。我抚摸着它柔软的头和它说了很多话，它静静地听着，偶尔无力地抬一下小爪子，表示听见了，我说到最后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没有人理解我和大贵的情感，多少个深夜，是它静静地陪着我读书写作。它那双深邃的蓝眼睛是地球人没有的，天真无邪、纯洁无瑕，永远真诚地望着你，希望你爱它。

马大贵来家里时已经是成年猫了，体型巨大，毛发蓬松。别看它肉多身沉，可胆子特小，我一路抱着它，它也死死地抱着我，紧张得浑身掉毛，如同秋风刮过的蒲公英。我清楚地记得我深色的布衣上粘满它那细软如丝的毛，白中闪着高贵的驼色。我知道未来的日子我要和它一起生活了，掉毛只是相处的第一关。

马大贵的脾气出奇地好，家里的三只猫就数它最随和，和谁都不翻脸，也不吃醋。马大福容易翻脸，朱蒂特爱吃醋，可大贵和谁都能和平共处。马大贵的情商高，和谁都不远不近，猫也好，人也罢，在它眼里都是平等的。大贵以它的处世风度告诉我，什么是“喵星人”的尊严，而它也一贯保持它的秉性。比如，你坐在桌前，它有时会凑过来用爪子扒拉你一下，幽幽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如果你把它抱起来放在腿上，它会呼噜呼噜地高兴一会儿，然后马上要求下去。这让我好奇，为什么它从来都不会在我身上待上三分钟呢？我试探过，搂紧它不许它离开，每到这一刻，它就会拼命扭动身子，不惜翻脸也要离开。但只要我一松手，大贵就会回过头来脉脉含情地看我一眼，那眼神里说不清楚有几个意思。

大贵用它的处世之道告诉我的有很多。它就差说话了。每次“喵喵喵”的叫声，都有它自己的准确含义。你若理解，它就高兴，不理解时，它会沮丧，独自选择一个叽里旮旯儿自我消化，然后过不了多久就会若无其事地在你跟前晃来晃去，发出细细的叫声，希望你和它一起忘记那个小小的不愉快。每到这时候，我会觉得我还不如猫宽宏大度。

回想起来，我和马大贵相处最多是在深夜。白天家里人多，尤其孙子会爬会走路以后，大贵的重心都在孙子身上，白天寸步不离。可夜深人静时，只剩我一个人伏案疾书，它就会在一旁趴着，多半时间在睡觉，偶尔醒了会仰头看看我，发出呼噜声，引起我的注意。每到此时，我也会伸一下懒腰，借机和它说上几句话，多半是“大贵想爸爸啦”这种自恋的话。每逢此时，大贵都会高傲地扭过头接着睡，留给我一个球一般的背影。

就是这个球一般的背影，让我能在桌前苦熬多时，有时甚至熬到曙色初露，我才起身拍拍它的头，捋捋它的毛，去睡觉。这时候大贵一定会起身，装模作样地伸个懒腰，好像很不情愿地送我到卧室门口，然后摆出一副漠然的表情。有时候我都躺下了，还在琢磨大贵的表情，心想，它这种高贵是不是与生俱来的？

马大贵是布偶猫，养布偶猫现在好像很流行，可十五年前知道它的人很少。书上说，布偶猫特别耐疼，所以要对它多一些关心。有一天，我发现它有一颗尖牙松动得厉害，一触碰那颗牙，它会不由自主地躲。经过全家讨论，择了良辰吉日，全家人倾巢出动，带着大贵去医院拔牙。

大贵拔牙很喜剧化，妙趣横生。它在不知不觉中没了一颗牙，还顺带洗了牙，满口清香。虽然大贵是打了麻药的，但还是让人心疼，回家后被好吃好喝地款待。马大贵依然故我，它不知什么是福祸相倚。我为它写了短文，挂在网上，换来全国各地网友的问候。马大贵“一牙成名”，我也因护士高喊一声“马大贵家属”忽然意识到，大贵在不知不觉中已成为家人了。

