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及学问、思想与文章
——陈平原教授访谈录
2024-04-27受访者陈平原采访者李浴洋
受访者/陈平原 采访者/李浴洋
时 间/2023 年12月27日
24卷本《文集》的台前幕后
李浴洋(以下简称“李”):陈老师,首先热烈祝贺24卷本《陈平原文集》(以下简称《文集》)问世!这套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收录了您44 种著作的大书,无疑是您个人学术生涯的重要纪念。而我相信,这也是改革开放四十余年当代中国人文学术的重要收获。这样一套大书的制作,想来并不简单。能否请您首先介绍一下《文集》的出版缘起、编辑过程,以及个中有无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幕后花絮”?
《陈平原文集》(共24 卷),商务印书馆2024 年版
陈平原(以下简称“陈”):首先感谢商务印书馆的慧眼与担当,在这出版很不景气的当下,愿意投巨资出版我的个人文集。2021 年6 月开始商议此事,我很感动,但有点犹豫。一个多月后,方才下决心做。
于是,紧赶慢赶,在2022 年5 月完工,将书稿交给了商务印书馆。四十年写作历程,有专著,有论文,有随笔,哪些入集,哪些剔除,怎么编排,如何调整,不是很容易处理的。接下来就是具体的编辑流程,那可是巨大的工作量。不同时间、不同出版社刊行的书籍,编辑体例及制作工艺有别,加上我的写作本就文体驳杂,如今编成一套文集,不能各行其是。单是注释的统一,就花费了很多时间。早年著作的注释不像今天这么仔细,有些引文责任编辑查不到,无法核对,必须来回磋商。倪咏娟为首的编辑小组,工作严谨,态度温和,让我很感动。如此大套文集,一年半时间制作完成,已经很了不起。
要说“幕后花絮”,主要是文集规模到底多大,须再三斟酌。首先否定的是大“文集”,也就是全集的编辑思路,一来本人仍在写作,二来自觉没有必要。主要的摇摆在于,选择中“文集”还是小“文集”——后者只收较为成熟的专著,共16 卷,那么做固然精粹些,但体现不了“与时代同行”的精气神。征求多方意见,最后定下来,就用中“文集”的方案。
李:其实在《文集》出版之前,您的著作也曾经按照某一主题或者出版单位做过阶段性的结集,比如《陈平原小说史论集》、“大学三书”到“大学五书”、“陈平原著作系列”“现代中国学术史三部曲”等。但如此大规模地全面整理出版自己的学术著作,应当还是包含了一种不同的期待与追求。那么,启动《文集》工程在您个人而言最为主要的考量是什么?或者说最为内在的动力是什么?
陈:1997 年河北人民出版社为我刊行三卷本的《陈平原小说史论集》,收入当时已刊六种文学史论著,算是我第一种著作合集。其他的“三部曲”,或“著作系列”等,都属于著作单刊,只是挂个名,便于读者辨认与商家销售而已。
《文集》共24 卷,一次性推出,销售方面压力其实很大。出版社和我下决心这么做,乃基于总结经验与保存史料的双重考量。我在《文集》“总序”中坦承:“读书多年,深知即便优秀学者,真能传下去的好文章也不会很多。刊行文集,主要意义在于保存雪泥鸿爪,证明自己曾经努力过。”只说保存“雪泥鸿爪”,或担心“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以此作为出版文集的理由,显得有点自私。但文集的出版是否有利于中国学界,以及能否代表这个或体现那个,属于出版社以及读者的判断,不该由我自己来阐发。
李:您专门撰文讨论过“文集”/“全集”的编纂问题(《为何以及如何编“全集”》,《中华读书报》2014 年6 月25 日;《全集编纂的宗旨、立场与边界》,《南方文坛》2022 年第6 期)。这回以自我为对象,尤其是涉及尚在行进中的当代文人学者的著作整理,您又有何新的体会与发现?
