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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推土机的“娜拉”
——电影《马兰花开》中的女工人马兰

2024-04-27刘蓓佳

传记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阿根福兴推土机

刘蓓佳

电影《马兰花开》剧照

1956 年,长春电影制片厂制作的电影《马兰花开》面世,影片讲述了普通家庭妇女马兰如何排除万难成为推土机手的故事。著名女演员秦怡饰演的主人公马兰温柔而坚定,她努力挣脱那些旧观念对于女性的束缚,一心一意投身热烈的社会主义工业建设事业。《马兰花开》是一部不同凡响的作品,它表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妇女解放之路径,也为社会主义事业召唤了更多的女性建设者。开推土机的马兰之后,有了更多的女拖拉机手、女坦克手、女火车司机、女船员、女飞行员……

原野上的火车

马兰和她的师傅胡阿根并肩驾驶着推土机。悬崖壁上的黄土在她锃亮的刀片下翻滚,两座山头消失了,平原从沟壑中升起,50 公里开外,火车鸣笛声传来……

这一切的开端从未在马兰的心中寂静过。那是一种如山谷起笛般的冲动,悠扬尖利的鸣叫裹挟着风,呼啸而来,又奔向远方。

对于那时尚未成为推土机手的普通家庭妇女马兰而言,原野上奔驰的火车仿佛在唤醒她。那种近似于躁动的渴望,在她的生活中盘旋已久,却从未言明。而具体说来,在她启程去新线铁路土石方机械队投奔丈夫之前,她的生命中长久地奔驰着一辆没有终点的火车。

那辆火车挂在墙上的照片里——威武的火车头停在站口,马兰的父亲穿着皮夹克,双手叉腰,同样威武地站在火车头旁。他是火车司机,拉着这个巨大的家伙在崇山峻岭间穿梭。马兰小时候不常见到父亲,父亲的火车倒经常开进马兰的梦里。一闪一闪的火车头灯照亮黑夜中的隧道,轰隆轰隆的行进声被风带去很远的地方。在车轮碰撞铁轨的节律声中,马兰从孩童成长为少女,父亲的火车头又注视着她成为妻子,再成为母亲。

“兰兰长大后也学开火车。”每当父亲笑着对扎麻花辫的小马兰说这样的话时,母亲都认为这不过是逗弄小孩的玩笑,女人怎么能开火车呢?童年的马兰却因此有了更遥远的想象。她问父亲:“那火车是怎么能在山里跑起来的呢?”

“要先有路”,父亲耐心地解释:“推土机在山里造出平原,工人在平原铺上铁轨,然后火车就跑起来了。”

“那我长大后就学开推土机!我给爸爸的火车造平原!”马兰在父亲怀里挥舞着小拳头,模仿她想象中开推土机的模样。父亲和母亲被逗得哈哈大笑。

没有大人将小马兰的话当真。那是20 世纪前半叶,在高2.4 米、重达13 吨的“斯大林80 号”推土机上拉排挡的是位女驾驶员,这画面无异于天方夜谭。对那时的人们而言,生活中只有两类女性:“在家里的”和“图画上的”。家里的女性做饭、洗衣、看孩子;图画上的女性是墙上的月份牌美女,以及海报和雪花膏广告中婀娜的身姿。穿一身油污的衣裳在工地里灰头土脸地开车,即使在电影里也没有这样的女性形象。

因此,结了婚生了孩子的马兰第一次对母亲说要去铁路工地上找丈夫时,母亲不过以为马兰是换个地方做饭、洗衣、看孩子。直到马兰嘱托母亲帮忙照看小宝时,母亲才意识到马兰还记着小时候说过的那些话,她当真是要将小宝留在家里,当真是要去学习开推土车,当真是要去造平原、修铁路。

