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

梅瑜

上

还没走出教室，李立已经感觉到一阵寒意扑面而来。

又下雨了。

冬日的云梦岛本就寒冷，一下雨，就变得又湿又冷。这种钻进骨髓的冷，像把整个人扔进冰水里一样。

李立默默地叹了口气，准备冲进雨帘。

“李立，下雨呢，等等再走吧。”方老师在后头叫住他。

“不用了。”李立回答。冬天的雨不像夏日午后的雷阵雨，说停就停，冬雨下起来就没完没了，绵绵密密，丝丝不断，似乎不把人磨绝望了不罢休。

“那你等一下，我给你拿把雨伞。”

李立想拒绝，方老师已经转身回画室了。没一会儿，她拿来一把天蓝色雨伞，递给李立。“小心路滑，慢慢走。还有，今天画得不错，剩下的那部分，下次课上再完成就行。”方老师温和地说。

从小在岛上长大的李立，怎么会不知道如何应对这冬天的冷雨？无论如何，他都要比刚来云梦岛没多久的方老师有经验。不过李立没像平时那样冷冰冰的，他温顺地“嗯”了一下，又说了声“方老师再见”，便一步踏入雨中。

方老师默默地看了一会儿消失在雨雾中的李立，心里弥漫开一丝淡淡的疑惑。这个初三毕业班的男生，身上仿佛背负着沉重的担子。个子不高，内向沉默，常常会让人觉得他在走神，但轮到他回答问题却从来没有出错。他无时无刻不在自己的世界里游移，却又能敏感地抓住与这个世界维系的通道，有著超乎年龄的成熟。

方老师是语文老师，也负责学校每周三的美术兴趣班。方老师执教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她也是从学生时代过来的，明白一个学生的心思从作业的质量上就可以反映出来。不管是日常作业，还是美术作品，学生交上来的有整洁的、有草率的、有正确率高的，也有错误百出的……李立有些不一样，他的作业并不整洁，甚至可以说有些随心所欲，解题的思路也很特别。有一次，方老师读到李立对李白的看法，男孩儿写道：“……他走在崇山峻岭间，渺小如一粒青豆，随时会消失，随时会被云雾遮没，但他走得不疾不徐，信步而上。他知道未来不确定，只是觉得不能停步，往前去就是了……”

刚读到这个答案的时候，方老师认为李立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正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但是当她慢慢地注意到李立，看到他有时候茫然，有时候若有所思，常常沉默不语的样子，她觉得，这孩子写下的那段话，是他的真实想法。方老师没有求证，她想，或许答案自己会出现的。

方老师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肖指导员——是呢，方老师来到云梦岛，是因为肖指导员。肖指导员在军舰上工作，是一名海军，而方老师则刚刚成为一名军嫂。方老师从来没想过，会来到天涯海角般的云梦岛，就像她从来没想过，十几岁的学生也各有想法，并且还很深奥呢。

肖指导员想了想说，就像大海有洋流、有礁石、有波涛汹涌、有风平浪静，人生的旅程也一样。他认为这个男孩儿很有思想，却又有些迷茫，但只要帮助他拨开迷雾，指引方向，男孩儿驾驶的船只一定能勇敢地一往无前。

“少年也有愁滋味。”方老师点点头。

李立不想搭乘环岛公交车。他受不了公交车湿漉漉的车厢、昏暗的橘色灯光，更受不了下车后看着车灯的一点光明在雨雾中渐渐消失，留下一片望不尽的黑暗，像一条长而又长的隧道。

回到家，李立开了灯，看到餐桌上爸爸留的纸条，写着：

饭菜在锅里，如果冷了热一下，做完作业早点睡，不用等我下班。

爸爸

李立收起纸条，塞进衣兜。同样的纸条他有很多很多张了，即使不说，李立也知道怎么做。爸爸依旧固执地写，一天又一天，不厌其烦。

吃完饭，李立收拾好碗筷，就钻进自己房间写作业。白天在学校里已经完成一些了，他把剩下的作业扫尾，然后取出画纸和笔。接下来的时间里，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了。

他很感激新来的方老师，是她同意自己加入绘画兴趣班的。毕业班的同学都在赶功课，希望在中考中取得好成绩，没人会参加学科外的兴趣班。方老师遵从了大家的想法。不过，当看到李立拿着绘画班的报名表沉默不语时，方老师主动问他有没有兴趣去绘画班。“还有一个名额。”她说。李立正在犹豫要不要加入，有了方老师的邀请，他点了点头。那一刻他很开心，像阴雨天云隙间露出的阳光，金灿灿的……

