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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莲花[短篇小说]

2020-07-07

边疆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黄包车

叶灵把李立的衣服浸在水槽里的一瞬间,突然想起李立口袋里应该有钱。

李立昨天回来时,人还坐在黄包车上没下来就被李丕请去喝酒。李丕说自己儿子满周,李立是他一定要请的,当年假如没有李立用黄包车半夜把她老婆送出去,这个儿子就不是他的了。应该说这个儿子老早属于阎王爷的。所以儿子满周摆酒请客,李丕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儿子的外公外婆,而是李立。是李立半夜里把他老婆用黄包车从侧门偷偷接走的。那时候,他老婆怀着儿子已经五个多月。而李丕当时就站在楼梯中央,李丕站在楼梯中央时手里还挥着一把明晃晃的斧头,站在楼下的干部们都吓得脸色发白。李丕的这场空城计总算唱成功了,等到派出所一彪人马赶到把李丕赶下楼梯时,其实双方已经相持了两个多小时。这时候,李立踩着黄包车载着李丕的老婆早已走出了村子,并把她转移到安全地带。所以,李丕说儿子一半是自己的,另一半是李立的。儿子满月时李丕请全村人喝酒,李立被列为首席。这次是儿子满周,李丕又大摆宴席。李立在城里踩黄包车要等到傍晚才能回来,李丕就说等李立回来再开饭。李立这一夜又被喝倒了,醉得一塌糊涂,是李丕把他背回来的。李丕站在他们床前说,李立兄弟就是豪爽。叶灵让李丕把李立放在床上,自己再把李立的双脚推到床中心。这一夜,李立就和衣而睡,叶灵也没有取出李立身上的钱。第二天一早,李立就出门,把换下的衣服扔在床上。

叶灵很快把水槽里的衣服拎起来,把手使劲甩了几下,从李立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卷钱来。其实就是一张,包在里面的全是硬币,掂在手里有些沉。叶灵把钱放在手里,眼睛在纸币上很快掠过,然后又把钱很费力地塞进紧贴臀部的口袋。叶灵忽然想起刚才在数钱时那张纸币好像有点古怪,于是就把钱又拿了出来。叶灵看到那张纸币的颜色比别的纸币特别一点,图案也好像有些不一样。叶灵抽出纸币看了看,吓了一跳,这分明是一张冥币,自己早几天去扫墓时给老太婆烧了很多这样的钱,这种钱厚厚一刀只卖十元。叶灵站在那里傻了好久,这冥币怎么会跑到李立口袋里呢?李立是个很认真的人,做事很仔细,不可能会出这样的差错。再说,人家也不可能用冥币来诓他。或许,有可能是人家找他开心。生意清淡时,李立很会打瞌睡。人家就悄悄地把冥币塞进他口袋。叶灵想,这种玩笑开得太过份,她很不喜欢。

李立的钱叶灵心里很明白。做姑娘时叶灵就听人说过,要控制男人,首先应该控制钱。叶灵从打算嫁给李立那一天起,就开始计算李立的钱。李立那时候已经踩了三年黄包车。李立不喜欢管钱,每天回家先把衣袋里的钱掏出来交给母亲,母亲说等攒够了钱我再给你娶媳妇。李立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李立母亲就在村里说,我们家的李立憨厚着呐!

李立不光是憨厚,李立还长得一表人才。一米七八的身高,国字脸,白白净净的,不胖不瘦,高高的鼻梁挺立着,嘴唇稍厚,唇线却很分明。李立虽然人长得不错,也忠厚老实,读书却没有窍门,高中最后一学期也没读完就跟他姨父学做木匠。姨父脾气爆,说两遍没听懂就把李立骂个狗血喷头。有一次在气头上,就把一截木料直扔过来,正好打在李立的后腰上,李立立马脸色发青,头冒虚汗,蹲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这种日子李立本来还想熬下去,但这年端午骑黄包车的父亲发现自己身体微热,双脚发软。到医院一检查,是肺癌晚期。李立就立马离开姨父,回家接了父亲的黄包车。两个月后,父亲便撒手人寰。母亲寻死觅活地哭过后让李立再跟姨父学手艺,李立打定主意不再改行,李立说两个姐姐都嫁出去了,母亲夜里一个人会很孤单的。李立每天早晨骑黄包车去城里拉客,晚上回家陪母亲,要是生意不好,中午也骑车回家吃饭。李立说,这样的日子比给县长开车还自由舒畅。