没有激烈的反对和争吵,母亲却总是一个人面对着墙上马兰父亲的照片流泪。她感到孤独,年轻时,丈夫在外工作,留她和女儿在家;现在丈夫不在了,女儿也要抛下她出门学开推土机。她问马兰:“你嫁了人,难道你的丈夫养不活你吗?为什么非得出门干那种累活儿?”一开始,马兰只是摇摇头说:“谁都以为女人就应该在家,洗洗衣服,做做饭,带带孩子,到处逛逛,反正丈夫能在外面挣钱。但是我不接受这样。”母亲不解,小宝在马兰的怀里“咿咿呀呀”,母亲将拨浪鼓摇得“卟啷卟啷”,像在反对马兰的“不接受”。后来,母亲问多了,马兰便不再直接回答她,而是讲哪里又盖了什么样的工厂,哪个地方又通了铁路,谁家的婶子又去油矿当了学徒。母亲从马兰兴奋的神采中看到当年丈夫的神情,她模糊地感觉到时代在变化,而自己的女儿跃跃欲试。她终究想明白了一点,自己忙忙叨叨过一辈子,也说不清为谁而活,至少要让马兰活得比自己明白些吧。

机械队来了个女徒弟

翻过山头,卡车渐渐进入新线铁路的施工工地。开阔的山间坝子上,帐篷、拱圈、活动房、五辆推土机和一辆铲运机整齐地排列着。突然,山那边传来爆炸声,坐在卡车木箱上的马兰循声望去,她看见远处黑青色的山头烟雾弥漫,紧接着,山雾中冲出几股浓烟,一瞬间,山石像烟花般四散开来。

马兰心中喜悦:“来对了。”然而丈夫王福兴并不认为马兰“来对了”,对于马兰的到来,他有着迥然不同的期待。几乎是见到马兰出现在工地的那一瞬,王福兴的脸就“垮”了下去,他甚至没有向久未见面的妻子挤出一个勉强的礼貌的应付性的笑脸。沮丧来自王福兴没有看到小宝的身影,这意味着马兰是真的来学习开推土机的,那些信誓旦旦的理想不是她的一时兴起。

夫妻久别重逢的第一晚就吵了架。明亮的窑洞里,马兰噘着嘴坐在工具箱上,使劲地摔打箱上的铁环,她试着借这样的噪音表达自己的抗议与决心。王福兴和衣卧在床榻,举着照片看小宝胖胖的脸蛋。他依旧生气,一切商量得好好的,马兰带着小宝来工地,做饭、洗衣、带孩子。这样在寒冷的冬夜,他一下工就能看到“老婆孩子热炕头”。

在王福兴的观念里,马兰学开推土机毫无必要,如果她真的在工地上干活儿还会让自己蒙羞。他想不明白,自己是土石方机械队的标兵,技术扎实、资历深厚、工资稳定,怎么就养不活一个马兰呢?

马兰爆发了:“我要是为吃饭,就不找你这个对象。”那是一种被误解、被埋怨、难以寻找认同的愤怒。

王福兴翻身坐起,气得发笑:“原来你不是相中了我这个人!那你就该嫁给我那台‘斯大林80’!”

王福兴当然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马兰的场景,她是个胆大的漂亮姑娘,就在马兰家铁路家属院门前,那时的街道还是一片凹凸不平的土丘。王福兴刚摆脱学徒身份,开始独立驾驶推土机。他的大家伙抛了锚,只好停工去找救援。回到原地时,远远看到一个梳辫子的姑娘不知何时跳上了他的驾驶室,正兴味十足地扳动着离合器。王福兴三步并作两步跳上车,恼怒地抓住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手。马兰扭头,迎上王福兴的眼睛。她也没说抱歉,调皮地吐了下舌头,赶紧下车。没跑几步,又回过头望了一眼这个年轻高大的驾驶员。

