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

莫伟

白墙黛瓦，疏影横窗。既见君子，羞染罗裳。乌篷渔歌谁唱？万户捣衣声，又唠家常。

郎骑竹马来

阿桐正在灶房饭桌上认真练字，娘亲在一旁用勺子不断搅动着锅里熬煮着的红豆，屋里清香流动。

“娘，红豆粥做好没啊？”

“来咯。”

话音刚落，一碗热气腾腾的粥就摆在了阿桐面前，他马上将本子装进布袋，放到一旁的凳子上，转手拿起汤匙就往嘴里塞。“噗”的一声，刚吃进去的粥就被他吐到了地上，刚盛出来的呀！阿桐赶紧走向水缸，灌了一整口凉水才止住眼角被逼出的泪珠。娘亲见状在一旁唠叨他，哪儿就这么心急。

阿桐边应和边端起碗向屋外走，一屁股坐到门槛上，远远地看着对街的樟木门，等着风把粥吹凉，一碗粥很快见了底。一旁簸箕上晾着娘亲新洗好的红豆，阳光下晶莹剔透。似是想到了什么，阿桐飞快地跑向厨房把碗放好，挑了最合眼缘的一颗揣进兜里出了门。

渌水清澈两岸隔，浮光跃金其上。阿桐沿着一路花白的马头墙不停地向前走，石板上飘落的树叶随他的步伐翻卷起落。

“阿桐，又去哪儿呀？”正蹲在自家门檐下举着烟杆吞吐的老李头笑呵呵地问。

“我才不告诉你。”

过桥后，阿桐兜兜转转在小巷里绕着圈，好一会儿才咚咚敲响了那扇樟木门上的铜环。

“阿南阿南，给你看样东西。”

随着阿桐的呼喊，门嗖的开了条缝，像是专门候着他一般。

“小秀才，汝来此作甚？”阿南的脸从门缝里透出来，角辫垂落在淡红的衣领上，看着面前这位小邻居。

原本准备好要说的话此时都灰溜溜地逃走啦，阿桐眼神左右闪躲不知看向哪儿才好，愣了一会才回过神来满脸羞涩地对阿南说：“给……给你看样好东西。”说着便抬起自己早就捏成拳的左手。阿南见状不由得将双眸睁大了几分，立马提起了兴趣，一时玩心作祟，她又将两条柳眉微蹙，轻眯着双眼学那庙堂腔调说道：“何等好物，且呈上来。”说罢便睁开半只眼，嘴角微扬。

阿桐也学着她那样子，故作扭捏地眨巴了几下眼，两人相视捧腹，阿桐不自觉地挠了挠头。

头顶忽有雨声淅沥，三两滴落下，暖绵绵的，在心里刺挠。

“呆头鹅，快进来。”阿南一把扯住小秀才的手腕，把他拉入青瓦门头下。

江南的雨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落下，你就猝不及防地被推入高高的府邸。

阿桐坐在门槛上，将合盖的双手摊开，展示着自己的礼物。想一探究竟的阿南此时伸过头来。

“这是什么啊？”阿南不由得又将身子低下几分，却没注意到两人的耳朵贴在了一起，阿桐被突如其来的暖意惊了一下，瞬间脖子涨红，不由得将头往旁边侧了些，余光悄悄地定在阿南脸上。

“我当是什么宝贝呢？不就是红豆嘛。”阿南说着就挽裙起身，双手叉腰，“真无趣！”，便转向院里走去。

阿桐慌了神，急忙伸手去拦阿南：“这可不是普通的红豆，这，这可是王维诗里的红豆。”一颗汗珠从他额头滑落。

“你没有听过王维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就快要被雨声淹没。

“《相思》吗？”

阿桐垂下头，把手伸向放在一旁的伞。可眼前的地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浅浅的影子，抬头一看，正是阿南。

“那你背得出嘛？”折步而返的阿南嘴角露出似有若无的浅笑。“背不出的话，你可得答应我一个要求。”阿桐听到赶忙答应，站起来咳嗽几声，将右手负在背后，颇有那文人模样。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几只黄鹂不知何时落在了园门口的冬青上，梳理着刚被淋湿的羽翼，窃窃私语。

“愿君多采撷，此物……”阿桐不觉间看向了认真倾听的阿南，又赶忙收回目光。

“此物……”不好意思开口的阿桐眼睛骨碌着直打转，就在这时阿南突然直接把脸凑到跟前，直勾勾地看着他。阿桐几乎能从她的眼里看到自己的身影，这么近的距离几乎能数清她密密的睫毛，他的心轰隆隆地响，可雨已经停了。

“你怎么脸红了呀？”阿南有些疑惑。

怎么还说得出一句话呢？余下的只有不知所措。

“吃饭啦，吃饭啦，阿桐！”熟悉的声音传来，娘亲不知何时出现在远处。

“我先走啦。”不待阿南开口，阿桐便憋着笑跑开，只留下一颗呆呆的红豆留在阿南手心。

红妆为谁展

纺绸铺那边远远传来的鞭炮声惹得在看书的阿桐散了神，在得到娘亲不需要帮忙的回答后他便跑出了门。

今天是王老板娶亲的日子。

听娘亲说，想要娶心爱的姑娘得先带上媒婆和聘礼去提亲，等姑娘家同意后，双方就会挑选一个吉利的日子成亲，而成亲前一天女方就会用红绸布盖好嫁妆，随后雇人把嫁妆挑到夫家，队伍浩荡如流，一路上鞭炮不断、鼓乐喧鸣。

