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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色

2024-04-26张传云

当代作家 2024年1期
关键词:老爹小哥乌鸦

1

舒有道,可能就是猴子请来救我的那个人。

没有他,也许六岁的我,生命将定格在1979年仲夏的井庄里;没有他,也许我终生都将深陷痛苦的泥潭,无法自拔。

1979年7月4号。我从范剑家里出来后,不敢哭,哭会扯得伤口更疼。疼痛逼迫我不得不佝偻起腰,像一只断翅的蝴蝶,一点一点挪动着小脚丫,往自家土墙草屋慢慢捱去。热烫黏稠的空气,像闻到血腥的鲨鱼群,朝我蜂拥而上,撕扯掉我身上最后一丝清凉。汗水替代眼泪,从我的脸上不断地往下滴落,掉到地上,溅起星星点点浅淡烟尘。

我捂着肚子走一步,停一步,缓口气再接着往前走。平时蹦蹦跳跳半分钟的路程,我用了差不多20分钟才勉强捱到家门口。

刚进门,我就看见我妈坐在堂屋的迎门处洗衣服。我先前受的所有委屈和惊吓,立即化

作无声的洪流,止不住从眼眶掉落。

我妈慌忙起身,一把将搂我进怀里,乖乖肉地哄个不停。然后抄起她的衬衫前襟帮我擦眼泪,心疼地问我怎么了?

我抽噎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妈扶着我的肩,歪着头,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忽然,她神色紧张地指着我的大腿内侧,

问我大腿怎么流血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泪眼朦胧地低头去看,这才发现不知是什么时候,我花裤衩的底角处,游下来一条纤细的“血蛇”。

我妈慌忙抹了一把,顿时惊慌失措地问我:“我的乖乖欸,你怎么弄伤了?”

还没等我回答,二响妈李大嘴这时挎了一篮子臭肥皂搓洗过的衣服,来我家借棒槌,准备下井塘去濯清水。

井塘就在我家门前不远处,是个村中塘,围塘散居着十几户出行路隔开的人家,邻居们经常来我家借工具用水。

我妈叫李大嘴自己进屋去拿,她抱着我进了东房继续追问我受伤原因。

李大嘴将衣服篮子往地上一埵,进屋到门后拿了棒槌并没有走,而是跟进房来好奇地问我怎么了?

我妈没想太多,年幼的我更不知道当着外人的面,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我把先前的遭遇,磕磕巴巴地哭诉出来。

那天早上,刺目的阳光把我从无梦甜美的睡眠中给戳醒了。我揉着惺忪睡眼掀开蚊帐爬下床,在屋子里四处走动了一番。四间草屋只有我独自一人。父母这几天扛着锄头一直去队里的棉花田锄草;我大姐挑着两个大篮子,满山遍野地去捋刺槐树叶了,回来后她会将刺槐叶铺在后院的地上晒干,用破床单缝成的大口袋装满,挑到公社养猪场,两分钱一斤卖掉当猪饲料,挣来的钱供她和我小哥上学;至于我小哥,他给队里放牛,挣点工分贴补家用;只有我,豆丁大,连打猪菜都不会,唯一的任务就是快快长大。

我挠了几下被蚊子叮痒的手背,学平时我妈的样子,啐了一口唾沫抹在上面止痒,然后下地去堂屋吃早饭。我站在灶前垫脚的小板凳上,吃力地推开厚重的木锅盖,拿起饭勺伸进铁锅里,舀起一勺稀的能当镜子照的稀饭,泼泼洒洒地倒进往前凑的嘴巴里。几勺下去,我的肚子眼见地鼓起来,撑起被淋湿的无袖圆领衫。牙齿由于没咬到东西很不得劲。我打算去村后自家菜园里摘一根黄瓜来解馋。

我盖上锅盖,跳下小板凳,带上大门后就往村北走。在途经乌鸦家门口时,我一眼瞅见乌鸦大哥范剑,正坐在他家堂屋的小板凳上吃馒头,一下子把我的口水给馋流下来。我咚咚咚跑进屋里,站在他的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他吃。

范剑被我的傻样“噗呲”一声逗笑了。他随手掰下一小块馒头塞进我的嘴里,我毫不客气地两三下吃完,然后撅起小嘴,在他那长了几粒青春痘的下巴上吧唧亲了一口,以示感谢。范剑立即高兴地刮了一下我的小鼻子,然后抱我坐在他的大腿上,将手中剩下的馒头也一点一点撕碎了喂给我吃。吃完馒头后,范剑就挠我痒痒,我前俯后仰开心得不行。我也学他的样子,在他浑身乱抓乱挠。某一刻,我忽然感觉膝盖外侧被什么东西弹了一下。我一把抓住后,笑嘻嘻地问他:“乌鸦大哥,这是什么呀?你身上怎么还藏着个小棍子?”

范劍的脸腾地就红了。他身体僵硬了片刻,忽然冲我神秘一笑,问我想不想看他身上藏的小棍子?我好奇地点了点头。范剑便抱着我进了房,他家房里的木板床上散乱地摆放着许多书,床头的书桌上也放着单薄的一本。煤油灯靠近土墙的地方早已被油烟熏得乌黑。范剑将床外侧凉席上的书呼啦几下全扫到了床里,然后将我放在清空的地方,哄我躺下,他则居高临下俯视着我,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下一刻,我被命运一脚踹进黑暗的深渊里。

下体突袭而来的疼,痛得我立即弓身坐起,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范剑慌忙捂住我的口鼻,不让我发声,又将我重新摁倒;另一手死死地控制着我,不让乱动。

呼吸被阻,眼睛开始发胀,头开始发昏,两边太阳穴涌起无数的黑虫子,铺天盖地吞噬着我眼前的光明。

就在我快要被范剑捂死的时候,耳朵里听见模糊的敲门声,随即响起询问声:“范剑,你格在家?你老伯(读be,父亲)叫我来和你一起复习高中课本。”

这好像是住在村后舒有道的声音,他的声音像小溪流水,清亮干净,让人过耳难忘。我家的菜园就在他家门口不远处,我去菜园摘黄瓜时,不止一次听过他的声音。这时再听,仿佛一道欲劈开我眼前无边黑暗的闪电,让身陷绝境的我,莫名生出一丝希望来。

家里忽然来人,范剑的脸色一下子由红变白。他吐出一大口浊气后,慌忙压低嗓音加重语气警告我不许胡乱说话,接着就慢慢地松开了捂住我口鼻的手,赶紧弄好他和我的衣服,抓起窝在床头的破床单,胡乱擦了几把脸,又以指当梳抄了几下湿漉漉的头发后,稍定了下心神,这才打开房门走出去。

快要窒息的我,口鼻间被猛然灌进的大量空气呛得剧烈咳嗽了起来。这一咳嗽下体更疼。我忍着疼,惶恐不安地爬下床,然后挪动小脚丫,尽最快速度向房门口逃去。

长身玉立的舒有道一进房就看见了我,他楞了一下,但没有多问。当我满心惊惧地逃出范剑家大门时,身后隐约传来舒有道戏谑的问话:“范剑,你还有闲心看《少女之心》呀?”