最初的爱的印象涌入王福兴心头,他回忆着马兰带给他的悸动。推土机发动,再次扳动离合器时,他尝试去寻找那位姑娘留下的温度,她那样娇小的身材坐在大机器里,竟有种刚与柔融合的温柔与坚毅。自己不正是被她的天不怕地不怕打动的吗?眼前噘嘴的马兰和当年那个瞪着大眼睛的姑娘重合在了一起。王福兴的心软了下来,他好声气地对马兰说:“我不是在和你开玩笑。那么大个机器,光拉排挡,就要五六十斤的力气。我干了七八年,有时赶任务,活儿一紧就累得浑身酸疼。何况西北又这么冷,一到冬天,别说开车子,手碰到铁,都会粘掉一层皮……”

马兰坐在木箱上,手依旧紧紧攥住箱子上的铁环,她咬咬嘴唇:“你至少得让我试一下吧?我是下了决心的,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三天新鲜、有始无终的人。”马兰这次来提前给机械队打了申请,党支部的确批准她以义务学员的身份跟着学习,马兰总是说自己不怕苦,表现得很坚决,障碍似乎只在王福兴这里。王福兴一时无话,只能决定让她试试。

大家都说,土石方机械队来了个女徒弟。马兰刚到工地那几天,周围的工人、家属,还有王福兴的两个徒弟金桐、李孩,见了马兰就热络地称呼“王师母娘”。马兰听了总是冷下脸,一板一眼地说:“我不是师母娘,叫我马兰。”直到一天早晨,大家瞧见王福兴驾驶着那辆“斯大林80”推土机,马兰赫然坐在驾驶室的左边,兴奋又胆怯地抓住把手,小心翼翼又目不转睛地盯着王福兴操纵推土机的动作。众人方才明了,“原来马兰不喜欢当师母娘,是想当女徒弟啊”。

当徒弟应该先做什么呢?提水、加油、洗车子、打黄油……王福兴想让马兰知难而退,不耐烦地给她传授推土机的技术与知识,还时常多有埋怨与责备。推土机直向崖头冲去,在滚落山崖的一刹那,王福兴熟练又沉着地将刹车一踏,推土机就那么稳稳地停在了崖尖上。向下望着二十多米深的崖谷,马兰来不及心惊胆战,就听见身旁的丈夫焦急地责备:“水呢,水箱怎么是空的?”徒弟马兰明白自己误了师傅的事,笨拙地爬下车,着急地往山下河边赶去。打满了水箱往山顶上走时,马兰才发现这段路陡得可怕,刚才是坐着推土机上山,这会儿走路爬上去脚下的土总踩不实,坡又斜,往下看是深谷,往上看硕大如铁牛的重机器像顶在头顶。马兰心慌,进退不得,又怕王福兴等得急发火,心一狠,闭着眼往山上冲去。到了山顶,因为马兰打水费了工夫,王福兴的车落下车队好远,免不了又是对马兰几句挖苦责备“拖油瓶、自讨苦吃”,马兰也不敢反驳。

就这样,马兰做起了学徒,每每面对王福兴的责备,她总是安慰自己这或许只是一位师傅应有的严格。可当那些来自女人们的冷嘲热讽飘进马兰耳朵时,她忍不住面红耳赤。

“准是男人家养活不了啦!才让自己女人出来学这累活儿。”桥梁队李师傅家那个镶金牙的媳妇儿等马兰打黄油经过时故意大声吆喝。

“有人说,女人驾驶重机械,震动力太大,生理上不允许呢。”开铲运机的赵师傅家师母娘故弄玄虚地说。

“生理上不允许?不就是一辈子不能生娃吗!”另一位妇女接过话头,为自己的理解自鸣得意。

“她要是能学成了,除非是铁树开了花。”

在马兰赶着打水、加黄油、取扳手的间隙,这些闲言碎语如同硌人的硬石子和工地上凌厉的风一起吹打在她的脸颊上、颧骨上。但没有一次,马兰停下来和她们解释、争辩。她仍然会脸红,却不再气恼。就像面对崭新棉服上粘上的一大片又腻又厚的黄油,马兰不再懊丧新衣服被糟蹋了,只是捋捋额前的碎发,将袖子撸紧一些,再多钻几次油桶。