陈:我在《全集编纂的宗旨、立场与边界》中提及今人出书,有单刊、选本、文集、全集之别。这回刊行的是文集,收录若干自认为值得保留的已刊文章或著作;而不是巨细无遗、有闻必录的全集。除了自知分量有限,没必要编辑出版全集外,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我那篇文章最后提及的第一条建议:“不要受项目经费及市场前景诱惑,启动‘全集’编纂时须慎重,若无绝对把握,宁肯采用‘文集’或‘集’的说法,那样回旋余地更大。”
因编的是个人文集,允许自我裁断——上限是1987 年出版的第一本著作《在东西方文化碰撞中》,至于此前若干已刊文章,一律不收,因实在太幼稚了;下限则是2022 年8 月中旬,以后撰写或刊行的文章也不收,因出版社要求定稿,不能没完没了地补充。
李:《文集》出版不可能不预设接受效果。如此大规模的工程,我相信不但是您,出版社方面也会有所寄托。作为作者,能否请您谈一谈希望读者如何看待与使用这套《文集》,以及期待怎样的对话与互动?
陈:作为七七级大学生,我们这一代学者基本上已经谢幕——还会有若干撰述,但很明显,高潮已过,再无开山辟路、引领风骚的能力及机遇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能走多远,受主客观条件的限制,只能说已经“尽力而为”。我多次提及自己学术起步低,但见证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学术、思想、文化的诸多变迁,就这点可取。
也就是我在《〈压在纸背的心情〉序》中所说的:“放长视野,我们这代人的‘阅历’、‘观察’以及‘心情’,或许比我们做出来的‘学问’还要有意义。看一代年轻人如何从‘十年浩劫’中走出来,定定神,然后左冲右突,上下求索,还是挺让人感动的。后世的学者,训练、视野以及研究条件都比我们好,但读书时的心情、心气与心境,未必赶得上我们。”我估计出版社也是从这个角度,选择我作为出版文集的对象。
生命体验与学术研究的结盟
李:将24 卷本《文集》分为“文学史”(1—5 卷)、“学术史”(6—10 卷)、“文化史”(11—15卷)、“教育史”(16—20 卷)与“散文随笔”(21—24 卷)五个部分,这是您的设计,还是编辑的建议?这一分类方式大致对应了您不同阶段的工作重心,以及主要的学术面向。如今回看四十余年的学术历程,像您在文集“总序”中总结的“力图兼及文学史、学术史、文化史与教育史”这样一条道路,更多是一个自然而然的求索过程,还是包含了某种主动的设计与调整?
陈:自家文集到底该怎么编,我征求过早年学生以及出版社编辑的意见,但最后还是得自己拿主意。最容易想到的,就是按各书出版时间排列——那么编也有道理,可就是对读者很不公平,因显得杂乱。最好是兼及作者立场与读者趣味,于是我选择了先依论题分类,再按时间排列,这么做,既便于检索与阅读,也隐隐体现自己学术思路的演进。
当然,这么编跟我的研究视野穿越不同学科,且著述文体迥异,有很大关系。《文集》所体现出来的兼及文学史、学术史、文化史与教育史,并不是事先设计好的,而是一路上寻寻觅觅,左盘右带,最后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地走到这一步。
李:在《文集》书前,有您以编年形式撰写的一份《学术纪事(1978—2022)》。 倘 若 借 用您常说的一个概念——“关键时刻”,您认为在自己的学术生涯中,是否也有这样一些“关键时刻”,影响或者决定了您的取径与走向?
1977 年12 月,离开山村前夕全家合影
陈:对于我们这代人来说,恰逢恢复高考,是最为关键的一步。错过这个节骨眼,就是另一种生命形态。此后必定还有若干关键时刻,这个因人而异。几年前我接受《三联生活周刊》的专访,曾谈及1985 年是我的关键时刻,因那一年我和钱理群、黄子平合作“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在学术上崭露头角;同年,与北大教师夏晓虹结婚,自此开始了携手同行的人生路程。
另外,1998 年、2008 年、2015年都是我的关键时刻,这里不想细说。我最想谈的1991 年——那年1 月,我被国家教委评为作出突出贡献的中国博士学位获得者,走出此前的巨大阴影;那年4 月,我完成了《学者的人间情怀》,此文虽然两年后才在《读书》杂志刊发,但对理解我那个阶段的心态与立场,至关重要;那年5 月,父亲去世,而我正校阅《千古文人侠客梦》书稿,校毕补记称:“父亲是我的论著最热心的读者,几乎每文必读,而且常提出很中肯的意见。因此,我写文章时,会突然间冒出一个念头:这话父亲会欣赏吗?如今,这种感觉还在,可已是‘人去楼空’。再度灯下涂鸦,不禁悲从中来。”那年11 月,我参与主编的《学人》第一辑刊行——所有这些,都深刻影响我的人生经验及学术道路。
李:您在《文集》“总序”中谦称自己在多个学术领域中游走的做法“不够专精”。不过《文集》作为您的著作集成,还是会呈现一个相对整全与整合的“陈平原”形象。就您个人而言,您最为喜欢的一个称谓或者命名是什么?当您穿梭于不同领域时,有无一个统通性的或者根本性的自我定位?