等我磕磕巴巴地将受辱的经过讲完。我妈早已哭红了眼睛,右手还不停地拍打着心口喊疼。

李大嘴边捋我妈的心口帮她顺气,边帮我打抱不平:“哎呦我的妈欸,这狗日的范剑真是造孽呦!你家小毛丫这么小就被糟蹋了,啧啧,以后可怎么搞哻?毛丫妈欸,你可不能放过范剑哦!你得赶紧喊你家老板(丈夫)找几个人,去把范剑扭送到公社交给民兵连长处理去。”

我妈过了一会才缓过劲来,再三叮嘱我要乖乖地躺在床上不许出门,她双手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就和李大嘴出去了。不久,整个村子鸡飞狗跳地沸腾起来。

2

第二天早上,父母轮流抱着我,一路翻山越岭,赶往几十里路外的向阳公社医院给我做身体检查。仅一夜未睡,30多岁的双亲就憔悴的眼窝陷落,嘴唇干裂了。年幼的我单手环着父母脖子,为第一次出山兴奋得像个小麻雀,叽叽喳喳问个不停。那桩事仿佛不曾发生过。

进了医院大门,我老伯将我抱给我妈,他则快走几步,越过提着一网兜包子迎过来的范剑父亲,走到花台旁,双手握住一位腰挎驳壳枪,浓眉大眼,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的手连声问好:“黄连长你好,害你久等了。我按你昨天讲的,把小女带来了。”

黄连长点了点头,然后叫站在他身后的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抱我进去检查。

扎着马尾辫的女医生上来伸手就要抱我。我怕生人,抗拒地扭过头去不理她。

平时肥猪上树都不笑的范剑爹,这时从手中提的网兜里,一脸蜜笑地掏出一个雪白的大包子递给我。我刚伸手接过,就被我妈一巴掌打落在地。范剑的父亲尬笑着挠了挠头,弯腰捡起地上包子,撕去沾了土灰的包子皮,塞进嘴里。

范剑妈这时从门外闪过来,抱着我妈双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哀求我父母,看在多年邻居情面,可怜可怜她儿,不要告他。她還赌咒发誓,许诺明年范剑考上大学,工作后,在城里安家,等我再长大些,就娶我做老婆,当个街花让人羡慕。

我老伯站在旁边毫不客气地撕碎她的空头支票:“范剑妈,你就别演戏了。大家都一个村子的,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吗?况且,你就那么确定你家范剑明年能考上大学?你大儿子害了我家小丫头,这仇我肯定会报!”

我老伯话音刚落,范剑妈立刻跳了起来,拍打了几下屁股后,气急败坏地指着我老伯的鼻子张口就骂:“狗日的尹踆汉,就你他妈的真是心肠歹毒!你要是真将我家范剑搞去劳改,我跟你讲,我们两家的仇就结定了!你就等着倒霉吧!今年年底队里就会分田包产到户,到时候我非叫我大哥分孬田给你不可!”

面对威胁,我老伯冷笑一声反击:“抓阄分田,即使你哥是队长,他也不敢搞鬼,除非他这个队长不想干了差不多!”

黄连长紧皱浓眉,指挥我妈抱着我跟着两个女医生先进去做检查。

我们进了一间墙壁雪白的房间。马尾辫女医生不顾我的嚎哭拒绝,一把接过我,抱着就进了里间。进来后,她将我放到房间正中一个铺了白色垫单的台子上,转身拿工具去了。后脚跟进来那个齐耳短发的女医生,见我哭闹不休,就从口袋里捏出一个糖果递给我,哄我别哭。见有糖吃,我立马收声止泪。短发女医生就叫我在台子上仰面躺好。这让我联想到昨天在范剑家里那恐怖的一幕,我立马条件反射般惊恐大叫:“我不要睡觉觉!我不要睡觉觉!”

见我哭闹不配合,短发女医生又掏出两个糖果塞进我的小手,声音温柔地叫我别害怕,还说一会就好。三颗糖果的杀伤力不小,我立即乖乖地躺在了台子上。这一躺下,立马发觉台子上的凉气嗖嗖地往我身体里面钻,大热的天居然把我冻得牙齿打颤,手脚冰冷。

检查结束后,短发女医生将诊断报告递给在院子里等消息的黄连长,然后冲院子里其他等得心焦的人扬声道:“尹玉珍这6岁的小女孩,经过我们医生刚才仔细检查,发现她的处女膜未破,但她的外阴确被撕裂了。建议回家后卧床调养。”

我老伯一下子就蹲倒在地,拿拳头捶自己头;我妈将我接在怀里失声痛哭,范剑父母看着医院不远处的墙头发呆;我没事人般举着手中的糖果向我妈炫耀:“妈,你看,我有糖了欸!给你一颗,给老伯一颗,我吃一颗。”

从医院到家,我老伯叫我躺在床上,一个月不能动,也禁止我出门。他还沉着脸警告我:“小毛丫,你给我记住喽!以后哪怕你就是饿死,也不许吃别人的东西。要不然,你哪只手接的,我就拿菜刀剁掉哪只手!听见没有?”这是我老伯第一次凶我,把我吓得浑身一激灵。

那个一进家门就抱我举高高,抵额头,用胡茬扎我脸,说我是他小仙女的老伯不见了。我双手擦着怎么也擦不完的眼泪,点头答应。

当天,我就被反锁在家里,跟一群鸡,一条狗为伴,做一个月的牢。小孩子的脚都自带弹簧,怎能安分不动?熬到第10天,伤口感觉不到疼时,我就偷偷摸摸地跑下地,独自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折腾起来。我家的鸡和狗就倒了大霉。下蛋的母鸡被撵得不敢回堂屋窗户下的鸡窝生蛋;护妻的公鸡被我用小竹竿打得灰溜溜地钻出大门旁的狗洞,不敢回家;快有我高的大黑狗,被我骑烦了,见着我就绕道走。公鸡不回家没事,狗不看家也没事,母鸡不回窝生蛋,在外面乱丢蛋那可就是大事了,因为我家吃得盐,穿得衣,都是积攒的鸡蛋两分钱一个卖到大队供销社里换来的。

我老伯知道情况后,气得脱掉脚上的鞋子,朝我的屁股打了一下,直接把我给揍哭了。这也是老伯第一次打我,从此,我看见他,就像老鼠见了猫,看见他,也不敢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地上前亲他要他举高高了。

空荡荡的草屋里,没有人跟我说话,我就同凉席上自己热汗洇出的影子说话;没人跟我玩,我就跑到堂屋,跟水缸里自己的倒影打水仗。等家人回来后,我飞扑上去,叽叽喳喳地问她(他)们外面都发生了什么新鲜事?累了一天的亲人们,仅用一句话就把我打发了:“去去去!跟你说了你也不懂。累着呢,别来烦我!”直到有一天,一直疼我如命的小哥趁父母不注意,偷偷赏我一耳光,嘴里骂着我丢了全家的脸。

那一天,是小话桶的我不爱说话的分水岭。

3

空荡荡的屋子里装着一个我,它不孤单。孤单的我百无聊赖地憋闷了半个月之后,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一天午后,我趁着母亲在东房午睡,从迎门横躺在两条并列摆放的大板凳上午睡的父亲身下,屏住呼吸,偷偷爬出家门。家里,仅有水缸边趴在地上躲暑气的大黑狗瞥了我一眼。