电影《马兰花开》剧照

女人也是人

马兰在土石方机械队跟着王福兴学技术,对此颇有意见的还有王福兴的那两个徒弟。见马兰跟着师傅出工的第一天,金桐和李孩就在队里不满地到处嚷嚷:“和一个女人论起师兄弟,丢人!”他们尖刻地嘲笑马兰:“给咱们推土机添了个活摆饰,多了个废零件。”马兰虚心向他们请教如何给推土机取油,他们的胸怀倒是比他们所瞧不起的女人的心肠还小,故意给马兰指错路,待一旁看她钻进油桶出丑,又嘲笑她加油时像围着石磨推豆腐。马兰有时也气得跺脚,只是顾不得擦脸上的脏污,又赶紧去给推土机上油了。

认真地算起来,马兰倒是比金桐、李孩初学时有天赋,她的突破来得很快。即使此后的日子里,马兰身经百战,连傍山取土那样当初遥不可及的任务也能熟练完成,但每每回忆起第一次操纵刀片推起黄土的情景,她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从机器传来的那种欣喜的震动。

那是个寻常的一天。马兰给发动机加上黄油,水箱灌满清水,拉着把手爬进驾驶室,心里演习着启动推土机的顺序。王福兴没有发动车辆,一把将马兰拉去了驾驶座。马兰睁大双眼,愣怔地望着师傅,王福兴着急地拍排挡:“开啊!”马兰明白了,热气猛地涌上脑门,醒醒神,端正姿势,伸手拉起了总离合器。这一切那么自然,马兰在脑海里温习过无数遍的操作顺序终于付诸了实践。推土机颤颤巍巍地前进,王福兴喊:“扳刀片!”马兰提起刀片操纵杆。地面上的黄土不再是前进的阻碍,锋利的钢刀刺破了土堆。“拉二档!二档!”王福兴甚至比马兰还紧张。推土机晃晃悠悠地开向崖边,猛地刹车停下。马兰喘口气,好像更沉着了些。她挂倒挡,往回退,车子变得平稳了,王福兴那颗乱跳的心也平稳了。挂挡,提刀片,调整方向,西北高原上那些不受驯的结着冰的硬土在马兰的刀片下变得如海浪般流畅,涌起又落下,顺滑地泻下深沟。王福兴掩饰不住地为马兰感到自豪,那种喜悦属于一个徒弟的师傅,也属于一个妻子的丈夫。他从那时才真正确信,马兰能成为一名合格的推土机驾驶员。他开始全心全意地相信妻子,支持妻子。

刚看到希望,困难也就来了。王福兴被派去第八工程局支援,马兰没了这个打心眼里支持自己的师傅。组织“阴差阳错”地派马兰去做胡阿根的徒弟,这个安排无论是对马兰还是胡阿根来说,都近乎是一种“捉弄”。

胡阿根是王福兴的老朋友、好战友,也是土石方机械队最为反对马兰学推土机的人。刚开始,他还尝试语重心长地劝说自己的朋友:“老阿弟,不要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他里子和面子都最为传统,打心眼里坚持女人就应该在家操持家务。他甚至以为马兰学开车是因为王福兴的无能与逼迫,嘲讽王福兴说:“我看你真是财迷心窍了,连个家主婆都不想养活了?”胡阿根很难预料,马兰成为推土机学员的两年后,妇女投身工业建设竟成为举国上下的一种“时髦”。《真能干!妇女办砂厂》《无穷的劳动潜力!——全国10 多个城市组织普通家庭妇女和闲散居民参加生产》……1958年第15 期的《劳动》杂志用了一半的篇幅来宣传妇女工业劳动,时代的风气与人们的观念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电影《马兰花开》剧照

胡阿根成了那种“对抗进步”的人,但他无法反抗这个安排,他只能在面对勤学好问的马兰时,故意摆出那种冷眼相对的神情。常常是马兰问一句,他勉强答一句。问得多了,他还要夹枪带棒地说几句嘲讽话。

“阿根师傅,这叫什么?”