怪不得昨天也听到了噼里啪啦的声音，阿桐思索着拐进巷口，朝着纺绸铺赶去，应是来晚了些，远处已是人影绰绰嘈杂不断，街旁看客攒动，脚下的石板踩得闷响。来得早的小孩们都挤在栏杆旁瞪大了眼，那些个子矮的便撒着泼要骑在大人脖子上。酒楼靠窗的桌位也已落座不少人，大家点上一壶清酒，一斟半酌地讨论着待会儿是个什么光景，只剩下街正中的水道空余着，时不时有绿鸭戏水而过，留下几道波痕。阿桐边走边看，瞧准时机，顶着脑袋就往两个正要离开的小孩中间一钻，就这样成功挤到围栏边，搭手等待着东家到来。

不见其人，却听见远处传来细微的声响。“来咯，来咯！”骑在大人脖子上的小孩欢呼，阿桐不由得探出头去。只见远处缓缓驶来一艘乌木船，船头一抹鲜红极为夺目，背后升腾的青烟中不断涌出船只，噼啪的鞭炮声逐渐变大响彻瓦楼，那些离得近的人已经捂住耳朵，就连平静的水波也开始震颤不已。待船队临近，阿桐从震天的鞭炮声中辨出还有锣鼓盘镲随之奏乐，真喜庆！新郎那身衣服更是引人注目，一身鲜红袍褂，胸口纹有大金龙凤，腰系碧红鞓带，头戴簪银翅帽，镶有繁多宝石，他站在船头微笑着向周围人抱拳致谢，目光如漆，君子如玉。阿桐眼角不禁流露几丝羡慕之意，旋即在心底暗暗发誓，自己一定要认真做学问，以后也能穿上这样的衣服。

头船在渡口停下，伙夫簇拥着抬下那朱金木雕的花轿，其后跟着不断被递上来的绯红箱箧、绸缎和精妙玉瓷。锣笙齐鸣，小孩们跟在队伍旁欢闹，阿桐也随着大伙向前方走去，身旁六人一同抬起的朱金花轿摇摇晃晃，比自己高出好几个头。

一群人停在挂着灯笼红幔的门前，媒人走上前去，昂声说道：“礼同掌判，一堂缔约。两心相许，良缘嘉姻。看此日白玉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说罢便迎来阵阵欢呼，新郎在声声祝福中入了家门，不一会就脸挂笑意抱着新娘出现。两名伞夫迅速向前撑起红伞，直到新娘被送入轿中。

“起轿！”随着这声大喝传来，鼓乐重鸣礼炮齐放，折返。此时娘家人跟在后边撒着喜糖，一群孩子围在两旁嬉闹哄抢，而阿桐同样等着这刻，他高举着手挤进车马洪流，直至糖袋撒空才离去。

似秋水横眉

青涩的诵读声在私塾里此起彼伏，先生一边拿着讲义一边在过道间走着，学生们都低着头生怕自己被抽出来背书。阿桐也低着头，翕动着嘴认真背诵，可他念着念着头却扭向了窗外。碧空如洗，三两只黄蝶旋舞追逐，从树干飞到枝头，又扑棱着飞向对面的屋顶，不觉间好像飞到了自家门口，又簌簌地落在了那个后院里。一瞬间，阿桐仿佛又站在了她面前，看她眉眼盈盈如秋水潋滟。

阿南接住蝴蝶，雀跃地向他跑来。

“看我刚抓的蝴蝶，送你啦！”

要是自己也能像蝴蝶一样会飞就好了，这样一来，去找阿南就再也不用绕弯咯。

“砰！”

戒尺一声闷响把神游的阿桐突然拉回教室，先生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两条微翘的胡子不怒自威。

“伸出手来。”

直到下课，他的手都火辣辣得刺疼着。

阿桐蔫头耷脑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影子越拉越长。哎，待会儿又免不了被娘亲骂，可一转念，要不要再去找阿南？他在心里盘算着，去还是不去呢？走着走着，他就到了阿南家门口，刚想去敲门，揣在兜里的手就一阵阵刺痛。要是阿南看到，她会笑话我吗？纠结间他已经离阿南家越来越远。

“小秀才，快过来。”阿南不知何时打开了门，挥着手开心地喊道。

阿桐听见声音，缓缓地挪到了阿南跟前。

瞧见他一脸板正不对劲，阿南便问：“怎么啦，是被先生骂了吗？别难过了，我给你看个好东西。”说着便从袖里递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豆粥。

还想着是什么呢！不等她说完，阿桐的手已经伸了出去，可刚碰到碗底就疼得缩了回来。阿南连忙接住碗，看见了阿桐和粥一样红的手，立马着急地问道：“是不是先生打你了？”

阿桐马上把手伸进布兜，摇着头矢口否认。阿南见状转念一想，不禁莞尔，就阿桐的性子，见怪不怪啦，接着舀起一勺粥向阿桐下令：“张嘴！”

一勺热腾腾的红豆粥就这样被送进小秀才嘴里。

“嘶呼，嘶呼。”被烫到的阿桐张大嘴呼气。明媚的笑意在阿南脸上绽放，她轻捂着嘴瞧着阿桐。阿桐凝视着她半弯的细眉，然后咂巴了几下嘴。

比上次的还要甜哩。

（责任编辑/秦思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