我置身屋外,久违不见的阳光,依旧刺目灼人。不过片刻,我就被晒得浑身冒汗。

隋波和朱流是上海下放户朱迁山家的一对龙凤胎。隋波是姐,跟母姓,算是朱迁山赶时髦,为他男女平等思想做的见证;朱流是男娃,从父姓。当时朱迁山这个开明举动,在地势偏僻、消息闭塞的小山村里引起了不小轰动。范剑妈就深受影响,不顾自己男人的反对,非要闹着让刚出生的小儿子老虎,随她姓沙。结果被她的队长大哥叱责她胡闹后,这才作罢。她后来还是不死心,给老虎起大名时,把自己的姓给塞进去,叫范沙。

隋波和朱流比我大一岁,自打我会走路,我们仨就形影不离地在一起玩耍。这次半个月不见,在我想来,姐弟俩若是今天见到我,肯定抱着我又蹦又跳,欢迎我的回归。回想起我们仨在一起百玩不厌的老节目,到别人家垃圾堆上淘宝,到村东藕塘边的老榆树下玩过家家,或是到对方家里躲猫猫等。一见她们,我一蹦三尺高。

刚走到门前刺槐树跟前,就看见我小哥戴着一顶破草帽,光着黑黢黢的上半身,牵着队里的老水牛,从西边王大炮家屋山头下的阴影里走来。我估计他这是去村北的黄泥塘汪牛。因为他以前对我说过,他喜欢去黄泥塘汪牛,因为那有我家的菜园,这个时候正是吃黄瓜、洋柿的季节。我怕小哥看见我会向父母告状,赶紧躲到碗口粗的刺槐树后,耐心地等着他走远。

这时的我,有空去观察刺槐树上一只悠闲向上攀爬的小蚂蚁。出于无聊,我便跟它过不去。我冲着小蚂蚁吐了一口唾沫,困住它不让走。看着身体乱转的小蚂蚁,我感觉好笑。不过小蚂蚁很聪明,它很快找准一个方向,挥舞几只纤脚,在唾液里努力划动了几下后,就脱了困,急忙向上快速攀爬。我没有再为难它,一路目送着它消失在了头顶黑褐色树皮的皲裂里。等我回想起自己偷跑出来的目地,从树后探头张望,小哥牵着牛已经走远了。我掀起圆领衫的底摆,胡乱擦了把脸上的热汗,继续朝村西隋波家跑去。溅起的土烟,像一条浅黄色的小狗,一路尾随。

到了隋波家门口,我听见隋波和朱流在屋子里大笑的声音,心想,嗳,这俩个家伙在家干嘛呢?笑得这么开心?我舞动起两只小短腿,一阵风般刮进了她家的大门。

进了屋,我才发现屋子里还有老虎、乌鸦、队长家的小凤、小队会计家的二债等人。这几人因比我们大了几岁岁,平时见了除喊我们小屁孩外,从不跟我们一起玩。今天不知吹得什么风,居然齐聚隋波家,围坐地上玩“背石子”的游戏,这真是破天荒了。因为我们村的孩子,平时上学的找上学的在一起玩,不上学的跟不上学的在一起耍。这其中上学的又分为上初中的和上小学的不同玩圈。虽然有时候大孩子们也会带自家的小弟小妹进自己的圈子玩,比如乌鸦带老虎玩,但那样的次数毕竟不多。上初中的大孩子们,喜欢晚上点火把,玩正反两派打仗的游戏;上小学的半大孩子们,则各自为政,喜欢玩打卡、跳绳、踢毽子等娱乐项目;而我们这一拔还没上学的小屁孩,最爱的是过家家、躲猫猫之类的简单游戏。此时,五颗石子正在二债的手心被颠起。

“带我一个玩!”我兴冲冲地跑上前,二话不说刨开朱流,一屁股坐下去。也许是我这个动作太粗鲁,惹恼了“鼻涕虫”老虎,只见他鼻子使劲一吸,“滋溜”一下召回两条悬挂在鼻子下方的黄鼻涕,站起来握着拳朝我怒吼:“滚!死毛丫,给老子滚远点!”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老虎,不明白他发什么疯。

紧接着乌鸦指着我也破口大骂:“死毛丫,你就是个小婊子,小破鞋!我们不带你玩,你有多远就死多远!从今往后,你都别想有人跟你玩了!”

我气得大声质问乌鸦姐弟俩,凭什么一见面就骂我?

“我妈说,你害我大哥坐十五年牢,断了他的前途,你就是我们家不共戴天的仇人!”乌鸦双眼含恨地瞪着我。

二债握着石子,嘴角噙笑,一副看戏的样子;小凤斜睨着我,紧抿厚唇一言不发;隋波朱流姐弟俩,则低头翻来覆去看着各自的手,仿佛她俩的手上粘了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

见隋波姐弟俩不看我,也不为我说话,我心里顿生凉意。

“你他妈耳朵聋了吗?”老虎这时戳到我跟前,指着我的鼻子咆哮。我刚站起来准备与他理论,冷不防被他伸手一把薅住了我头发,双手使劲往上拽。疼痛立即火急火燎地点燃了头皮,提醒我要尽快摆脱纠缠。我借势站了起来。

老虎可能觉得这样还不足以发泄他内心的怒火,忽然腾出一只手给了我一个大嘴巴子。乌鸦似乎受到了传染,上来也给了我后背几拳。

我被两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哇哇大哭。

金凤赶紧上前来劝解:“欸,你们不带她玩也就是了,干嘛还打她呢?”

堂屋的哭闹声,惹得房间里午睡的朱迁山夫妇破口大骂。

隋波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招呼弟弟一齐上前来拉架。

二债忽然开口:“乌鸦老虎,你们俩个可要小心点,毛丫小哥毛蛋可野得很,当心他又像前天那样,逮着你俩个死劲剋!”

“哼!我二哥和三姐也不是吃素的,真打起来,谁怕谁?再说了,我不会叫我妈怂恿我队长大舅给毛丫老伯穿小鞋?”乌鸦不服气地反驳。

小凤冲乌鸦狠狠翻了一个白眼。

在小风和隋波姐弟俩的帮助下,我脱离乌鸦姐弟俩的魔爪。我灰溜溜地逃出隋波家的大门,想想又生气,我回头冲屋里撂狠话:“乌鸦老虎,你们俩个王八蛋给我等着,我一定会叫我小哥狠狠剋你们!”威胁好似手榴弹,扔出去后,仿佛能伤敌,我身上的疼痛似乎都得到减轻。我怕再挨打,在敌人没撵出门来之前,赶紧转身往家跑。趁着我老伯午睡没醒,我从大板凳底下,又偷偷爬回了家里。

4

我被烏鸦老虎平白无故地给打了一顿后,心里一直不得劲。可这事又不能叫我小哥出头。我躺在床上,整个下午在想出气的法子。直到傍晚大姐从菜园摘回黄瓜做凉拌小菜,我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第二天中午,我又从父亲午睡的大板凳底下,爬了出去。

村北的半山坡上,坐落着四间土墙草屋。这是前进小学退休教师舒育才的家。村里的大人们都尊称舒育才叫舒老师,村里小孩子喊他舒老爹。舒有道是舒老爹唯一的儿子。站在舒老爹家的门口,不仅可以俯瞰全村,还可以遥望被群山蟠护着的200多亩地的山窝全貌,甚至连最远处,村里通往外界的唯一出口,就是解放战争时期被解放军炮轰出来的南山豁口,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自从南山有了豁口,山外清新的风,时常吹进来打扫山窝里沉闷的空气。