李立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天遇见叶灵的。那天中午很热,又没有一丝风,李立只踩了一趟车,是送一个女学生模样的人进城,听说是去看高考的分数。女学生大概估计自己考得不错,有些兴奋,坐在黄包车上跟李立说了很多。李立木讷,平常很少说话,是女学生的热情带动了他,李立也出现了少有的说话欲。但不善说话的李立说起话来词不达意,这让黄包车上的女学生笑得前翻后仰,差点掉下车来。黄包车踩过后岭加油站时,前面一段是上坡路,车刚上坡,天色突然暗下来,雷电就在头上炸响,闪电的白光一道一道照在女学生的脸上,女学生花容失色。坡路一边是山,山上的岩石黑黝黝的,树很茂盛,狂风卷起树叶,呼拉拉的作响。到了坡顶,雨点便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好在坡顶有一处平地,黄包车就停在平地上。女学生打开花伞让李立坐在边上给自己壮胆,李立就是不敢,气得女学生差点把花手绢扔在他身上。

第二年秋天,村里的梅姨给李立说媒。在梅姨眼里李立这后生很难得,后生好,人朴实勤劳,又很孝顺,虽然骑黄包车,但收入还不错,再说,家里还有两间三楼。梅姨那天找到李立,说女方是个美丽而又大方的姑娘,只可惜今年高考又落榜,这已经是第三度了,事不过三嘛!家里人都劝她再考。姑娘说,命里注定,我斗不过命。李立开始有些犹豫,说我一个骑黄包车的,配得上吗?梅姨说,你怎么没有一点儿男子汉的胆量,再说她也没有考上去,考不上去不就同样是乡村姑娘吗?李立笑笑。李立笑笑时,梅姨很神秘的凑近李立说,不过,这姑娘有点狐臭,但不重,一点点。李立心里“咯噔”了一下。梅姨说,这个又无妨,下次做个手术不就行了吗?李立还在犹豫时,就被梅姨拉着去见面,见面地点在姑娘村子北面的村校里,梅姨女儿在那里教书,姑娘是她同学。这样的场面很合适,进退都可以,梅姨说。李立就跟在梅姨后面,进门时,李立一眼看出姑娘就是去年夏天里坐过她黄包车的女学生。她姓叶,名叫叶灵。叶灵跟李立的爱情风平浪静,无一点波澜。结婚第四天,李立就出去踩黄包车,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把衣袋里的钱全掏出来交给叶灵。

叶灵这一天总是想着冥币的事情。她想,是谁这么缺德把冥币偷偷塞进李立衣袋里。要么是李立自己昏了头,被哪个缺德的给骗了。叶灵这样想着,眼前总是出现那张花花绿绿的冥币。那张冥币跟十块人民币差不多大小,就是色彩深一些,要是夜间,完全有可能看不出来。纸质也有些薄,很软,跟用久了的人民币差不多。

李立回来有些晚,到家时叶灵已经给儿子喂好饭,把他抱到楼上哄他入睡。喂饭时儿子懒洋洋的,眼皮都快撑不住了,有几次差点把嘴磕在碗口上。等喂饱饭,儿子又睡意全无。叶灵躺在儿子边上抚摸儿子细嫩的后背,嘴里哼着儿歌,脑子里全是冥币的影子。李立是六点左右回家的。李立回家时叶灵和儿子都已经睡着,李立看见叶灵睡着的样子很丑陋,口水都流出来。儿子摊开手脚,大大咧咧的。李立回身时,叶灵醒了,叶灵看见李立站在床边吓了一跳。李立说是我,又不是来偷你的汉子。叶灵坐在床沿六神不定,手还在胸口不停地抚摸着。李立走过来,把手搭在她滚圆的肩上,一手伸进口袋去掏钱。叶灵“叭”地一声把电灯拉亮。叶灵拉电灯时动作惊慌失措。李立说,你怎么啦!叶灵。

李立躺在床上始终无法入睡。李立坐起来,把背靠在床头。在黑暗中坐了片刻,又在衣袋里摸出一支烟,烟头在黑暗里忽红忽暗。抽了三四口,李立很快把烟给灭了。叶灵睡在李立左边。叶灵睡得很沉,鼾声雄阔而绵长,好像是男人的。窗外有些月光,李立能看清叶灵脸的轮廓,叶灵的脸很一般。结婚前还不错,生了孩子,这脸就一天天塌下去。李立又躺下来,盯着天花板想冥币的事。叶灵是在餐桌上告诉他的。叶灵开始没有直接问他冥币的事情,而是问他昨天的生意,后来又问他跟谁在一起呆过。问多了,李立有些不耐烦。李立说,你说我跟谁在一起呆过?叶灵马上意识到李立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就把在他衣兜里发现冥币的事情告诉他。李立先是一惊,把筷子停在半空中,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叶灵。李立说这不可能,人都好端端的,冥币怎么会跑到口袋里呢!要么,肯定是你自己看花了眼,把好好的钞票说成冥币。叶灵说,难道我连钞票和冥币都分不清楚。李立说那冥币怎么会跑到我的口袋里呢?叶灵见李立这么说就有些生气,把右嘴角翘起来,头也扭到一边去。李立见叶灵生气,就不再说话。

