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皆有自己的天文台

张沐兴

祝融峰上

我已经被云包围。隔着云与山

你们如果能看到我

就会觉得其实一个人没有那么重

就会认同，行走也是一种飞行

只不过我们的翅膀

有时是风，有时是一个念头

在祝融峰上

草木相爱相亲，绵延不绝

它们把一面悬崖也处成了莫逆之交

是谁给了高处的事物不一样的胸襟

我看到它们的相互搀扶

一起抬起不同的季节

鸟儿落在树梢的时候，上封寺的钟声响起

唱经的声音也开始汹涌

檐角的云又将启程去远方

请不要用人间的棉絮来比喻它

它在以善意将天空的空不断填满

立 冬

而旷野最终的胜利者，仍然是炊烟

绵软，把安宁切割出比回想更多的细节

稻茬在腐烂之前举着白霜，不容置疑

我们的田野睡眠中也抱紧了期冀

麻雀绕着小山丘盘旋，它们与茶树林有契约

寂静需要偶尔的翻新

小桥也是大力神，它的两头挑着辽阔

溪流与雨一伙，但对这倔强命运的记录方式略有不同

立冬的时候我给雪写一封信

在此之前我已经将凋零的一切赞美过

北风指认着悲观或安然的事物

我的顾虑在于，这一切予我的智慧与痛苦都无从拒绝

万物皆有自己的天文台

在笔尖看到石头坠落，在纸上听到花开

卸下寂静瓜棚的八月，它还有更多不可求

鸟道上，黄昏在暗自用力

仿佛它押送着的不是努力的飞翔而是散漫的时间

村庄落在云朵盖着的坛子里

只有游子知道里边酿的幸福与孤独哪样更多

落叶在继续秋风的支付，寺院坐在山腰

没有一种捐赠比它的半夜烛光慷慨

生活在用旧所有的好奇之心

白霜的刹那，为流逝披上薄薄的新衣

从未悲伤的一生是否不够完整，一条灿烂的银河

在靠近山巅之前先进入了眼里

万物皆有自己的天文台

而且习惯了以周遭的暗淡探寻未知

湘 江

在一只喜鹊，或者一队大雁的眼睛里

湘江是一样的

在一棵香樟，或者一丛芦苇的想象里

湘江是一样的

不一样的是我写下这一切

需要用到奔涌与迟滞，沉默与喧哗

一条河，成为对立与和解的教育者

我还会用到词语中的桃花

蝴蝶幽居的东洲岛、被书院复制的月亮

河滩上，沙与沙、卵石与卵石

有不一样的面孔

它们有各自的活法与秘密

大船的汽笛带走的湘江，将在深夜回来

这是我梦中的湘江

它捧着的倒影交织着命运、人生

有古老的群山，也有死性不改的我

一片云

沉默的云，四处流浪的云

已经没有肉身

只有魂魄还未被时光夺走的云

高蹈的云，忧思重重的云

心里有一片海

却总被雷电追赶着的云

我曾经跟着一片云走了很远的路

直到它被大山藏起来

就像人们让命运安排到生活的各处

在头顶时，一片云是云

在脚下时，一片云成为影子

当一片云成为一条生命，天空只是个比较大的村子

为世界哭

我甚至不如那滴草叶上的露珠

摇摇欲坠

用它的晶莹，为世界哭

我甚至不如那山间的小溪

身陷曲折的命运

哪怕断流，还为世界无声地哽咽

我甚至不如最小的浪花

明明被礁石击碎

还要奉上心中海水的咸涩与海洋的辽阔

我仿佛忽略了

这个世界的残酷与不完美

以爱和赞美诗把自己的罪行遮蔽

鹅掌楸

在高台寺与上封寺之间的路边

一棵鹅掌楸

仅仅是一棵，站在众多的柳杉树之中

冬天的时候叶子落尽

了无挂碍的样子，多像修行的法师

风有先行一步的禪意

如果用寺院的钟声还原那些飘落的叶子

默不作声的鹅掌楸

是否把一场雪当作汹涌人潮？

没有谁注意到，那只短暂停驻的小鸟

让它的枝条

代表整个尘世颤动了两次：

第一次是慈悲与接纳

第二次，是对天空与自由的鼓舞

蜜蜂、蝴蝶及其他

我们没有理由反对一只蜜蜂

从一朵花，到另一朵

春天的王一样

我们没有理由说出入侵、占有这些概念

蜜，成为世界的福利

我们没有依据嘲笑一只蝴蝶

为保留自由的愿望

让田野的画布向它展开

故乡的点睛之笔也由它完成

尽管终其一生

除了展示，还是展示

我们活得比它们久，却总在计算

与死亡的距离。把相爱的时间用来争执

无视非物质的美

欲望快要从身体的罐子里溢出来

惭愧啊，我们甚至不如

蜜蜂、蝴蝶及其他微不足道的小生物

我们都不知道要谢谢偶尔的心痛

这让人得到生命的真实

爱的匮乏，与命运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