黄泥塘坐落在舒老爹家门前的右边。春季枯水时,队长举全村劳力给黄泥塘清过淤泥。围塘四面的柳树,是舒家父子种下的。舒老爹家门前的左边,是一大片刺蒺藜围住的菜园。刺蒺藜有效地防守住山上下来打食的野猪、野兔、獾子等进菜园祸害蔬菜。队里十几户人家的菜园全在此处,各家仅用斜插的藤条做简单的隔挡。

怕惊动躺在下塘沿柳荫下边汪牛边惬意啃黄瓜的小哥,我猫着腰走在芳草茵茵的黄泥塘的塘埂上,小心翼翼地穿行着一棵棵柳荫。

第一次做贼,我难免担心被人发现,加上乌鸦家的菜园门正对着舒老师家的大门,我在乌鸦家的菜园门跟前东张西望纠结了半天,最终抱着豁出去的心态,使劲抹了一把脑门上的热汗,费劲地拽开了堵门的榨刺捆,猫腰踮脚钻进去。

乌鸦家的菜园里,小灯笼般的洋柿,翠绿的青椒,紫色的茄子等,一墒墒蔬菜整齐地排列着。迎门的韭菜旁,黄的花,绿的叶,正安静地攀伏在两架竹竿交叉搭建的架子上,水嫩嫩的黄瓜悬挂其间。

眼前不到两米高的黄瓜架子,在身高不足一米的我眼里,是轻易可容身的绿色小帐篷。我弯腰钻进了“帐篷”,坐在地上,伸手从瓜架子上摘下一个黄瓜就啃。我正吃得欢,这时,一只红玉般的泥鳅蝳,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探头探脑地向我的右脚逼近。我觉得它的外貌鲜艳靓丽,倘若送给隋波,她以后应该会同我玩。我不知好歹地伸手去捉。那条泥鳅蝳受惊吓,掉头游走。我现在十分感谢当时它跑得快,若被咬,我妈说会中毒身亡。

一根黄瓜就撑饱了我的小肚子。当我从黄瓜架子里钻出来,鬼鬼祟祟地走出乌鸦家的菜园门时,正巧被戴着黑框眼镜,倚门张望的舒老爹给看见了。瘦得皮包骨头的舒老爹,大热的天居然松松跨垮地穿着一件呢子面料的藏青色中山装。他看见我,步履蹒跚地走过来,朝我的脑门上就敲了一个爆栗,然后,他指着乌鸦家敞开的菜园门,质问我为什么要做小偷?

我做贼不妙,当场被人抓住,吓得大气都不敢喘。我揉着被打疼的脑门,浑身僵硬地杵着,不敢抵赖。

舒老爹见我不吭声,提起榨刺捆,将乌鸦家的菜园门堵上后,气喘吁吁地叫我跟他进屋。

我乖乖地被舒老爹拉进了他家的草屋里。面青唇白的舒老爹,抖索着手,从水缸里舀了半脸盆的井水,又拽下脸盆架子上的毛巾,叫我洗脸降温。我洗好后,他将毛巾放水里搓了搓,绞干后,又晾在洗脸架子上铺平。他还叫我端起我自己洗脏的水,泼到门外去。

放回脸盆后,我对舒老爹说:“我头痒!”我的意思,是想借他家的篦子篦头虱。他不理我,只是叫我小声点,别吵醒房间里午睡的舒有道,说他下午还要看书,准备来年的高考。

我赶紧捂住嘴巴乖巧地在饭桌旁坐下。可能因为刚才在太阳底下曝晒的缘故吧,我头上的痒又起义了。我忍不住捋下红头绳,解开冲天辫,伸手去抓,每一把下来,指甲缝里总能带出两三个黑色的头虱。我将之剔在舒老爹家的饭桌拐角上,用大拇指甲使劲碾死。

我不知道舒有道刚才在房间干嘛?但他肯定没有午睡。因为他出房来的时候,手里拿着把篦子。他出现的那一刻,像一阵凉爽的风,给热气蒸腾的草屋带来了一丝清凉。

我欢喜地接过篦子,立即开展篦头虱大业。

也许觉得好玩吧,舒有道坐在旁边将我篦下来的虱子用大拇指甲一一碾死。头虱少了,我头上一阵轻松。

舒老爹见状,皱起灰眉,呵斥舒有道,叫他拿走篦子,进房不午睡就赶紧去看书,别搁这浪费时间。舒有道没精打采地进房后,舒老爹拿起旁边叠得方方正正的抹布,仔细揩走桌角上密密麻麻的头虱尸体,走到门外,将抹布使劲抖了又抖,又回头在门框上掸了几下,这才回屋依前样,将抹布重新折叠方正,复又放在了桌角。接着,舒老爹坐到我旁边,抖索着手,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来递给我。面对糖果的诱惑,我吞了好次口水。可半个月前,我老伯对我剁手的警告言犹在耳。到底没敢接。

“还挺有骨气!”舒老爹见我拒绝,也没坚持,复将糖果放回口袋。然后他和颜悦色地问我:“小毛丫,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进乌鸦家的菜园偷黄瓜呢?”

想到他刚才帮我洗脸,又掏糖给我的举动,我觉得自己应该告诉他。于是,我挠了挠头:“乌鸦、老虎不带我玩,还打我,还叫隋波姐弟俩以后也不跟我玩,我气不过,所以才偷她家的黄瓜吃。”

“哦,这样啊!”舒老爹沉吟了一下接着道:“偷东西不是好孩子的行为,你不可再做!以后要是没人陪你玩,你就来我家,我给你讲故事听,好不好?”

“好呀好呀!”想到终于有人肯陪我玩,我立马高兴地跳了起来,觉得枯瘦的舒老爹变得慈眉善目起来,迫不及待地央求舒老爹现在就讲故事给我听。

舒老爹闻言,眼角开出一朵金丝菊,慢慢起身,挪步进了房,然后拿出一本小人书,放进我手里,待他重新坐下后,叫我把小人书打开,他指着上面画的插图叫边看边听他讲。

我看见书页上画了一只拿着棍子的猴子,觉得很有趣,就一页接着一页往下翻。只是第二页的图画下面有两排黑色小蝌蚪般的东西,我就指着问舒老爹是什么?舒老爹咳嗽了一声才回答:“是文字。”

“文字是什么东西?”我不解。

舒老爹笑著解释:“是无所不能的法宝,什么东西都能变出来。”

“哇!那么厉害吗?”我惊奇不已。“那,舒老爹,你能要它们变出来个馒头给我吃吗?”