李立的目光落向画纸，上面已经画了一条长长的山路，一个穿着斗篷、手拿提灯的小人儿正踽踽前行。下午的兴趣课上，方老师说：“古人行令作诗，我们这次就约定一个主题，同学们可以自由作画。”她看向窗外，惊喜地说：“下雨了！不如，就以雨为主题。”“雨”字刚跃入耳中，李立眼前似乎就出现了一幅图景，他不知最后会画成什么样，只是跟从自己内心的念头，信笔画起来。下课了，李立还没画完。方老师说下次课上可以再画，不过李立想快点画好。

“你要把我画成什么样？”画中小人儿似乎在说，“我已经很累了，又饿又冷，还要爬这么高的山。”

“抱歉，我马上想办法。”李立不禁脱口而出。

“你怎么想办法啊，又不是你在走山路。”小人儿满是抱怨。

“那要怎么办？我能做的，只有用手中的画笔帮你，我总不能进到画里去吧。”李立觉得小人儿有些胡搅蛮缠。

“谁说不可以？”小人儿一脸坏笑，“我可以帮你啊。”

李立一愣，小人儿一举手中的提灯，明亮的光直射过来。李立一时睁不开眼，忙举起手臂阻挡。等他放下手臂，愕然发现自己站在夜晚的山路上，四周雨雾弥漫，冷飕飕的。

“嘻嘻，你来帮我了吗？”身旁响起一个男孩儿的声音。

李立诧异地看着身旁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男孩儿：“你是——我画的小人儿？”

“走吧，还有好多事要做呢。”男孩儿点头，在前面带路，李立不由得跟在后头。

山路又湿又滑，很难走，冰冷的雨水落下来，周身满是寒意。看到小人儿只穿着单薄的衣衫，还要费力地提灯，李立说：“我来帮你提灯吧。”

“不用。这是我的工作，怎么可以让别人代劳呢？”小人儿摇摇头，提灯的手往前伸出去一些，以便照亮更多黑暗的山路。

“你到底是谁？”李立知道小人儿是自己画的，但又觉得很陌生。

“我是降雨小僧啊，专门负责下雨啦、把雨停下啦这些事情。”小人儿回答，“我很忙的，不过呢，你那么记挂我，我就来了。”

“我画你——只是忽然想到了，觉得要把你画出来。”

降雨小僧摇摇头：“不是的，我们很早以前就认识了。那年冬天……”

李立的心像被什么揪住了，脑海里涌进无边无际的哭喊声，一个熟悉的身影逐渐远去，如烟雾般消散……雨下得又细又密，像冰凌子一样冷，像针尖一样刺向年幼的李立的身体……

李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对不起。下雨是我的工作。”降雨小僧像是明白李立在想什么，语气中充满歉意。

让我回去吧！李立在心底狂喊。

“好吧。”降雨小僧又知道了，他告诉李立，只要闭上眼睛，默念“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就可以了。

李立醒来时，发现自己趴在画纸上，嘴里还在喃喃自语“我要出去”。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眼前的画纸上。提灯的小人儿背对着自己，依旧站在原处。

屋外响起开门的声音，是爸爸下晚班回来了。李立忙把灯关了，他不想让爸爸知道自己又睡晚了。他在黑暗里卷起画纸，塞进了画筒。

“同学们，我们把上次没完成的作品继续画完吧。”方老师站在讲台上说。

李立暗暗地叹了口气。为什么一到绘画兴趣班就下雨？虽然教室里挺暖和的，但是只要抬头看见窗外悬挂在树上的雨珠，晶莹透明，一点一滴，就会有一股寒意侵入骨髓，不由得让人发抖、难受。

方老师站在李立身旁：“画雨，却看不到雨——李立，你的构思不错，我很期待看到你的成稿。”

李立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他猛然想起上次借了方老师的雨伞忘了还。

“没关系，下次带来好了。那把雨伞我就是放在办公室里备用的，谁忘了带都可以用一下。”方老师解释，继续往教室后面走去。

李立的心头一动。这几天他偶尔会想起未完成的画，起笔那天猛然而至的想法没有了，他像是面对着一汪平静无波的水面，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画。