陈:我不信任“多快好省”的治学方略,认定所有的选择,有得必有失。若什么都想要,最后很可能什么都得不到。既然希望筚路蓝缕,发凡起例,那就不可能挖一口特别深的深井。我对自家学术“不够专精”的反省是认真的,但不想更弦易辙。理由是,我早年在《当年游侠人》的“序言”中所说的:喜欢追究作者压在纸背的思考,看好“生命体验与学术研究”的结盟,如此趣味,必然对“有学问的文人”以及“有文人气的学者”,情有独钟。
与妻子夏晓虹教授在镇江
你问我的自我定位及期待,那就是兼及学问、思想与文章。至于命名方式,随缘。
李:您曾经以“与时代同行”概括您的学术史研究(《与时代同行的学术史研究》,《探索与争鸣》2020 年第12 期)。《文集》的“出版说明”也认为您整个“人生轨迹的起伏呈现出‘与时代同行’的特点”。这在《文集》“总序”中得到了您的呼应:“恰逢连续急转弯的大时代,个人无法遗世独立,‘文革’中的蹉跎岁月,1980 年代的艰难崛起、1990 年代的勇猛精进,以及新世纪的拓展与抗争,都只是努力顺应时势。”您本身就是学术史家,您是如何理解学者的个体选择与命运同“时势”的关系的?
陈:越往远处看,越能看清个人命运与时代风云的关系。作为具体的文人或学者,小气候可以自己营造,大气候你改变不了。“千古文章未尽才”,其实是历史上的通例。现实生活中,才华出众的人物多的是,而能抓住机遇尽情挥洒的,实属凤毛麟角。
我们这代人,好歹有四十年相对平稳的读书生活,东奔西跑,上下求索,也就这点成绩,没什么好吹嘘的。“与时代同行”,既是一直自我表彰,也是一种自我压抑,更是一种自我反省。至于说我们这一代到底取得多大成绩,有哪些巨大的遗憾,自己说了不算,留待后世读者以及学术史专家辨析。
忌讳依时摆布,追求自我完善
李:单就专业标准来说,您经常被作为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跨界”出去的成功典范。也就是说,大家更为看重的是您对于文学研究作出的拓展贡献(特别是向学术史与教育史等领域)。在我看来,您的学术风格或许可以称为“文史之间”或者“文史互缘”。您基本的学术态度、立场与方法都是史学的,所以您治学的“史”的面向十分显豁。但我注意到,文学其实在您的视野、关怀与表达中始终占有重要位置。无论是高考恢复时的专业选择,还是新世纪以来您对于文学教育的大声疾呼,文学似乎才是您四十余年学术生涯的原点与主轴。能否请您谈一谈“文学”为何成为您治学的入手处又一直担当发言的着力点?
陈:文史兼通的追求,像我这样的人文学者其实很不少。只是因学术出身的差异,以及现实中的位置,会导致我们往某个方面倾斜。在文学研究者中,我“史”的面向很显豁;可对于真正的历史学家来说,他们更看重我的文学趣味及眼光。
其实这是“文学史”这一研究对象决定的。成功的“文学史家”,必定兼及文学与史学,落实到具体著述,有时偏史,有时重文,看论题需要以及写作机遇,没必要固守楚河汉界。
李:您的研究涉猎文体、观念、制度、媒介与物质文化等诸多层面,但无论在哪一层次上展开讨论,最终似乎都会落实到“人”,尤其是具体历史情境中的人的心情与心境。所以在您的文学史研究中,可以看到晚清与“五四”两代文人的身影;在您的学术史研究中,可以看到主流与潜流不同学者的足迹。您的见识是从对于具体的“历史中人”的理解中来的,您的裁断是从对于“正面”“反面”与“侧面”都尽可能的体贴中来的。您的研究努力开掘“人”的能量与潜力,但也直面“人”的困境与限度。我想知道,这是否是您有意为之的?以及以人物为中心的治学取向是否包含了您对于“(人文)学术”何为的某种定义?