“现在不行!”舒老爹摇了摇头。“得等你上学的时候,你自己叫它们变。”

一想到那么久远的时间,我不由叹气。

舒老爹再次给了我一个爆栗,“小小年纪,以后不许叹气!”呵斥完,他开始为我绘声绘色地讲起了孙悟空的故事。他说孙悟空从菩提老祖那儿学会了七十二变,还说孙猴子的金箍棒可大可小,能指哪打哪。

舒老爹那天的故事极有趣,差点让我忘了还在禁足期。

5

我恋恋不舍地同舒老爹告别,刚踏出他家的门槛,凑巧被刚从自家菜园摘了黄瓜出来的我小哥给逮了个正着。

小哥狠狠瞪了我一眼,骂我不听话,竟敢中午私自偷跑出来玩。他还恐吓我,说回去就向父亲告状,叫他打我。

“你這熊孩子,书都白念了。她可是你妹妹!”舒老爹训斥我小哥。

“哼!我才不要败坏我们老尹家门风的妹妹。我恨死她了!她把我们家的脸都丢光了!”当着舒老爹的面,小哥气鼓鼓地上前扇了我一耳光,然后扭头就跑。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噙着眼泪不敢说话。

舒老爹冲着我小哥的身影喊:“欸,毛蛋,你跟我还来劲了嘞!快回来!黄泥塘水深,你带着你小妹走!”

我小哥的犟脾气,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看着走远的身影,舒老爹无奈地摇了摇头,叫我走塘埂上时慢一点,说他会看着我进村。

我走过黄泥塘,来到村口,回头冲太阳下手搭额头倚门遥望的舒老爹,挥手告别。舒老爹举起手中的书,冲我挥了挥。

我被小哥告发了。晚上,昏暗的煤油灯下,我战战兢兢地跪在父亲面前的地上,等待他的惩罚。父亲脱下鞋,朝我劈头盖脸的一顿狂揍,并火冒三丈地骂我:“死丫头,我叫你别出门,你竟当耳边风?看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你知不知道现在我们家和范剑家,搞得蜈蚣不见鸡?你说,你要是再出事该怎么办?”

一阵鬼哭狼嚎,惊得我妈赶紧丢了手中纳的鞋底,扑上来将我护在怀里,嘴里埋怨父亲:“哎呦,毛丫还这么小,你怎么舍得下劲打她呢?”

“要是打死不犯法,老子早就打死她了!也免得她活在世上给我丢人现眼!”父亲像头暴怒狮子,对我咬牙切齿。

我吓得将头埋进我妈怀里哭。

接下来的几天,我老实了许多,再不敢出门。除了吃饭,我甚至连床都轻易不敢下,我怕再挨揍。我也从东屋父母的大床,被父亲赶到西房我大姐的竹笆床睡。我打小认床,整夜睡不着,顶着两只熊猫眼,倾听帐外黑暗里,蚊子吵闹不休的嗡嗡声。只有白天趁家里没人,我才敢偷偷跑父母大床上,提心吊胆地睡一会。

这天晌午,我老伯从外面心急火了地扶着我妈回家。我妈左手托着右手,痛苦地脸都皱成了一团。我大姐和我小哥慌忙上前帮忙搀扶,并惊问缘由。我老伯讲,上午在队长家,男人们抓阄分田后,轮到女人们在脸盆里抓阄分牛时,我妈的手无意间碰到了乌鸦妈的手,乌鸦妈立即出言不逊,当着一屋子人的面,不仅辱骂我妈,还捎带上我,骂我是小婊子。我妈当然不能忍,上去就给了乌鸦妈两耳刮子,两个人厮打在一起。被人拉开后,乌鸦妈的脸被我妈给抓破了,头发也被我妈扯下了一缕。而我妈左手的食指也被乌鸦妈给搉折了。

听完事情原委,我和大姐都心疼地落泪。我小哥,忽然目露凶光,指着我咒骂了起来:“都怪你!都怪你!你就是个扫把星,害人精!家里要是没有你,我们家也不会有这些破事!你还不如死掉算了!”

我无处可躲,又往我妈怀里钻,冷不防被我父亲一板脚踹到了旁边的地上跌坐着。我刚开口哭,父亲指着我怒吼:“你给我闭嘴!你嚎丧啊?你再不闭嘴!小心我今天打死你!”我被吓得瑟瑟发抖,咬紧牙关,再不敢哭。

我妈手指受伤,疼得无法顾及我。只有大姐,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拽进西房,不碍父亲的眼。

因为没钱医治,又或者别得我不知道的原因,我妈始终没去大队部找赤脚医生接骨,而是自己拿了两根细木棍固定住断指。最终,我妈的那根手指再也没有弯曲过。

我妈手指被榷折,有仇不能不报。我想了好几天,想到了一个方法。

我们这儿山多,时有野狼下山进村打食。我以前和隋波姐弟俩跑山坡上找野柿子吃时,曾看见过好几回枯黄的草丛间,残留着狼吃剩下的动物内脏。

那天晚饭后,趁着我老伯带我小哥去黄泥塘洗澡;我妈坐在灶下,一只手抓松毛塞锅膛烧洗澡水;我大姐在洗锅碗,没人关注我,我便悄悄地溜出了家门。我摸黑跑到范剑家屋山头下的猪圈门前,拔掉插门的n形铁条后转身就跑。结果却发现我面前的暮色里,闪现出两点白色的光,正瘆人地盯着我不动。我脑袋嗡地一声,当场被吓得大脑一片空白。就在我额头冷汗泠泠,两脚发软地快要昏倒时,那两点白光忽然冲着我“汪汪”叫了两声。“哦,不怕!”我快速拍打了几下胸口,狠狠地安慰了自己一下,原来是我家的大黑狗跟来了,刚才可把我吓坏了!我狠狠松了一口气,赶忙爬到它的背上骑着回家。

第二天,我并没有从家人的嘴里听到有关乌鸦家猪的任何消息。也许那晚狼没有下山,又或许他家的猪命不该那么早绝。

6

度日如年的一个月终于被我苦熬了过去。当父亲在午饭桌上宣布解除我的禁足令后,我高兴地抱着我妈和我姐狂亲。

酷夏一过,秋天酝酿新寒。门前的刺槐树叶看起来还是那么绿,只是这绿里到底有了一丝憔悴一丝黯然。

吃过早饭,双脚不经我同意,擅自把我驼到了村西隋波家的门前。我忽然惊觉过来,隋波姐弟俩早已不跟我玩了。一想到此后没人跟我玩,我心里好一阵失落烦恼,只得去村后半山坡上找舒老爹给我讲故事。令我沮丧的是,舒老爹家铁将军把门。没办法,我只好闷闷不乐地又打道回府。可在家被关了一个月,我实在不想回家,于是无聊地折腾起门前刺槐树上的小蚂蚁。

黑精灵般的小蚂蚁,不是在寻找食物的路上,就是在搬运食物的路上。它们不知疲倦的工作着,所求不过是自己活着,以及繁衍出的下一代也能继续活着。这些小蚂蚁,从没招惹过我,那天的我由于心情不好,就拿它们撒气,偏要对这些毫无还手之力的小东西作恶。

我接连吐了两大口唾沫,围困住一只努力向上攀援的小蚂蚁。小蚂蚁瞬间被从天而降的洪灾当头笼罩,惊慌失措地在我的唾液里,胡乱冲撞,就在它艰难地快要爬出洪水的包围圈时,我又吐出一口唾沫,将它牢牢地困在了水中央。面临针对它的洪灾,它毫不妥协,坚守着求生欲望。它不再乱爬,而是选了一个方向后,拼命划动着六只纤脚,奋力冲出洪水的包围,一刻未停,快速地爬向树的另一面,消失了踪影。