李立是在晚饭后看到那张冥币的。叶灵生气时告诉他,那张冥币还晾在门前洗衣槽的沿口上,让他去看看是冥币还是钞票。李立没有马上就去,李立想等叶灵心情平静些再去看看。现在就去看很不好,要是钞票,叶灵的心情还会坏下去;如果真的是冥币,还要向她说很多好话,赔很多不是。但冥币是不可能的,自己没有任何接触冥币的机会。

李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洗衣槽边走回来的。李立一眼便看见那张冥币被叶灵晾在洗衣槽沿口上,虽然是夜里,但月色很明亮。李立看见那张冥币时脑袋嗡的一声,接下去李立感觉自己的脑袋在膨胀,踩在水泥地上,脚底轻飘飘的,膝盖也发软。李立进屋时,叶灵看见李立脸色很难看,就给李立冲了一碗糖水,让李立坐在一把竹椅上。李立喝了两口才缓过气来。叶灵说,肯定是哪个缺德的跟你闹着玩,偷偷把它放进你衣袋里。

李立昨天很晚才出门。太阳都晒到屁股跟了还搂着儿子睡得香。叶灵把洗好的衣服晾在竹竿上,见李立还没有下楼,院子里的黄包车歪斜在一边。叶灵轻手轻脚走上楼,在李立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李立醒过来,回头看见是叶灵,就懒洋洋的揉着眼睛。叶灵说,真是懒虫一条,太阳都晒到屁股上了还蒙头大睡,不知道昨天夜里哪个龟儿子把院子里的黄包车给掀翻了。李立说都是你干的好事。叶灵说,什么!都是我干的好事?这黄包车难道是我给掀翻的?李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叶灵笑。叶灵突然间明白过来,李立说的并非是黄包车,而是指他睡懒觉的事情。昨晚李立从李丕家回来已是半夜,李立回来后不但把叶灵给弄醒了,还对叶灵动手动脚,表现出一副极有激情的样子。叶灵还在睡梦中,一点也没兴致,就闭着眼睛说,先好好睡一觉吧,等天明了再说。李立见她这副疲软相,做了几个深呼吸,便挨在她旁边睡下。这一睡,差点睡过了头,等他醒来时,天有些朦朦亮,叶灵正在戴胸罩,让他把她后背的风扣给扣上。李立看见叶灵半个酥胸露在外面,压抑了一夜的激情突然间喷薄欲出。

李立出门时太阳已有两丈高。叶灵抱着孩子坐在院子里,远远看见机耕路上的李立把黄包车踩得歪歪斜斜,有几次都几乎倾倒在田里。叶灵差点叫出声来。过了好一会,叶灵才看见李立的黄包车踩上公路。刚踩出几十米,黄包车又停下来,李立在车轮边蹲了片刻。叶灵想,大概落链了。

这一天李立生意很差,一整天才坐过四个人。这样的生意八年来还是第一次。没有生意的李立就坐在黄包车上打瞌睡,两三个同行在那里说笑,说县城里一个建筑设计单位的高级工程师被人骗走二十万元,骗者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用的是一瓶矿泉水瓶大小的色拉油。几个人还没有说完,坐在黄包车上的李立已经把口水流到膝盖上。大家笑着说,李立这龟儿子昨天夜里肯定走私了,否则,怎么会软成这样呢?

荆歌 书法

李立是被一个老头子推醒的。李立醒来时周边就只有他一辆黄包车。李立惊醒过来,问老头干什么。老头看了李立一眼说,去城里。老头上车时骂骂咧咧。李立脑子还一片混沌。踩出几十米,拐过一个山弯,被风一吹就清醒了许多。李立接上老头话茬,老头仿佛遇上了知音,就在李立后面滔滔不绝。过了一段平缓的下坡路,李立才明白老头是去县人民医院看病的,上个月老头突然发现左下腮有一块东西,桃核一样大小,用手按上去有些生硬,老头以为发炎,去医院买了两盒阿莫西灵,一点效果也没有,反而越来越大,一个月下来就跟鸡蛋大小差不多。老头说,要是查出个恶性肿瘤,就坚决不住院,回家好吃好睡,能活一天就算一天。李立回头看看,老头有些微胖,眼皮都耷拉下来,脸上气色很好。李立踩过一段路后又回头看那老头,那老头在抚摸左下腮那块硬东西,边摸边骂他两个不屑子孙。李立从他骂声中听出来,老头有两个儿子,一个在上海搞建筑,是个小包工头,还有一个在天津做服装生意,两人都是千万富翁。老婆孩子一家人全在外面,春节也难得回来一次。家里就只有他和老伴两个人,老伴长年小病不断,需要他照顾,这次他把病情告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一个说近期有一笔业务要洽谈,脱不开身,一个说有一批货压在手上急着要脱手,让他自己先去医院看看,要多少钱告诉他们。老头越骂越生气,骂两个儿子不是人,有了几块臭钱就连父亲有病也不放在心上。老头说,这世道本来不这样,都是让钱给糟蹋的,有钱的人就认为这世界什么都可以买到,其实并不这样,有些东西钱是不能买的。

