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爷
2024-04-29张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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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末,我失去了一位亲人。亲爱的姥爷永远地离开了,他挺过了漫长的黑暗岁月,挺过了新冠病毒和几次手术,但最终没能感受到2024年的阳光。
该如何去诉说姥爷的一生呢?如果有传奇,那他就是。我见过姥爷年轻时的照片,1米8的个头,俊朗的外形,拉着手风琴,目光炯炯。那时他是村里的数学老师,还兼任着音乐、体育等多门课程。手风琴、二胡、电子琴、篮球,他都无师自通,他就是那个年代才华横溢的斜杠青年。
可惜天妒英才。姥爷25岁时,右眼因遭受外伤而失明,48岁时左眼患疾,51岁时双目失明,从此他经历的是将近四十年的漫漫长夜。
从才华横溢的教学骨干到双目失明的残疾人,姥爷也曾气馁,也曾感叹过命运的愚弄,但他从未轻言放弃。他不仅练就了一身在黑暗中生活的本领,还尽己所能分担家务。
我出生的时候,姥爷已经双目失明。他从未见过我的样子,却在妈妈最忙的时候照料了我。我童年的回忆,是和姥爷躺在床上唱儿歌、猜谜语,是坐在他的腿上滑滑梯,是他无穷无尽的脑筋急转弯,是他在大脑中推演教我奥数题。他甚至帮家人洗衣服、切菜,切的土豆丝又细又匀,如今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姥爷虽然眼盲,但心却亮得很。双目失明并没能阻止他对世界的好奇,多年来,我每次和姥爷通话,他都跟我探讨国家大事——他一直保持着收听新闻的习惯,他关心俄乌战争、巴以冲突,在无尽的空洞中心系世界;双目失明也没能中断他对艺术的热爱,他在黑暗中坚持弹琴、拉二胡,用听觉和触觉感知韵律,直到近几年,他的听力也急剧退化。
他像一株顽强的植物,纵然根系被剪断,也要努力伸出藤蔓。哪怕不再能听广播,不再能弹琴,他仍将一条绳子系在两扇卧室门之间,摸着绳子在客厅内来回散步。他在心里记数,每天要走一百个来回。他的自律,让我汗颜。
也正因此,我从未在这个将近九十岁的老人身上感受到昏聩衰败的气息,直到他被确诊胆管癌。我们没有告诉他真相,但他心如明镜。在姥爷生命日渐枯竭的最后时光,他把自己的后事安排得条理分明,他嘱咐儿女要把骨灰撒向大海——虽然生在旧时代,但姥爷的思想可谓开明和进步。他的肉身在今生被束缚,那就魂归大海。
在我印象里,姥爷似乎从来没有怨天尤人,他接受命运残忍的安排,以强大的毅力维持着体面——他的作息极其规律,每天都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走路时腰杆挺得笔直。因为有糖尿病,他对饮食严格要求,坚持自己做力所能及的所有事情。我常常忍不住想,如果没有那场意外,姥爷会有怎样的一生?他应该成为了教学行业的佼佼者,他一定会遍览名山大川。多希望人生有重启键,在他25岁眼睛被篮球砸中的前一刻,重新来过。
接到妈妈电话得知姥爷去世的那天早晨,我正在江边跑步,寒风过耳,阳光一下子变得刺眼,泪水止不住地落下。我再也不能回去悄悄跑到他床前吓他一跳,再也不能跟他讨论时代的变化和自我的困惑,我的女儿再也不能模仿护士给太姥爷打针、充当他的拐杖了。
人生终有一别。我们能做的只有,记住所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