我像被孤单困住的小兽,在村子里南游北荡,抛洒着无聊。当我折路向东,打算去爬老榆树时。没想到,我这临时起的意,毫不负责地将我丢进了又一场人生劫难里。

老榆树挺立在村东的藕塘埂上。说起藕塘,也真奇怪,塘底半边高,半边低;半边有水,半边没水。有水的东边地势低洼,生长着密集的荷叶,荷叶那边是一溜开阔的稻田,此时田里的水稻,已经普遍泛黄。无水的西边挨近村子,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碎砖烂瓦。塘底的三分之一处,两块大青石一高一低地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台阶,伸进水里,供人方便用水。

还未走近老榆树,我老远就看见藕塘东头的稻田埂上,我小哥坐在牛背上放牛。塘埂下,忽然传来隋波姐弟俩的争吵声:“我叫你抓二十分的花棍,你偏不听我话,非要抓三分的青皮,真是气死我了!”这是隋波的声音。哪怕说的是气话,依然还是一贯的绵软。

“你懂什么?花棍被其它棍子压在下面,我没把握抓住,所以才抓的青皮,这叫孬好不抓空。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朱流粗着嗓子反驳。

我心里一喜:要是只有这姐弟俩,我就可以加入她(他)们一起玩了。等我跑到老榆树下,伸头朝塘埂下偷看,却发现荫凉地里,乌鸦、老虎和二债都在。想起半个月前不美好的经历,我转身就走。

“站住!”不成想,被乌鸦发现了我,她立即出声阻止我离开。

“你想干嘛?”一想到我小哥就在藕塘那头放牛,我立马有了底气。

乌鸦洋洋得意地说:“小婊子,你现在是不是没有人跟你玩,难受得很?”

“你才是小婊子!你全家都是小婊子!”我立马反击,骂完扭头就走。

老虎腿一抬爬上了埂,窜到我身后,一把薅住我的头发,就往塘埂下面拖。结果下埂时他脚下踩空,带着我一齐摔了下去。由于他垫在我下面,我仅是左脚跟处被一块碎瓦的棱角划出了一道伤口。老虎的身体直接与地面亲密接触,导致他的左后脑、左胳膊肘、左腰、左大腿外侧和左小腿都不同程度地受伤。

乌鸦见弟弟吃了亏,慌忙上前一把将我拽到旁边并推跌倒,然后拉起老虎骑到我肚子上坐着。我看见老虎龇牙咧嘴地不停吸着冷气,他的右手一时摸摸脑袋,一时又碰碰左胳膊肘,要不就抚摸一下左大腿外侧和左小腿,有空时还得去揉一揉他的后腰。他右手上上下下忙个不停,脸上眼泪和鼻涕组成四股小瀑布,滑稽地悬挂着,虽然我脚踝处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老虎立即将他刚才所遭受到的痛苦报复在我的身上。他挥起右拳,锤子般一下又一下朝我砸落,我的胸膛和脸上,仿佛有无数炮弹在瞬间炸开。我一边扯开嗓子哭嚎,一边挥动双臂遮挡。老虎怕我真将人喊来,立即捂住了我的嘴巴,不让我发声。这让我很快联想起一个月前所遭受的恐怖经历,我顿时感觉天空变黑了,立即踢蹬双脚拼命。

眼看老虎就要压不住我了,乌鸦当即蹲下来,双手各抓住我的一只脚踝朝后拽直,然后骑坐了上来,并且还拉下我的花裤衩,恶毒地说:“小婊子,就是你害我大哥坐了牢,我今天非撕了你不可!”这话吓得我毛骨悚然,仿佛陡然间被人推进冰窟隆里,转瞬被冻得牙齿打颤。

“你要是撕了她,你也就活不成了。”隋波好言相劝。

二债提议:“要不,我们就看一眼怎么样?”

几个小恶魔欣然接受了二债的提议,不顾我激烈的反抗,按住我的四肢,将我仰面朝天地牢牢禁锢在藕塘埂下,开始肆意妄为。

猛然间,我感觉身体狠狠一疼,养了一个月才愈合的伤口再一次被外力野蛮的撕裂,恐惧瞬间攥紧了我的心脏。

乌鸦贱兮兮地说:“你们说,这里面有什么?”

“能有什么?听我妈说,小孩子就是从这里面生出来的。”这是二债的声音,阴狠尖细。

“不!是装尿的地方。”隋波的看法不同。

“怎么长得跟我们不一样?”朱流奇怪发问。

“废话!你是男孩子,当然跟女孩子长得不一样喽!”二债解释。

坐在我肚子上的老虎开始冒坏水:“那你们伸进去两根“花棍”,看里面能不能夾出一个小孩来?然后你们谁来换我坐她的肚子上,让我也看看。”

那一刻,我惊骇欲绝。我就要被折磨死了,谁来救救我呢?小哥为什么还没来呢?多年后的我,依然无法回想今天这惊悚的一幕,每次稍一回忆,我就会不受控制地拼命捶头,疯狂撕扯着自己头发,嘴里发出野兽一般痛苦的咆哮声。

就在我快要被虐死时,一声怒吼陡然在我的头顶上方炸响:“你们他妈的几个小畜牲,都在作死啊!”咚地一声震响,有人从塘埂上跳了下来。紧接着,束缚我的力量被快速清除一空,自由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

“啊,果然是我小妹。妈的,老子今天要活活打死你们!”小哥如虎入羊群,四处追打着作贱我的几个小恶魔。

我坐起来,赶紧把下体里乱七八糟的脏东西小心地清理出去,匆忙拉上裤衩,坐在地上放声大哭。那几个小恶魔或多或少都挨了我小哥的拳打和脚踢,尤其是乌鸦和老虎姐弟俩,被打得最狠,不仅鼻青脸肿,眼泪哗哗,最后还被我小哥给逼进了深水里罚站。

惩罚完几个小恶魔后,我小哥阴沉着脸,拽起地上痛哭的我,大骂我怂包。然后他拉着我爬上塘埂,又将我抱到了牛背上坐着,最后他拉着牛绳在前头一路往村北而去。

一路上,我不停地哭。小哥听了生厌,就呵斥我:“哭!哭!哭!就知道哭!哭有个屁用?有本事你就跟人干!照死干!”

“那么多人打我一个,我干不过。”我怯懦地解释。

“那你不能抓住一个死劲剋啊?”

“那打人不疼吗?”我为自己的胆怯找借口。

“疼?别人打你时,怎么不管你疼不疼?你要是不想打架,下手就要狠,照不要命去打,保准一次之后,别人再也不敢随便欺负你了!”小哥越说越来气,此时正巧走到黄泥塘塘埂上,小哥回头走到我旁边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怎么有你这么个怂包妹妹?我觉得你活着简直就是我们家的耻辱!”

