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班史”
2024-04-30戴幼卿侯翔宇孙慧丽
戴幼卿 侯翔宇 孙慧丽
2013年,从复旦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后,黄修志来到位于山东烟台的鲁东大学工作。2018年秋,他主动申请担任班主任,同时开始了一场实验:每位同学做一个月的“历史学家”,轮流撰写班志,记录班级大事。
2024年1月,这部500多页、49万字的《班史:一个大学班级的日常生活》出版。黄修志认为,记录班史是他对理想大学教育的尝试:“我希望,在师生的共同奔跑中,每个人都能释放本真,寻找到安放身心的方式。”
做一个月的“历史学家”
2018年9月1日,鲁东大学文学院105教室,投影幕布上打着“我们一起成长,现实就是实现”的字样。课桌后42名大一新生整齐地坐着,汉语言文学专业1班的班会在这里召开。
不站在讲台上,不用麦克风,班主任黄修志走到学生中间,提出一个贯穿大学4年的计划——写“班史”。
“4年大学时光、在校40多个月,班里42名同学,每人都能做一个月的‘历史学家,记录我们的‘班志。每个同学不仅能进入这段历史,还可以用自己的书写忠实反映我们的大学生活。”班会上,黄修志向同学们说出自己的构想。
初入大学的路棣感到很新奇,但怀疑它能不能持续下去。她的同学秘若琳也觉得,这只是“80后”班主任的“新官上任三把火”。
黄修志的学生来自14个省份,他们有许多共同特征:青涩、内向,还带着高考造成的疲惫感。在被问及自己的阅读书目时,不少同学的答案平平,备考、刷题,以及在学习间隙刷视频、玩游戏,成了他们高中生活的全部。黄修志发放了一份问卷:“大学4年结束时,你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有同学写道:“希望可以成为一名研究生。”
“比起通过考试,大学中总该有一些更重要的东西,比如学会阅读、写作和思考,还有找到认识自我和探索世界的方法。”黄修志觉得,“应该用一种办法,唤醒他们对成长的渴求,在大学4年或未来更长的时间里展示自我。”这时,撰写班志的想法出现了。这就是《班史》的雏形。
成为“自己的史官”
以姓氏拼音为序,来自山西的常佳珍成为撰写班史的第一名“史官”。
接过写班史的“第一棒”,常佳珍的心里更多的是疑问:班史到底该怎么写?在刚参加完高考的她看来,历史就是教材上的大事年表,“某年某月某日发生了什么,只有‘大事才能被写进里面”。
2018年的整个国庆节假期,常佳珍都待在宿舍里。她摊开方格本,一一记录下开学之初的师生见面会、班史写作计划启动时召开的班会和一堂堂“开学第一课”,写成班史的起始篇。她回忆道:“第一篇班志我写了2000多字,但怎么看都像在记流水账。”带着忐忑的心情,常佳珍交上了班史的草稿。
黄修志在迎接前来报到的2018级新生
班级学生毕业合照
每一份草稿,黄修志都会逐字阅读,提出修改建议。他常常在深夜阅读这些草稿,他并不强求学生“怎么写”,而是希望他们推倒应试写作的壁垒,追求真诚的表达。
为了启发常佳珍,黄修志以自己的人生经历为例,讲起他在鲁西农村读高中时的苦闷、读研时在武汉大学珞珈山的漫步。他说:“写作是唤醒自己的心灵世界,是‘创作自己。”
常佳珍想起自己的远行,想起大学报到时不小心进错了班的尴尬,曾经的绞尽脑汁变成一行接一行的抒写,在她的笔下,班史从2000字扩充到5000字。“从山西平遥,跨过太行山,穿过鲁西平原,一路东驰到沧海之滨。”常佳珍写下乘火车求学途中的风景,从家乡到远方,“车窗外,出了娘子关就是平原沃野,一路奔向海滨,我至今记得这段路程。”
这不是历史年表上的大事,而是成长的鲜活体验。有同学说,看到这段话,想起了自己的上学路,故乡与学校就此连接在一起。常佳珍体会到黄修志所说的写作的价值:做自己的“史官”,挖掘内心的经历,发现自己存在的意义,“琐碎的日常同样具有力量”。
在写作班史中审视自我