李立把老头送到县人民医院门口。老头不识字,李立又帮他挂好号。看病的人很多,李立把病历放在医生桌上,让老头坐在靠门口的椅子上等候。老头给了李立五块钱,全是硬币。

从医院里出来,李立听见救护车声音,救护车的叫声很凄厉。李立赶快把黄包车拐到一边,停在左文巷的巷口。一辆120 救护车从洗鹿路冲过来,后面跟着一辆的士,两辆车很快又被街上的人流淹没。等到李立踩着黄包车从医院门口穿过时,街上已有人在说,后岭垮刚刚发生了车祸,司机当场撞死,一个年轻女人坐在车上被甩出三四米远,还不知道是死是活。

黄包车从医院门口经过时,李立很想进去看看。这个医院李立很熟悉,他三表姑的儿子高力强是外科医生,做手术的。但踩着车很麻烦,要是把车停在边上,李立又怕人家把车骑走。李立还是没有进去,只是扭头往医院看了一眼。医院急诊室门口聚集了很多人,有人呼天抢地的,两三个女人软得不成样子,被人搀扶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有几个穿白大卦的医生急急忙忙的向里面走去。李立正看时,感觉身边有香气,香得很浓烈。李立回过头,看见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已经坐在他黄包车上。女孩的脸很漂亮,也很滋润,跟凝脂一样。女孩的衣服很暴露,胸前是一片耀眼的白光,隆起的两坨肉也显山露水的,白嫩的手臂上有几个被烟蒂烫伤的痕迹。李立问她到那里。女孩说,你先往前走再说,我也不知道到哪里。李立说你自己也不知道到哪里,我怎么送你。女孩说不是让你先往前吗!李立听了就往前骑,李立的动作很卖力,上身往前倾,屁股只占了坐垫的三分之二。女孩说话时把一只脚翘在李立坐垫上,迎面的春风吹过来,女孩的花裙子就像打开的伞,把街上的人目光都吸过来。李立不知道后面的女孩子在干什么,回过头来一看,女孩两条玉腿间一片桃花灿烂。李立赶紧回过头。女孩用脚蹭蹭李立的臀部说,大哥,你怎么啦!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你可千万别擦枪走火呵!李立没有说话。女孩见李立有些不好意思,就在后面吃吃地笑着。到了洗鹿路与上庆路的十字路口,李立把脚步放慢下来,问女孩该往哪边走。女孩说,一直走。李立刚一脚踩下去,女孩又在后面叫起来,让李立停下来。女孩站起来,两只手很随意地搭在李立肩上,把小嘴凑到李立耳边说,大哥,我没带钱,要什么,你看着办吧!李立还没有反应过来,女孩已捉住李立的手在自己的胸部快速掠过。女孩咯咯地笑了一下说,有缘千里下次见。李立还晕着,女孩已下了黄包车,李立看见女孩袅袅婷婷地走过花坛隔离带,很快被对面的“花都夜总会”吸了进去,李立透过白玉兰树叶的缝隙隐约看见女孩进门时还转身向他飞了一个吻。

与洗鹿路连接的东方大道车水马龙,但有一段路是不能骑黄包车的,李立就向右拐。向右拐是上庆路,过了上庆路就是响水河。响水河穿城而过,石桥是拱形的,桥面用水泥铺,很平。河两岸毗连着许多店铺,很是热闹。李立想起有一间店铺是英莲堂姑姑的,英莲当年跟他说过,要带他来让她堂姑姑看看,开始是李立不大愿意,后来事情淡下来就不提了,再后来分手了,当然也没有来的必要。李立想着时看见东面第三间店铺里急匆匆走出俩个人,一男一女,俩人都五十多岁了。俩人看见李立就大叫,黄包车,黄包车。李立停下车问两人到哪里,俩人一脸慌张,让李立快掉转车头,到县人民医院。李立见俩人这么慌张,估计肯定有什么急事,就躬着背奋力踩黄包车。到了医院门口,车还没有停稳,那男的就从车上跳下来,女的把一张纸币塞在李立手里。李立看见手里的纸币簇新的,挺刮,是刚刚出来的新版。李立想找一块零钱给她,刚掏出一枚硬币,李立就看见俩人已经走进急诊室。李立在医院门口待了片刻,医院门口进出的人很多,李立就离开医院,把车踩到大街上,后来又转到街心公园,把车停在人行道边的法国梧桐下,坐在侧石上闲得无聊,就把那张纸币掏出来在手指上绕来绕去。绕了几圈后纸币就成了蛋卷,又好像单筒的望远镜,李立从一端看出去,街上的风景在流动,几根法国梧桐的枝条从镜头中横穿过去,远处龙固山上的两支宋塔还矗立在那里。