我眼泪巴拉地低下了头。突然,我感觉一股推力撞在我的左胳膊上,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侧卧在水底。口鼻间的一口气被水堵着吐不出来,胀得胸腔难受。我从来没有下过水,翻身站起,朝四处观察,尽管塘水清澈,我也只能勉强看清身周一米内的情况。在我的脚下,是一层浅薄棉软的黄色碎土,被我砸落激荡起的黄色泥雾,正袅娜地向水面飘浮;我面前咫尺之地,是一堵光滑坚硬的黄色土墙,我伸手一抠,冷不丁身体打横飘了起来,由于没有防备,措手不及的我再次跌趴在塘底。胸口堵着的那口气,借助晃动的水波,终于从嘴里钻了出去,咕噜噜冒出来一串透明的水泡。我再想吸气,立即被灌进去一口塘水,肺部立即有种被火灼烧的感觉。也算急中生智,我强忍着肺部的不适,双手指甲一上一下紧紧地抠住坚硬的土墙,等身体再次打横飘起后,我稳住轻飘飘被水往上托起的双脚,双手不断交替向上攀爬,最终逃出生天。

我趴在塘埂上,好一顿咳吐。直到把黄疸水给吐出来,无力地瘫在地上,慢慢恢复体力。

7

我从黄泥塘回家后,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脱掉湿哒哒的衣服扔进脸盆里,然后赤条条地爬上西房大姐的竹笆床上裹紧了被单躺下睡觉。睡梦中,我一会冷的牙齿打颤;一会又感觉有老鼠来咬我,吓得我蜷缩一团瑟瑟发抖,我惶恐不安,心里一丝安全感也没有。过了不知多久,我忽然发现自己被熊熊大火燃烧,无数忽远忽近诡异模糊的脸冲着我桀桀怪笑。我吓得大哭,可眼里冒出来的居然都是火辣辣呛人的青烟;我想扯嗓喊叫,可嗓子发不出一丁点声音;我想醒,可意识被锁在热烫沉重的躯壳里,没有孔隙可以逃逸出去。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做梦。这是我第一次能清晰记住自己做的梦。

不知过了多久,梦中的大火逐渐熄灭,我从母亲的怀里醒过来。

我溺水后引得疟疾和急性肺炎同时发病,导致身体高烧到四十度,差点被烧死,幸亏我大姐发现及时,这才救了我一命。我妈告诉我时,还一脸后怕的表情。

醒来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告状,说小哥把我推下了黄泥塘。

小哥立即脸红脖子粗地狡辩:“毛丫你胡说!黄泥塘那么深,你是怎么爬上来的?”

“我自己爬上来的!”我气得眼睛发热。

“不可能!”父母异口同声地予以否定。

我妈摸摸我的头说:“你该不会是高烧把脑子烧坏了吧?”

父亲则一脸狐疑地盯着我看。

见父母不信,加之嗓子又疼,我难过地不再开口。

小哥推我下水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秋天过后,天气越来越冷,转眼间到了腊月二十。每年这天,队里都会按工分给村里各家各户分发粮食、鱼和猪肉。分完之后,瓦刀脸的沙队长,还会叫全村人第二天傍晚到他家土墙院子里聚餐。桌椅碗筷不够就从各家带。那年也不例外。不过今年聚餐前沙队长说,这次全体村民聚餐,也许将是改革开放后,全村人在一起吃得最后一次大锅饭了。

一张方桌围坐八个人。院子里坐不下,大人们就将席面摆到土墙院子外面去。见人到齐,队长拿起挂在他脖子上的铁哨子,鼓起干瘪的腮帮子,吹响了开吃的号角。

桌子中央,只摆放着两个硬菜,满满一大脸盆的豆腐烧鱼和堆尖的一脸盆大白菜烧猪肉。众人筷似蝗虫过境,轰然散开后,盆里的菜点滴不剩。仅剩的菜汤,也被同桌的几个妇女嘻嘻哈哈地给瓜分掉了。大家埋头苦吃,没有人讲话,讲了也没人理你。满满两盆菜,眨眼消失不见。呦喝上菜声此起彼伏。

偶然间,我发现我妈把猪肉捯进她的棉袄口袋里,就好奇地问她为什么不吃?我妈朝我翻了一个白眼,没理我。

我妈的异状不仅是我看见了,对面眼尖的范剑妈也发现了。也许还有别人,只是没人说而已。范剑妈却不依不饶地将筷子猛地往桌子上一放,指着我妈满脸鄙夷地高声指责:“欸,你们大家都来瞧瞧嘿!毛丫妈真不要脸,专捡猪肉捯棉袄口袋里,她这样做,别人还吃什么?难怪她家的毛丫像饿死鬼投胎一样,为了一点馒头,就送上门让我家范剑搞,原来根子在这里哩!”人们本来吃得正欢,被她这么突兀地一嗓子,纷纷停筷来看。

我妈气炸了肺,不管三七二十一,跑过去就跟范剑妈撕打到了一起。与两家各自交好的妇女们,也纷纷加入战团,开始拉偏架。顷刻间,院子里,人仰马翻,乱成一锅粥。

原本在自家堂屋里,和村里几个交好的人一起喝酒的沙隊长,忽然对身边坐着吃菜的范剑父亲凑耳低语了几句。随即,范剑的父亲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脚步不停地往扭打在一起的人堆里面扎。这下惹恼了始终冷眼旁观的我父亲。只见他铁青着脸站了起来,猛地掀翻了身前的桌子,扬声怒吼:“都他妈的给老子住手!哪个王八蛋以为老子好欺负,当心老子拼着这条命不要,非让他家老老小小一窝死绝!”

我二大,则默默地站在我父亲身后。

人群中的范剑老伯停住了脚步。拉架的女人们,也陆续散开了,最后只剩下核心地带两个依然厮打在一起的身影。我父亲招呼范剑老伯上前,一人一个拉开了各自的妻子,这场闹剧才宣告结束。只是昏暗的地面上,碗筷狼藉,脸盆倒扣,散落在地的食物,被践踏成泥。

聚餐结束后,回到家里,昏暗的煤油灯下,我妈叫我从碗橱里拿个碗来放在她面前的饭桌上。她从被撕烂的棉袄口袋里,摸出仅存的两块猪肉,放了进去。然后不无遗憾地说:“唉,要不是该死的范剑妈,我就能多捯几块猪肉了,唉,真可惜!”

我接过我妈的话头,说要帮她报仇,父亲立即骂我胡闹,大姐赶紧将我拽进西房,低声问我想怎么报仇?我说还没想到。大姐说,报仇不隔夜,等父母睡着后,她就带我去报仇。睡到半夜,大姐将我摇醒了,她划亮火柴,带我来到堂屋,拿个篮子,悄悄开了大门。之后,我们深一脚,浅一脚,摸黑出了村子,来到村南的田野上。身旁的大黑狗一路随行。我抬头看天。下弦月低垂,寒星闪烁。凛冽的寒风,像无数幽魂,一阵阵拍打我的脸庞。我不由胆怯,便小声哀求着大姐回家。

“不行!哪怕今晚我们被狼吃了,也要为妈报仇!”,黑暗里,大姐断然拒绝。

我们走过三四条田埂,来到长满一拃高油菜的田里。大姐说,此田今年夏天分给了范剑家,她叫我赶紧去拔油菜,但是警告我,一窝油菜只许拔一半,切不可全拔光,否则就是干缺德事,缺德事干多的人,会遭老天爷惩罚。比如:对于不孝顺的人,下雨时,老天爷会打雷劈死他。

我一下想到夏天打雷的场景:门外,漫天乌云;雨中,闪电刺目;屋顶,响雷惊天动地轧过心头。想起以前每次打雷,我都会双手紧捂耳朵,把头埋进我妈的怀里时,我一棵油菜也不敢拔了,我爬上田埂就往村子的方向跑,嘴里还嚷嚷着:“我可不干缺德事!”大姐压抑着笑声,不紧不慢地缀在我的身后。大黑狗像来时一样,欢快地围着我们乱跑乱嗅,一路护送回村。