陈:这或许是早年文学训练留下的痕迹——兼及阅读、想象与写作的能力,且对“人”有特殊兴趣。记得有一回在课堂上借题发挥,谈论起大学者的著述,除了纸面的严谨与理智、纸背的温润与深情,以及其不可复制的生命体验,同样值得关切。在这个意义上,“知人”,不只是为了“论世”,本身便自有其独立价值。
对于这种带有更多个人性、不过分排斥情感与偏见,近乎密室私语的“特殊的阅读”,好多年前,我写过一则短文《与学者结缘》,说的就是这种趣味。2007 年我发表《人文学的困境、魅力及出路》,其中有段话日后多次引述,那就是拒绝“将‘学问’做成了熟练的‘技术活儿’”,认定对于人文学者来说,必须是“学问中有人,有喜怒哀乐,有情怀,有心境”。
李:您出版过一本精选集性质的小书《千年文脉的接续与转化》 [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08 年版]。我很喜欢您对于自家问题意识的这一概括。“古典新义”其实与“西学东渐”一样,都是现代文学与现代学术的核心线索。但与“西学东渐”已经成为学界共识以及现代文学与现代学术研究的大宗不同,如何有效清理“千年文脉的接续与转化”则在很长时间内都充满挑战。您的研究在这一方面具有开创意义,而且探索出了贯通古今的可能范式。不过,您也专门讨论过古今“断裂”的问题(《何为/何谓“成功”的文化断裂——重新审读五四新文化运动》,《南方都市报》2008 年11 月14 日)。只不过与“断裂”相比,您更多强调“接续”与“转化”的面向。这当然一方面揭示了历史的“本来面目”,但大概也具有现实对话性。如今时代氛围悄然发生变化,您又会怎样看待现代文学与现代学术中的“古今”关系,其与“东西”/“中外”论述的联动是否还有新的延展空间?
陈:谈论历史时,必然与偶然、连续与中断、个人与国家、民族与文化、守旧与创新,这几对概念的张力,你几乎无法回避。落实到中华文明的不同历史阶段,论述的重点会有所倾斜。比如在大动荡或变革时代,如何处理或理解“断裂”“接续”与“转化”这三者的关系,便是最为要紧的。大到文明转型,小至文体嬗变,都不妨从此入手,深入探究。
我不相信一以贯之、一往无前、一马平川的历史书写,而更愿意观察“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站在历史的拐弯处,放眼望去,有时黯淡无光,有时无比辉煌,作为学者,首先是理解其变动的内在逻辑与动力,而后才是描述与阐发。但我承认,这一过程,并不全然客观,而是经常受时势及思潮的牵引。比如,说“断”还是说“续”,牵涉到对主体的评价,并非无缘无故,更不是文字游戏,重心落在何处,其实大有深意。
至于“转化”的艰难,更是不言而喻。在我眼中,晚清开启的古今之辩、东西之争,至今尚在进行,只不过换了好几次马甲。人们都希望,每一次拐弯或转型,都能上一个新台阶,实现所谓的“创造性转化”;可实际上,谈何容易。
人生犹如爬坡,曾经努力攀登,可一不小心就溜下去了,这样的事多的是。人类历史上,并非总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严肃的历史学家,谈论现代中国文学与学术,得学会直面惨淡的人生,特别忌讳依时事需要随意摆布。
李:除去时间上的“千年文脉”的视野与关怀,您治学在空间上也有很强的开放性,这体现为您与大陆以外学者的积极互动。您应当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中国际化程度最高的学者。这既指您治学的辐射性,也指其接受度。您不止一次讨论过“如何与汉学家对话”的问题[《视野·心态·精神——如何与汉学家对话》,《南方周末》2007 年4 月5 日;《国际视野与本土情怀——如何与汉学家对话》,《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 年 第6 期]。在 您 看来,现代中国研究已经是“世界学术”的一部分了吗?您认为应当如何在翻覆变化的时势中,继续保有“世界学术”的追求?