李立在大街上转了两圈,没有生意。李立把车踩到鼓楼边的跑马场上,跑马场上停了十几辆黄包车,有四五个人蹲在那里赌钱,马一劲和老三调坐在地上走棋。李立就蹲在老三调边上看走棋,看了一会,李立觉得有些累,就斜靠在黄包车上睡觉。

李立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李立想起李丕儿子今天满周。昨天夜里李丕跟他说过,让他今天早点回去,到他家里喝酒。李丕说,你无论如何要来,而且还要早点到,我请人时,有些上了年纪的还得用你黄包车。李立说算了吧,我这种生意由不得人,时间也很难确定。李丕生气了,李丕生气时脸色很难看,八字胡翘得老高。李丕说,李立,这儿子有你的一半份儿,你想想,没有你,这儿子能是我的儿子吗?没有你,这儿子就是一个永不发育的胚胎。李丕说,我不但要你来,等过些日子,我还要拣个吉日,让儿子认你为干爹。李立很激动,喉咙中有许多东西涌动着,但就是说不出来,鼻子也有些发酸。李立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李立在李丕肩膀上重重一拍,然后把李丕的衣服抓了一团,捏在手里。

李立离开跑马场时把车踩得很慢。李立把手伸进衣兜里,衣兜里除了一张卷成筒状的纸币外就是五枚硬币,另一个衣兜里还有四五枚硬币,这是每天都要带在身上的,有时候要给人家找一些零钱。出了城,李立沿着响水河走,到常奉大道往左拐,路面宽阔起来。踩了一段路,就上了斜坡,斜坡很舒缓,李立没有用多大力气,黄包车就爬上最高处。接下来是一段平路,右边是一所中学,中学很老,有上百年的历史,校园内古木参天。左边靠山,山边就是普济寺,普济寺隐在一片葱郁的松柏中。普济寺历史更悠久,据说有上千年,中间两次毁于大火,南宋时赵构皇帝迁都临安,普济寺规模最大,香火最盛。现在的普济寺是民国时重修的,可香火很一般。

走完平路,前面就下坡。下坡也很舒缓,但比上坡时稍有气势一些。前面是一片田野,是碧绿的麦苗和金黄的油菜花,因为夜色,所以就没有白天的鲜亮。路上有些水雾,车也稀少,两边房屋离公路有一段距离,零星散落在山脚,山脚边亮着几盏昏黄的灯光。李立看见自己村庄的灯光已经亮起来,但有些暗淡,李立想,四十瓦的白炽灯看来不行,应该换上六十瓦才对,要么干脆用一百瓦,用一百瓦叶灵肯定不同意,叶灵会唠叨,电费太贵,孩子还小,又不读书,灯光用不着太亮。远处村子的对面是殡仪馆,殡仪馆在山坳里,以前殡仪馆有一支高大的烟囱,整天冒着滚滚浓烟,两年前殡仪馆整修拆了烟囱,改用地下抽烟。不见烟囱,住在周边的人就好受些。当年殡仪馆刚建造时,附近村子里的老百姓不让建,白天刚砌好的砖墙,第二天就变成一片废墟,后来公安局放了暗哨,抓了三个领头的,送去关了半个月,事情才平息下来。本来这里种的水果蔬菜都送到城里去卖,后来城里人说这里的水果蔬菜被浓烟熏过了,肯定有毒,都不买,附近的农民只好把水果和蔬菜运到邻县去卖。为了这事,附近的菜农还到县政府闹过,主管农业的副县长出面定调此事,请了省里有关专家对附近几村的水果蔬菜进行了化验,结果各项指标都没有问题。事情虽然平息下来,但城里人还是不吃这边上的蔬菜和水果。