“你生气了吗？”李立盯着画面中的小人儿小声说道——他说他是降雨小僧。

降雨小僧用后脑勺对着李立，有一些倔头倔脑，李立仿佛听到它“哼”了一声。

李立想起梦境中小人儿的表情。说也奇怪，降雨小僧在自己脑海中的形象栩栩如生，李立感觉自己真的像认识他似的。

李立抽出蓝色画笔，给小人儿手中添了一把雨伞。

灰暗寂寥的画纸上，蓝色雨伞仿佛一小方湛蓝的天空，让小人儿撑着伞的倔强背影也变柔和了。

下

方老师脚步匆匆地走进教室，笑容满面。

“同学们，我要宣布一个好消息。”她的目光投向坐在后排的李立，“我们班李立同学的绘画作品《冬雨》，获得了区中学生书画作品比赛二等奖！”

班上同学一阵欢呼，纷纷转向李立表示祝贺。

李立有些茫然，仿佛觉得方老师在说另一个人。方老师让他午休时去办公室一趟，李立晕乎乎地点点头，直到下课时才想起，自己的画怎么得奖了？

“我很喜欢你画的《冬雨》，正好区里有比赛，本想问你一声，怕你不答应……”方老师像个孩子似的吐了吐舌头，“我就想悄悄地拿去报名，等有结果了再告诉你。对不起啊，李立。”

李立的脸腾地红了，他还是第一次听大人说“对不起”。

“没、没有，我只是有些意外。”

方老师高兴地说：“不意外，你画得好，实至名归！”

“李立，下周六，区里举行颁奖典礼，得奖的同学都参加，你可以去吗？”

“我……”李立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想到空荡荡的家，想到晚归的爸爸，想到去区里领奖要坐船、坐车……

“我和你一起去，学校领导说了，这是你的荣誉，也是学校的光荣，一切费用都由学校出。”方老师故意压低声音说，“嘻嘻，我沾你的光了。所以，到时候请你吃饭！”

李立被逗乐了，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他觉得脚步轻松，心里像开了一朵花儿。这天回家，他一直等到很晚，把好消息告诉了刚下晚班的爸爸。

“太好了！”爸爸的满身疲惫仿佛消失了，他说他就知道李立画画很好，他就知道会得奖。

李立吃惊地看着爸爸滔滔不绝的样子，说：“您怎么知道？”

爸爸放下手中的水杯，指了指柜子，悄悄地说：“我把你画过的画都整理起来了，我看着特别好，那就一定是好的。”

爸爸的样子像在谈论一座宝藏，李立笑了。今天，他也忘了自己是第几次笑了。

周五晚上又下雨了。湿冷的气息透过窗户缝不停地钻进来。李立放学回家，爸爸已经去上晚班了，餐桌上的纸条一如往常。饭菜还是热的，他吃完收拾好，走进房内打算写作业，看见床上放着一件羽绒服。

新买了一件羽绒服，明天领奖的时候可以穿。

爸爸

干吗要买羽绒服啊！李立看看身上穿的加绒校服，想到柜子里还有两件羽绒服，自己根本来不及穿。李立为此抗议过，让爸爸不要買了，他这两年长得快，之前合身的衣服，很快就都穿不下了。

“冬天就要穿得暖和一点。你不穿了，我可以穿，我比你矮，正好接上。”爸爸乐呵呵地说。

李立是喜欢眼前这件蓝色羽绒服的。浅蓝色，天空的颜色，湖水的颜色，在暗淡的冬夜，它像一方晴空，映入眼中。

李立睡着了。梦里，他在一条长长的路上奔跑，很冷。他在追赶着什么，可是压根儿跑不快。他急坏了，激烈地横冲直撞也无济于事。远处的身影消失了，如烟如雾，只余下一团团寒冷，包围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李立低喊。这时，他感到头顶撑起了一把雨伞，一件羽绒服披到了身上，他还听到爸爸说：“来，穿暖和点！”

李立醒转过来，天还只是蒙蒙亮。他看到爸爸坐在床边。

“现在外面雨夹雪，看样子雪会下大。渡船停航了，没法过海，怎么办呢？”爸爸焦急地说。

李立完全清醒了，从床上一跃而起。

窗外，冬雨冷冷地下，间或夹杂着一个个小雪团，男孩儿热切期盼的心情像掉进了深渊。

这时，敲门声响起来。

爸爸去开门，片刻后，他惊喜地朝里面喊：“李立，方老师来了！”

方老师？李立抓起羽绒服披上，跑出去。

“小心别冻着了。”方老师的脸冻得红通通的，“我打不通电话，就直接跑来了。渡船停航了，不过别担心，部队的船会送我们过去！”