2023 年10 月,“ 燕园三剑客”再聚首。左起:黄子平、钱理群、陈平原
陈:现代中国的学术研究当然是“世界学术”的一部分,只是所占份额多少以及声音大小的问题。我曾引用鲁迅《藤野先生》中的话:“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这里的大小之分,是强调医学(学术)对于全人类的意义。我略为引申,即便是人文学,明知其带意识形态色彩,也有超越现代民族国家利益及文化鸿沟的意义。
作为具体而微的人文学者,我们追求兼及国际视野与本土情怀,不仅体现在人际关系以及学术著述,更蕴藏在视野与趣味中。不管能力大小,尽可能做好自己的事情,本身就是参与“世界学术”的建构。不必整天追问/批判人家的偏见,在我心目中,学术、思想、文化的“自我完善”,是第一位的。
最近这些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支持的中华学术外译工程,取得了很大的成绩,我本人也因此获益。但必须意识到,“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西方语言、文化及学术的优势(即便不说霸主)地位,是其长期奋斗及积累的效果;你想改变这个不尽合理的现状,必须有全民族持之以恒的不懈努力。不着急,有恒心,少喊口号,多下苦功,放长视野,保持平稳的心态,积跬步以至千里,这是我对你这个严肃提问的回答。
以“人文史”的视野,走向新的综合
李:您在《文集》“总序”中提及自家治学旨在“超越现有的学科边界,以‘人文史’的视野,在某种意义上重新走向综合”。2022 年9 月25 日,您领衔的北京大学现代中国人文研究所举行成立大会。您在致辞中也阐释了“人文史”的理念:“既是一种自我限制——不讨论军事、政治、经济以及自然科学,也是一种扩张——希望兼及文学、艺术、思想、学术、教育、媒介等,借重新构建近代以降中国人文学术的知识体系,为探索中国道路的历史经验提供学理支撑。”在具体操作时,“不是简单拼合,而是在各种结合部用力,透过相互间的区隔、纠缠与对话,挖掘其中蕴涵的时代精神与文化变迁”。我相信,这既是您个人的治学心得,也寄托了对于未来学术方向的某种判断。而事实上,“人文”也正是近年学界讨论的热门概念。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形成这样的意识的?在您的学术生涯中“重新走向综合”的努力主要有哪些收获,又有哪些阻碍?
陈:不同于“人文主义”的表彰、“人文精神”的提倡、“新人文”的梳理,抑或“人文学”的界定,所谓“人文史”的建构,以及“重新走向综合”,只是研究思路及叙述框架,并非价值判断或政治立场。虽是长期思考的结果,但目前尚属尝试性质。借助北京大学现代中国人文研究所这个平台,能做多少事情,很难说。宣言从来都比成果好,想得到的,不一定做得到。不过,所谓“草鞋无样,边打边像”,只要还在摸索,就有希望。
作为读书人,梦想写一部大书、沉甸甸的代表性著作,代表一个人、一个学科、一个时代,可那谈何容易。谁都晓得,生有涯,而学无止境,“画饼”容易,实现很难。只能说眼下我的研究没有止步,还在探索中。
李:北京大学现代中国人文研究所成立之后,您主持启动了“人文史丛书”工程。我注意到您在丛书“总序”中有一倡议,即“以跨学科的视野、跨媒介的方法、跨文体的写作,来呈现有人有文、有动有静、有声有色的古代/现代中国”。“跨学科的视野”前面已经论及,“跨媒介的方法”也不难理解。我想知道的是,您拟想中的“跨文体的写作”具体是指什么?因为对于“人文”的定义,其实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围绕“人”展开的,而您显然有意引入了“文”的维度。想请您更多谈一谈人文研究中的“文体”与“写作”问题。