布偶猫性格温顺恬静，对人友善，尤其喜欢陪伴儿童。它身体柔软，忍耐性强，可以容忍人对它的摆弄。布偶猫的一切特性在大贵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当孙子能满地爬时，马大贵就形影不离地跟着，全神贯注，一副小心、精心、开心的模样。孙子常常被大贵逗得大笑，笑声感染着全家人，其乐融融。孙子玩玩具时，大贵就趴在一旁不动，孙子玩多久，它就趴多久，偶尔伸出白白的小爪子害羞地够一下，表示它的存在。孙子刚学步时，家里为他搭了围栏，以便让他扶着学习走路。这下可急坏了大贵，因为它在围栏外看不见里面，于是乎无论如何也要跳入栏内，找个不碍事的地方待着，眼中充满了爱意。而孙子也喜欢大贵的存在，相互说着只有他们俩能懂的话。

直到有一天，太太一疏忽，没及时关家门，马大贵丢了。从没单独出过门的大贵，居然自己下楼，又阴错阳差地被人误扔到楼外面。太太知道后心急得快和那人翻脸了。那时我正在香港，回到家后立刻感到气氛压抑。儿子告知我，大贵走丢有几天了，他没敢和我说。我连夜写了短文放到网上，算是寻猫启事。在马大贵丢失的第五天，就在住宅楼的西南角，它战战兢兢地等待着亲人的召唤。儿子先发现的，给我打电话时声音都变了，随即我把大贵抱了回来，检查清洁，安抚喂食。这是马大贵自打出生后受的最大的罪，经历的最大风波。大贵找回后，我又写文感谢所有关心它的人。马大贵失而复得，让我感受到人间有各种温暖，这些温暖本来互无关联，但因为某一件事会变得紧密无比。

养猫的日子里，人会多出一层生命感悟。家养猫的寿命只有十几二十年，一般说来，一个人很难看见另一个人由生到死，但可以看见一只猫的生命历程。猫有极好的修养，对人若即若离，不卑不亢，不讨好也不迁就，我行我素，不在乎别人的态度。大贵有一点不满意的时候，会在猫砂盆外刻意使坏，既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又提醒你它的重要性。猫的特性在马大贵身上表现得尤甚，清晰可寻，与它相处久了，会发现它犯“错误”时，多半是我有错误在先。这让我知道，人必须反省，有反省才会自觉，有自觉方知得失。

人生大多时候纠缠于得失之间，魏晋名士阮籍有诗：“穷达自有常，得失又何求。”贫穷与发达不在患得患失，在于天命。这一点，猫理解得最好并身体力行。人总是知易行难，做到知行合一者少之又少，而大贵宠辱不惊，贫贱不移，完全是个榜样。

那些年，不管是谁回到家，只要一开门，大贵一定站在门口迎接，轻轻地叫上两声，表示它的喜悦之情。尤其来了客人，它更会迎来送往，一丝不苟。客人每每惊讶于这只硕大的美猫，不免夸赞几句。它会高兴地点点头。它是真的会点头，展现自己的修养，顺便也给了主人和客人足够的面子。当全家人都把马大贵视为家庭一员的时候，所有的快递都被写上“马大贵收”，每当有人喊“马大贵”，我们就知道又有快递到了。

以后开门再也不会有马大贵迎接了，想想心里就空了。看着它使用过的物件，我会长叹一声，生死离别是人生大课，谁都难得满分。在和大贵生活的日子里，它教会我们许多，守则而自律，独立而自尊，友善而忍耐，懂爱而温柔。当我为大贵做总结的时候，才发现它有如此多的优点。而此时此刻，它已去了“喵星”，和马大福、朱蒂团圆了，还带去了全家人的问候。想必它们见面时一定会相拥相抱，诉说衷肠，回忆着在马家那些温馨的日日夜夜。

（墨 玉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背影2》一书，本刊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