原来是爸爸的手机没电了。

“对不起，对不起。哎呀，我们还在担心怎么过海去，这下子好了！”爸爸激动地双手合十，不住感谢。

方老师连忙摆摆手说不客气。她叮嘱李立睡个回笼觉，一小时后，她会来接他，再一起去军用码头。

“我们真的要坐部队的船过海去？”李立简直难以相信。云梦岛有驻岛部队，但是，能坐上部队的船，可是从来没有的事啊！

后来李立才知道，为了能送他去区里参加颁奖典礼，校长连夜给部队打了电话。值班员一听，立刻上报，得到回复说可以派登陆艇送需要外出的岛上居民到对岸去。

“不是我的关系噢，的的确确是校长打电话联系的。”此时此刻，李立和方老师站在登陆艇的船头。方老师戴着一顶淡蓝色的帽子，围着一条淡蓝色的围巾，雪粒落在她洁白的羽绒服上，融化成了小水珠，“扑簌扑簌”滑下来。

“但是驾驶这趟特殊航班，是我主动申请的。”一位高大帅气的海军叔叔走过来，笑容满面地对李立说，“祝贺你，小伙子！我只会修军舰，不会画画，但我看了你的画，觉得特别好。今后，你一定会越画越好！”

“这是肖然，我的爱人。”方老师介绍。

“谢谢肖叔叔。”李立抬头看着肖然。漫天雨丝，翩飞成片片雪花，纷纷扬扬洒落，如洁白的精灵，随心所欲地唱着、跳着、欢笑着。

冬雨可以化成冬雪，不过短短的时间，却已然轻盈飞扬，无所牵绊。

区少年宫的展览厅内灯火明亮，暖意融融。颁奖典礼结束后，方老师嘱咐李立先自己看展览，她要去给兴趣班的孩子们买一些画纸画笔，等会儿来找他。

李立找到了自己的画。他站在《冬雨》前，有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灰暗的背景里，一个孤独的身影在往上攀登，而那一抹雨伞的蔚蓝色，冲破了沉闷和忧伤，把整个画面点亮了。

李立不知道自己后來为什么会画上蓝色雨伞，或许是那天方老师借他的那把伞给了自己灵感？

他叹了口气：“呼——”

鼻息呼出的瞬间，李立发现自己又站在了弯弯曲曲的山路上。

“嘿，你来了！”降雨小僧欢天喜地地说。

李立不确定小人儿知不知道自己得奖的事。

“哎呀，别管那些有的没的，我现在要紧的是去山顶，已经走了很久了。”

李立说：“我帮你吧。”

“嘻嘻，”小人儿笑起来，“你帮我打伞可好？”

李立二话不说就接过雨伞，把很大一部分遮挡在小人儿身上。

“不用，我们一人一半就可以遮挡风雨。”小人儿不由分说地把雨伞让过去。

李立还要推让，降雨小僧嚷起来：“哎呀，时间差不多了，可以让雨停了。”

“你不是降雨小僧吗？还管……”李立猛然想到，既然可以下雨，当然也可以让雨停。

降雨小僧朝李立眨眨眼：“没错。看着噢！”

他在山路上伫足，手举提灯，朝着天空的方向转着小圆圈，嘴里念叨着：

“降雨小僧说句话，

雨水雨水快停下！”

他的话音刚落，雨真的停了，铅灰色的天空立刻变得明亮了一些。小僧让李立把雨伞收起来。

“怎么样？我很厉害吧！”降雨小僧笑嘻嘻的，一脸得意。

李立也笑了，随后，猛地听到方老师在叫他的名字。

“我在这儿！”李立回答。一回头，看见方老师朝自己走来，李立已经站在了画外。

“真的很好呢！”方老师激动地打量着墙上画框里的《冬雨》，笑吟吟道，“有了雨伞，就什么也不怕了。”

李立不由得点点头。

方老师说：“看完了吧？我们去吃饭。”

“吃点儿暖乎乎的东西，可不要客气噢！”她说。

李立答应着，随方老师朝门外走去。当他回头再看一眼自己的画时，依稀看到，画中的降雨小僧朝他挥挥提灯，嘴里嚷嚷着：“别担心，我会下雨，也可以让雨停！”

展览大厅外，树木、地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水珠，在厚厚的云层间，隐隐约约露出了几缕金色的阳光。

雨停了。

（本文获得2023年《东方少年》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小说组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