陈:三年前我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刊行《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其中附录的《关于现代中国的“述学文体”》提及:“我坚信,现代性是一种思想体系、一种思维方式、一种生活方式,同时,也是一种表述方式。”不说吟诗作文,就以学者的表述为例:“诸位今天所从事的工作,比如说在大学里面教书、写作,以及在学术会议上发言、讨论,等等,这一系列的活动,从思路到姿态,从言词到术语,基本上都跟传统中国大相径庭。不止跟先秦不一样,跟宋元明清的书院都不一样。换句话说,我们不仅已经改变了观念与思想,而且改变了思维习惯;不仅改变了学问的内容,而且改变了讨论的方式。”
“文体”与“写作”之所以值得我们再三斟酌,就是因为其并非单纯的技术问题,或细枝末节,而是内在于研究者的立场、思考与表述。更何况,新技术、新媒介、新世代的出现,使得以往我们熟悉的评价学问的标准开始动摇——包括对“学术”与“非学术”的界定。
与北京大学党委书记郝平(左)共同为“北京大学现代中国人文研究所”揭牌
李:在《文集》所附的手册上,开篇有您的书法作品,写的是:“读书人应学会在社会生活中作为普通人凭良知和道德表态,而不过分追求发言的姿态和效果。若如是,则幸甚。”我想您选择以手迹的形式来呈现这句话,当是别有幽怀。您认为人文研究与社会生活或者日常生活的关系应当是怎样的?如何同时保持“读书人”与“普通人”的状态?
陈:《文集》宣传手册上的书法作品,当初只是为了好看,临时抓来凑数的。不过也挺好的,很应景。写字是我的业余爱好,我的理想是“阅读”“写作”与“书法”三合一。两年前在广州和潮州举办题为《大字书》的书法展,有感于参观书法展的极少阅读或品鉴书写内容,我故意摒弃大家熟悉的唐诗宋词或格言警句,转而抄录自家旧作——分别出自《学者的人间情怀》(1991 年)、《世纪末的思考》(1996 年)、《数码时代的人文研究》(2000 年)的四十则短语。这幅作品便是其中之一,乃《学者的人间情怀》的“结语”。
对于这段话,今天的读者可能感到困惑,“读书人”本来就是“普通人”嘛,为何需要如此辨析?必须返回那个“文化热”尚未完全消逝的特殊年代,才能读懂下面这段话的潜台词:“读书人倘若过高估计自己在政治生活中的位置,除非不问政,否则开口即露导师心态。那很容易流于为抗议而抗议,或者语不惊人死不休;其次,万一我议政,那也只不过是保持古代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是道德自我完善的需要,而不是社会交给的‘责任’。”
陈平原书法
李:最后一个问题。尽管人文学术在今天的位置已经日益边缘,其功能与信誉也在不断受到挑战,但仍然有不少年轻学子进入这些专业。作为“过来人”,您想对于青年一代,尤其是有志以人文学术为业(职业/志业)的“接力者”说些什么?最后再次祝贺您的《文集》出版,也感谢您接受访谈。
陈:对于读书人来说,兴趣、才华与机遇,三者协调发展,那是最理想的。但那种兼及天时地利人和的理想状态,可遇而不可求。若是处在风口,那你赶紧大鹏展翅。困难在于,很多时候老是三缺一,甚至各要素之间互相抵牾,这才需要“艰难的选择”。
很多人记得鲁迅“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 的名言,而在《北京通信》中,鲁迅其实还作了补充:“我之所谓生存,并不是苟活;所谓温饱,并不是奢侈;所谓发展,也不是放纵。”若生存状态不太恶劣的话,有志以人文学术为业的后来者,我建议以“兴趣”为第一考量。因为“机遇”只能等待,不能强求;至于自家才华到底有多大,必须在实践中检验,空说无凭,空想更无意义。
2024 年1 月,在山西平遥县道备村王瑶先生旧居前留影。2024 年为王瑶先生诞辰110 周年纪念
早就答应《传记文学》作一次专访,回顾自家问学经历及经验教训,没想到因缘凑合,因《文集》的出版,作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却顾所来径”。话题围绕《文集》来展开,好处是主题突出,缺点则是有些枯燥,没有故事,不太好读;而且,跳过了陷阱,隐瞒了空白处,基本上成了“成功叙事”。不管是“正传”还是“别传”,这回顾不上,只能留待日后补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