下完坡,李立听见有人在他身后咳嗽了一声。声音很轻,但很熟。李立回头一看,不知道英莲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他黄包车上。英莲穿一身黑色连衣裙,左胸上还绣着一朵白莲花。英莲的连衣裙袖口有些短,把两截藕一样的手臂露在外面,互相交叉着,手指尖尖的,指甲上还涂着淡紫色的指甲油。英莲的脸鹅蛋形的,下巴有些尖,脸被黑色的披发掩去了一部分,就显得稍长些。眉毛弯弯的,淡如炊烟。英莲眼里有些艾怨,又有些迷茫。高高的鼻梁下小嘴紧闭着。颈项很精致,流向两肩的曲线也很温和。李立说,你怎么上来的?英莲浅浅笑了一下说,我不告诉你。英莲说话时换了坐姿,李立看见英莲的水晶鞋脚尖上也刻着一朵白莲花。李立突然想起来,英莲衣服上的莲花应该是红色的,英莲跟他好的时候还问过他,你说这莲花是红的好呢还是白的好?李立说那当然是红的好,我娘也喜欢红的,英莲听了没有说,穿出来真是红的,但今天怎么会是白的呢?李立想是这么想,但又不敢问。李立说,你在哪里上来的?我怎么没有一点感觉。英莲说,你一定要知道吗?李立听英莲这么说就不再问。当时英莲跟他分手时,也是这样说的。李立说,分手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家大人的意思。英莲说,你一定要知道吗? 英莲没有把话说完就嘤嘤地哭起来。李立记得这是很多年前的春天夜里,英莲也穿着这套黑色连衣裙,左胸上绣的是红色的莲花,他们坐在莳溪的鹅卵石上,看着皎月下波光粼粼的溪水,一脸无奈。英莲哭了一会后,紧紧地抱住李立沉重的头颅,把他的脸埋在自己胸前,后来李立把她脸上的泪水全吻干了,就是不敢越雷池半步。

与英莲的关系,最初起始于李向东。李向东与李立两家并不远,李立站在家门口,远远地看去,就可以望见斜对面山脚边的一个小村庄,小村庄叫广杏庄。到了秋天,白墙黑瓦的村舍被一片金灿灿的银杏包围着,让人心醉。李立是在李向东结婚时认识英莲的。李向东结婚那天,李立去他家喝喜酒,英莲把她姐姐送过来,在酒桌上,李立看见对面的英莲浑身不自在。英莲的头很多时候都低着,每次抬起来,总是首先瞟一眼对面的李立。李立第一次与她目光对接时,身上的热量突然间全部释放出来,把英莲的脸都给灼红了。李立马上站起来给新郎新娘敬了一海碗黄酒,坐下时,李立的脸也慢慢红起来。这年秋天,柿子熟了,李向东和英莲姐姐请朋友到他们家里作客。李立走到村口石桥边时,看见英莲站在柿树下仰头望着满树的红柿子发呆,高大的柿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只是互相穿插的树枝和缠在树上的藤条,满树的红柿子一盏盏天灯一样挂着,疏密有致,圆润而芬芳。下午是打牌,李立臭牌,没有人结对,英莲姐姐让李立陪她姐妹俩去后山看银杏。村子后面的山岗上全是银杏,金黄一片,秋风吹过时,金灿灿的银杏叶跳出枝头,满世界舞蹈。英莲很快活,仰着头在风中追逐落叶,把清脆的笑声洒落在银杏林中,在李立听来,好像是满天的星星掉下来,一闪一闪的,在树林中瞅着自己,眨着调皮的眼睛。偶尔有一片金黄的落叶被她接住,捧在手里时,她都会慢慢打开,生怕这落叶会变成小鸟重新飞出她的手心。英莲姐姐说,李立你先陪英莲玩着,我回家去拿一个篮子,待会摘些毛豆回去,晚上我给你们煮盐水豆。英莲姐姐说话时看了李立一眼。李立说,好的,大姐,你去吧!我会陪英莲玩的。李立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间乖巧起来。英莲听了,浅浅一笑,转身走开。

英莲一转眼就不见了。李立站在银杏林里,脚下全是闪亮的叶子,金黄色的叶子把李立的双脚都淹没了,稍稍一动,便窸窸作响,那声音真的悦耳。英莲,英莲。李立对着银杏喊。英莲躲在前面一株银杏背后,半边脸被落日阳光照着,像一张剪影。李立踩着银杏叶走过去,李立走过去时,左顾右盼。英莲突然蹦出来,用一双纤纤玉手蒙住李立的眼睛,李立失去重心,跌倒在厚厚的银杏叶上。英莲也跌倒了,滚落在李立身上,鼓鼓的胸部碰在李立手上,李立才明白这世界上什么叫柔。

李立回过头看英莲,英莲双手托着下巴在想什么。李立说,英莲,你好吗?英莲说,我不好。英莲说话时声音很忧郁,好像是从阴冷的深潭底部浮上来的。李立看见英莲说话时把头埋得更深,就回过头来继续踩车。