“跑板。”

“那个呢?”

“分油泵。”

“那这几个螺丝装在这里,起什么作用?”

“问这干啥?早呢,慢慢学吧。这不是老板娘学算盘。三年五年地等着吧!”

在一个恶劣的雪天,矛盾终于爆发了。马兰在冰土上驾驶着推土机,钢刀已经换成了更难以操纵的沉重钢斗。胡阿根虽然坐在马兰身侧,却从不加以指挥,只在马兰操纵失误时发出轻蔑的嗤笑。天气将钢绳冻得滞涩,斗子沉重,怎么用劲也拉不动,紧张的马兰不懂技巧,猛一使劲,“哗”一声钢丝绳拉断了,斗子闷声砸在土里。胡阿根从座位上跳起,推开马兰,一脚踏住刹车。他终于找到了指责的机会,又气又急地对着马兰放声大骂:“我遇上你真是倒霉!”马兰吓呆了,低着头,手足无措。其他工人围上来,胡阿根骂得更大声:“早就说了,这不是女人干的事!”金桐接话了:“阿根师傅,这和女人不女人有什么关系。女人也是人!”李孩也说道:“我们男人刚学的时候,难道就不会拉断钢绳了吗?”几个月来,马兰的苦学和进步大家都看在眼里,这时反倒是帮着她说话的人更多。“阿根师傅,你不应该这样对待马兰,这是封建思想在作怪。”青年人们一本正经地对胡阿根说。胡阿根面子上再也过不去了,这样的一群年轻学徒义正词严地批评着他,他摔下手上的活动扳手,扭头就走。

回去后,胡阿根喝了几口闷酒,急火攻心,加上灌了冷风,竟然病倒了。接连好几天,胡阿根都在发烧,头昏脑涨,但他乐意这样,正好不用再去面对那个倒霉女徒弟。病中的胡阿根并没有落得吃不上饭的地步,每天总有热乎的鸡汤和干净的换洗衣服送到他的帐篷里,他心里隐约能猜到是谁好心在照顾他。胡阿根的棉服口袋深处放着队部发给他的关于马兰的介绍信,四下无人时,他逐字逐句琢磨着,试图找到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兹介绍我队正式学员马兰同志给你,望你努力教导,为祖国培养建设人才。”

电影《马兰花开》剧照

鸡汤喝到第五天时,马兰来了。她掀开帐篷的门帘,就那么直直地走进屋,身上堆着尚未融化的雪,浑身打着冷战,颤颤地对胡阿根说:“阿根师傅,你好点了吗,班里的人都问你好。”她将淋湿的棉袄挂起来,坐到火炉边,拿出小本,单刀直入地向胡阿根发问:“阿根师傅,这傍山取土,车子到底怎么个开法?”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之前的争吵与不快仿佛从未发生过。胡阿根愣住了,看着火光映在马兰认真的脸上,他几乎脱口而出:“还不是一样,斜举着刀片不就行了吗?”马兰似乎有所领悟:“是应该用刀尖拨土吗?”好像就是在这样的瞬间,胡阿根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马兰刻苦、聪明、善良,为什么女人就不能学开推土机呢?胡阿根为马兰的悟解力感到喜悦,却又刻意严厉地叮嘱她:“干活不能光凭聪明。”他默认了马兰的理解,也默认了马兰做自己这位推土机老驾驶员的学徒。

更多的“娜拉”

马兰没有让胡阿根失望。土石方队开挖深沟的那天,胡阿根拖着病体,踉跄地走进马达声隆隆的山谷。他和一群老乡、几位机械队的工人一起站在崖头,徒弟马兰正在山根下,端坐在一辆“斯大林80”推土机上,全神贯注地握着操纵杆。只见刀片举起,刺进悬崖壁上的黄土,又掏扒出来,接着是车身滚压上去……围观的工友对胡阿根说:“看,你的徒弟真没给你丢脸!”胡阿根难得地笑了:“可是,这傍山取土的窍门马兰还没有找到,这样挖太费力,又危险,我得去告诉她……”

话音未落,同在崖头的队长大喊:“不好!要塌方。”

所有人都看见了那块裂缝,悬崖上的一大块硬土,摇摇欲坠。人们忍不住惊呼:“马兰小心!”