班长赵婉婷是个做起事来风风火火的东北女孩,一入学,她就问黄修志:“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而更多同学来不及问出这类问题。刷一刷微信朋友圈,便会发现备考材料、考研班、自习室的广告纷至沓来,无声地催促学生们跳下水,游向另一个岸。
路棣同学对此深有共鸣。高考成绩公布时,她就把“继续考研”作为自己的规划,“因为不甘心”。然而,刚进大学,她便接手了作为学习委员的一项工作——校对每个月的班史。
她一度以为大学生的学习和生活比较独立,撰写班史的活动不会坚持下去。然而,在逐字逐句的校对中,路棣感受到了写作的力量。2021年秋天,她正准备研究生入学考试,在背书时,一个来自青海的同学发来了他写的班志。
这名男生写道,他曾在故乡的祁连山下骑马,现在则在烟台的海中游泳,“头抬出水面,正好看到金黄的太阳就停在海平面上”。读到这些文字时,路棣发现,原来在同一时间,每个人都拥有不同的生活。但做出不同选择的同学依然站在一起,这让原本有些单调暗淡的考研季也明亮了起来。她想,班史写作的深意,是延后了一段时间才被认识的——除了在种种社会标准之下的突围,自我价值也应该得到满足。
撕掉“二本学生”的标签
黄修志会在班会上分享一些书,供同学们写班史时借鉴。
2020年,广东金融学院教师黄灯的非虚构作品《我的二本学生》出版。黄灯记录了自己对二本学生的真实观察,认为“他们(二本学生)的去向,更是在严酷的择业竞争中,有着触手可及的天花板”。黄修志读完后,自掏腰包给每个宿舍买了一本《我的二本学生》。他想知道,等同学们读到这些现实的冲击、真实的焦虑时,他们会如何回应。
有学者对二本学生的学历困境和“自救”实践进行考察,发现他们的“自救”历程既受外部环境、资源的制约,也充满对能力和前景的自我怀疑。即便努力“自救”,前置学历依旧是他们挥之不去的烙印,让他们难以形成一种连续、统一的自我认同。
在年终班会上,不少同学分享了自己的读后感。路棣在书中感受到一种自我的投射。“我们都身处一种沉默的处境,拥有一份不满足的欲望,但在现实中无处扎根。”然而,曾因考上鲁东大学感到不甘心的她话锋一转,“正因如此,每一个年轻人都应该去写诗,用自我思考来对抗这样的疼痛。”
赵婉婷则说,“二本学生”的标签或许本就不必存在。“我们都是普通大学生中的一员,都要做每个大学生应该去做的事,而不是一本学生应该做这种事,二本学生就应该做别的事。”
坐在学生中间,黄修志一次次为他们的发言感到惊喜。他想起学生们几年间的成长,不禁感叹:“原来他们的内心如此明亮。”
在这场班会上,最后的发言人是黄修志。他谈起自己作为“二本学生”时蹚过的泥泞,以及后来在武汉大学、复旦大学求学时的经历,并引用了《布鲁克林有棵树》中的一段话:“一个通过自身艰苦奋斗走出社会底层的人,通常有两种选择。脱离当初的环境之后,他可以忘本;他也可以在跳出这个环境之后,永不忘记自己的出身,对从残酷拼搏中不幸落下来的人充满同情,充满理解。”
每个人都是流向远方的河流
2022年6月,黄修志的学生们迎来毕业季,班史也画上了句号。他有了一个新计划:把班史印刷出版,让更多人看到这群学生的成长和突围。黄修志辗转联系到供职于出版社的老友李艳丽,并表示,愿意从自己的教研项目经费中抽出一部分,资助这本书的出版。
李艳丽拿到书稿,读到一些稚嫩的文字时,会忍不住笑出来。她的同事则质疑,这种“作文集”还能出版?
让她坚定要促成该书出版的,是黄修志与他的学生们的真诚。她说:“我们都是从那个年龄阶段过来的,都有过青春期特有的‘小矫情。在社会上关于二本学生的消极论调里,《班史》展现了一种不同的态度——不顾别人的眼光,不要别人的定义,我写自己的历史,我们就做自己。”
2024年1月,《班史:一个大学班级的日常生活》正式出版。当时,黄修志还在国外访学,他在班级群里给每位同学发了红包:“我来请客,大家都去买这本我们自己写出来的书。”
《班史》中,黄修志是最后一篇的执笔者。结尾处,他写了自己的一个梦:“在山间草木和田间乡野中,自己成为一条河流。”黄修志说,4年的互相陪伴已经结束,每个人都是流向远方的河流。
(大浪淘沙摘自《北京青年报》2024年2月23日,本刊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