莳溪的水很清澈,溪中的鹅卵石光滑圆润,光着脚底踩在上面人就会很精神。莳溪南岸有一大片芦苇,春天里芦苇碧绿碧绿的,芦苇的杆还很嫩,躺上去会压倒一大片,厚厚的一层,有一种很柔软的感觉。英莲说要让他看一样东西,大概是十五,也许是十六,月亮晶莹,芦苇上清辉一片。英莲坐在芦苇中,李立就蹲在她前面。英莲的脸特别的白嫩,英莲的指尖像芦苇根一样葱白,让李立看了心疼。英莲说你想走吗?李立说,不走。英莲说那你蹲着干什么?坐下来呀!李立便坐在英莲对面,两只脚抵着英莲两只脚。英莲说你闭上眼睛,我给你看一样东西。李立闭上眼,四周一片寂静,远处偶尔有几声蛙声。李立说好了吗?好了吗?李立说到第四句时,英莲怯怯地说,好了。英莲说话时好像做错了事,很不好意思。李立睁开眼睛,看见英莲把白色棉织物上衣的一排扣子全解开了,里面露出了一件黑色连衣裙,左胸上绣了一朵红色莲花。英莲满脸潮红。英莲低着头说,漂亮吗?英莲说话时呼吸都有些不均匀。李立看见英莲胸前的红莲花被里面的东西给顶了出来,很多东西都藏在里面。李立喃喃地说,漂亮。阿莲,漂亮,真的很漂亮。一只鸟“扑”地一声从芦苇丛中飞出来,英莲呀地一声扑在李立怀里,李立的手迅速穿过英莲的后背,把她紧紧箍住。英莲的身子死命贴进来,李立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进了英莲的连衣裙,在英莲光滑柔嫩的后背不停地抚摸着。英莲还瑟瑟发抖,李立低下头在英莲的小嘴上轻轻舔了一口,接着又把英莲的舌尖含在嘴里,英莲的身子才慢慢地暖和起来。

李立听见英莲在他身后抽泣,声音很轻,若有若无的。李立刚屏声敛息,又什么声音也没有。等李立放松身子去踩车时,这抽泣声又听得真切,就在李立背后,几乎是贴着李立后背发出的。转过一个山弯时,李立的黄包车停了一下,李立看见莳溪在前面也转了一个弯,流向远处,后面什么声音也没有。李立回头看看英莲,英莲不见了。李立吃了一惊,把车停下来。李立回头再看时,英莲依然好端端的坐在黄包车上,手里捧着一束黄花。李立说,你去路边采花了?英莲说,没有啊!我一直坐着没动。李立说,那你手上拿的是什么?手绢呀!英莲说话时把手中的黄手绢摇了摇,荡起一阵阴冷的风。李立看见英莲手里真的拿着一方黄手绢,黄手绢上还有些泪痕。

李立看见莳溪就想停下来蹚一回溪水,尤其有英莲在。那年夏天李立踩着黄包车和英莲去城里看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号》,英莲看见杰克沉入水底时竟然哭出声来,招来周边很多人好奇的目光。回家时,英莲坐在黄包车上说这电影太残忍了。李立说这是电影。英莲说电影怎么啦!电影就为什么不能让罗丝的前任男友沉入大西洋冰冷的海底呢?李立笑英莲痴情,肯定爱上杰克了,说不定罗丝还会找上门来吃醋。英莲说好啊!我们去找找杰克。李立把车停在溪边,俩人乘着月光蹚进莳溪。莳溪的水冰凉冰凉的。流水撞击鹅卵石激起小小浪花,在月光下发出瓦蓝色的光芒,这瓦蓝色的光芒又像闪电一样稍纵即逝。英莲拉着李立的手,李立用另一只手轻轻箍住英莲的细腰,俩人走了一段路,就坐在溪边的鹅卵石上。英莲说脚很冷,李立把英莲的小脚握在手里在她脚背上摩挲了一会,问英莲好些了吗?英莲说,好是好些,但还是有些冷。李立就把英莲的双脚放在自己心窝上暖和,英莲冰冷的脚底让李立打了一个寒颤。过了片刻,李立把英莲两只小脚取出来握在手里,对着月光看了好久,又低下头轻轻吻过每一个脚趾。李立柔软的舌头在英莲每一个趾肚上移过时都留下一片温暖和湿润,英莲春意荡漾。英莲满脸羞涩地看着他。英莲说,李立,我们的黄包车呢,李立,你看见杰克和罗丝在车里时玻璃上的那个手印了吗?李立,你猜是杰克的,还是罗丝的?李立,要是你是杰克,我也让你来画我的身子。