马兰又往前推了一刀,一小片黄土从头顶簌簌落下,她这才意识到危险临近。硬土在那一瞬间崩解,四五方的土塌下,山崩地裂,黄土漫天。人们都愣住了,只见松土如山洪,却不见马兰。围观的人群里,一位妇女惊恐地捂住了眼睛。

胡阿根不顾一切地跳下崖,从山坡上几乎是滚着下去。黄土散开,马兰开着推土机又出现在了大家眼前。她躲过去了!最危险的那一刻,马兰迅速操纵方向,平稳后退,躲过了崩裂的山石。胡阿根看到推土机上灰头土脸的马兰,暗下决心,要将所有开车的窍门全都教给自己的这位女徒弟。

马兰学开推土机,王福兴、胡阿根是领她进门的师傅,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则是队部的徐指导员,没有他,马兰甚至无法摸到推土机的方向盘。作为普通家庭妇女投身工业建设,如果说马兰对抗的是最直接的偏见、母职的羁绊、切身的痛苦,那徐指导员则是要撬动落后观念的铁板一块。

“我们队部研究过了,准许马兰义务学习。”除了马兰自己,徐指导员是第一个相信她的人:“女人又怎么样?你们不要太封建啦!这个马兰,人家现在已经能推土了。一定能赶上男学员。”在他的观念里,性别早已不是衡量事物的尺度,当王福兴兴奋地向他汇报马兰如何成功驾驶推土机时,他由衷地感谢这位师傅:“你又给咱们机械队培养出一个技术工人了。”

如果说马兰的勇敢来自一种抽象的愿景,那徐指导员的无畏与魄力则是源于一种具体的远见。他亲自撰写报告,力争让马兰成为正式学员,他懂得如何与僵化的思想斗争。当王福兴担心事情闹大影响不好时,徐指导员激怒地指正他:“这不是你个人的问题,是我们干部对待妇女的看法问题。”

干部是怎样看待妇女的呢?有人反对徐指导员培养马兰:“我宁愿培养十个男的,也不愿培养一个女的。”徐指导员的回答言辞恳切:“培养马兰的意义,决不是可以用一方土加一方土来衡量的。她如果能学成了,这对今天的普通妇女出来参加建设工作,该有着多大的一种推动力……”马兰之后,工地确实又有好几位工人家属加入工地建设工作中,她们渴望和自己的丈夫一样,穿上制服,拿起扳手,提上油桶。白天一起上工,晚上一块儿讨论,她们这才明白,原来针头线脑之外还有那样一个充满干劲的世界。

马兰还记得,她是和徐指导员一起坐火车去新线铁路施工队的,火车驶过建设中的工地、正在挖沟的山谷,徐指导员在车上洪亮地唱起歌:“这一望无际的荒原、未开采的矿山,还有那飞沙走石的戈壁滩,从此就要,一去不返。让我们来和它告别,到了明天,一切都要改变。”夹着砂石的风吹在脸上生疼,马兰却感到无尽的希望在眼前腾起。可以说,徐指导员就是这样,他看到的永远是“明天”而从不以过去作为限制。在那个刮着凛冽寒风的荒原上,徐指导员感叹:“这里的山和水多好啊!等我们把铁路修好,这一边就可以盖上几个大工厂。什么发电厂、石油厂、皮毛厂……那一边呢,就可以建起一座新城市。”

高山低头,大河让路,沙漠变成良田。马兰感到,这一切的向往、一切的远方,都和自己息息相关……

本文参考了长春电影制片厂1956 年上映电影《马兰花开》及秦赞编《中国电影剧本选集》第三册,中国电影出版社1979 年版,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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