英莲很沉默。李立看见天色斑澜,不远处有一片油菜花一直延伸到山脚,山脚下的村庄就是英莲的家。英莲很轻,李立几乎感觉不到她的份量。李立稍稍用了些力,黄包车的速度就快起来,刚到转弯处,李立突然听见“啪”的一声,黄包车就停了下来。李立看见黄包车的链条断了,躺在地上像一条死蛇。李立想,这好端端的怎么会断链呢?李立一边想,一边打开工具箱。英莲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李立边上。李立说,你等一下,断链了,一会儿就会修好。英莲不说话,脸色有些苍白。英莲把一张十元钱的纸币递给李立,李立看了看说,英莲,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英莲还是不说话,一再要把钱塞进李立的口袋里。李立挡住英莲的手,感觉英莲的手很冷,但很有力量。李立说,英莲,你当心别感冒了。英莲还是不说话,把头扭向一边。李立知道拗不过她,就掏出那张卷成筒状的五圆钱找给英莲。英莲接过钱,转身走进一片金黄色的油菜花地里,李立还来不及喊她,英莲已淹没在金黄色的花丛中。

叶灵醒来时发现李立没有睡,还斜靠在床头抽烟,暗红色的烟火一眨一眨的。叶灵说,你怎么还不睡,都几点了。李立说自己睡不着。叶灵说,你是不是还在想那件事。李立说自己真的很不明白,想来想去昨天坐他黄包车的就这么几个人。叶灵说,别想了,睡吧!免得明天起来无精打采的。李立灭了烟蒂准备睡觉,发现头有些昏。叶灵翻过身,嘴里在说什么,很含糊的听不清楚。李立只是听见叶灵好像说李向东什么的。李立说,你说什么?叶灵又睡了过去。李立用脚在叶灵屁股上蹭了蹭。叶灵说,昨天中午李向东来找过你。叶灵说话时又闭上眼睛。李立说,他来找我干什么?叶灵很困,有些不耐烦,就不再说话。李立说,你告诉我,他找我有什么事?叶灵见李立这样烦人,就干脆坐起来,跟他说个明白。李立见叶灵不高兴,就说你躺着说吧,千万别凉着。叶灵听了,心里又宽了许多。叶灵说,昨天中午李向东来找你,你三表姑的儿子不是在县人民医院吗!李立说对啊,我三表姑的儿子高力强是在县人民医院外科做手术的,向东找他干什么?叶灵说,昨天中午左右后岭加油站边上又出了一起车祸,是一辆安徽牌照的大货车把李向东小姨子坐的“昌河”改装的小货车给撞扁了,听说李向东小姨子是给县城汽车配件厂送货的,车上还有一名年轻司机,那司机当场死亡,方向盘把胸部都给抵烂了,李向东的小姨子被甩出三四米远,当时还有一口气,李向东想请你一起去找你三表姑的儿子,救他小姨子的性命。李立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叶灵说,我说你在县城里,让他赶快去找找你,后来听说他小姨子还没做完CT 就死了。李立听了,满脸都是虚汗,把头软软的靠在床壁上。

第二天叶灵醒来时,发现李立靠在床头睡着了。李立歪着头,开着大口,脸色很难看,连衣服也没有脱。早饭后,叶灵见他一脸疲惫,劝他不要出门。李立说,没事的。李立踩着黄包车出来,回头看见站在院子门口的叶灵转身走进屋里,就把黄包车掉过头来,向山坳里的殡仪馆踩去。殡仪馆门口冷冷清清的,李向东站在石板台阶上往门口张望,看见李立的黄包车就走过来,递给李立一支烟,俩人站着都不说话。过了一会,李立看见公路上有一辆柳州五菱拐过来,后面的车斗里也坐满了人。李向东说,他们来了,你走吧!李立看着李向东的眼睛说,我不走,我想看她最后一眼。李向东又递过一支烟,这时候车已到大门口,后面还有一辆北方大客,那是殡仪馆工作人员的车。车子刚停下来,很多女人就哭起来。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很快进入岗位,大概过了十五分钟,里面的人出来说,让亲人都进去看最后一眼,大家都涌在前面,李向东和他妻子几乎是抱着他丈母娘走,李立走在人群最后。工作人员把一辆停尸车拉过来,人群哭声四起,李向东的丈母娘瘫在地上,很多人都去抱她时,工作人员把盖在尸体上的白布轻轻揭开,站在前面的李立看见英莲面如满月,灿若桃花,胸前的莲花耀眼夺目,右手里还握着那张卷起来的纸币。李立突然一阵昏眩,差点倒在英莲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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