8

年刚过完不久,满村传遍了一个噩耗,舒老爹死了。出殡前按习俗,舒老爹得在家停灵三天,接受众亲友的告别。

我父亲是八个抬棺人之一。为了避忌讳,他们这些抬棺人,就连吃饭都远离众人。

在舒老爹死后的第二天早上,我妈拉着我去他家吃白酒。她给了舒有道一块钱后,就对我撒手不管,自顾着去厨房帮忙了。

舒有道家的四间草屋,里里外外都是前来吊唁的人。每个吊唁的宾客,都被给主家帮忙的人发了一条三尺长的白孝布扎在腰间。来的这些人,有本村的,也有得知消息的外村人,还有好些个气质与村民迥异的陌生人。这些陌生人,或坐或站,皆是小声交谈,和村人那生怕别人听不见的高音大嗓完全不同。

披麻戴孝的舒有道,不停地给前来吊唁的人下跪行礼。

我自由地穿梭在人群中看热闹。

堂屋里,迎门的地上铺着一层稻草。舒老爹一身藏青色中山装,头朝大门,脸盖黄纸,脚缠白线躺在上面。

我跑上前蹲下,笑嘻嘻地说:“舒老爹,我来看你啦,你怎么躺地上了?你快起来给我讲故事。”见他不理我,我就好奇地揭掉了他脸上盖的黄草纸。舒老爹的脸,比去年夏天我见到时又缩小了两圈;小山般的颧骨高耸在脸上;黑色的老年斑,已经连成了一片夜色;深凹的眼窝,双目紧闭;含了铜钱的嘴大张着,仿佛要与我说话,但被铜钱堵着,发不出声音。他的这副尊容可把我吓坏了,我刚想重新盖上黄纸,就被拿了一盒檀香跨进门槛来的乌鸦妈看见了,她吓得一蹦三尺高,立即拍打胸口失聲尖叫:“哎呦我的妈耶,吓死我了!可吓死我了!”说完转身就跑出门去,消失了踪影。

尽管屋子里人声嘈杂,还是有许多人被惊动了,人们纷纷围拢了过来。当那些人看见我手上还没来得及放回去的黄纸,立马明白了乌鸦妈尖叫的原由。她(他)们七嘴八舌地指责我:“这是谁家的小孩?这么没规矩?怎么能把死人的盖脸纸揭下来呢?这下舒老师怎么去投胎?”

“盖脸纸分阴阳。这一揭,唉,舒老师可就不讨阎王爷的喜欢喽!”有人扼腕叹息。

“是呀,这没家教的小孩谁家的?尽然能干出这么缺德的事!可怜舒老师一辈子教书育人,死了还不能入轮回,真是太胀气了!”有人打抱不平。

我见自己犯了众怒,慌忙将手中的黄纸盖在了舒老爹盖的脸上。

这时,我妈恰巧提了两瓶白开水走进屋子。她将热水瓶放在靠里墙的香案上后,就凑近人群来看热闹,结果一见是我,立即沉下脸,挤进来,一把薅住我的后衣领拖出了人群,搡到大门外舒有道的面前,叫我给他磕头认错。她还当着舒有道的面,骂我是搪炮子,叫舒有道可劲打骂我。

我低着头,不说话,木偶般跪在那里发抖。

舒有道满脸戚容地将我从地上拽起来,帮我拍打掉膝盖上粘的灰尘,对我妈说:“尹婶子,没事!毛丫这么小,我爸在天有灵的话,不会怪她的!”

周围人可能不满意舒有道的轻描淡写,纷纷摇头撇嘴,有人甚至小声嘀咕:“没见过这么不孝的人!”

有人立马附和:“你说得对!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等他老子因此不受阎王待见,变成孤魂野鬼回来磨他,那个时候,他就知道他老子怪不怪了。”

“等出殡后,我回去问问我家抬棺的那口子,棺材沉不沉就知道了!”

我听不懂大人们的话,只觉得有了舒有道的维护,我的惊吓心一下子生出暖意来。我小心翼翼地问出心中的疑惑:“舒大哥,舒老爹他为什么会躺在地上睡觉?”

“他死了!”舒有道说。

“那死是什么?”我又问。

“呃……死?就是活着的人再也看不见他了!”舒有道嗓子暗哑。

“那会有人不喜欢他,打他吗?”

“没有!”

“欸,那好呀!以后要是有人不喜欢我,再打我,那我也去死好了!”我仿佛找到了一个摆脱烦恼纠缠的方法,心里竟生出一丝欢喜来。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妈冲我就掌嘴,骂我是去年夏天发高烧,把脑子烧坏掉,变成了傻子。

原来这样,众人唏嘘不已。

父亲抬棺送舒老爹上山后回家来,冷得直搓双手,“这几天可把我冻死了!简直太冷了!”

我妈递了一碗白开水给他焐手,并压低了嗓音问:“那棺材沉吗?”

父亲朝她恶狠狠翻了一个白眼后数落:“你想害死我呀?抬棺人送灵是不能随便乱说的。”抱怨完,他轻轻点了点头。

我妈立即大惊失色,就把我揭开舒老爹盖脸纸的事告诉了父亲。

我正坐在小板凳上兴致勃勃地数手指头,见我妈把我干的坏事告诉了父亲,紧张立即附身,慌忙仰头去看父亲。

父亲一下子黑了脸色,二话不说,脱下脚上穿的破棉鞋,冲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狂风暴雨般的狠揍,他一边揍一边叫我去死,不死早晚会祸害全家。

我跪在堂屋冰凉的地上。梗着脖子,咬着牙,冷眼看着地面,硬是憋住不流眼泪。心里说,舒有道都原谅我了,老伯你凭啥还打我呢?

父亲见我倔强的样子更来气,他提溜起我的后脖领,把我往大门外面搡。

我妈见状,慌忙来掰他的手,掰不开,就喊我哥和我姐来帮忙。三人合力,才把我从父亲的手里解救了出来。过后,我妈埋怨我为什么不躲?

我恨恨地瞅了她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回房。

晚上,我又做梦了。梦里,舒老爹带我来到村后的山坡上,他指着山顶的树林叫我看。看什么呢?我正准备问他,舒老爹忽然消失不见了。

舒老爹入土为安后,舒有道带着做白事剩下的钱,跑去离这儿一百多里外的清流县城过了一个夏天才回来。不知道他在县城经历了什么,原本白皙的脸庞被太阳晒成了小麦色,他的双腿间还夹了一辆两个轮子的车。那玩意亮瞎了村里人的眼。

村子里没有孩子肯跟我玩,当舒有道皎月般疏朗的脸盘出现在我眼前时,我正坐在他家门前的地上独自玩背石子。他爱怜地揉了揉我的脑袋,然后从绑在自行车后座上的白木箱子里,拿出一根冰棒递给我。父亲当初的那一句狠话,逼得我好想接没敢接。他问明情况后,将冰棒杵进他自己的嘴里,然后将我抱在他自行车的大杠上,打起清脆的铃铛声,带着我骑进村子里去兜风。一路上,我快活地大喊大叫,这让村里的孩子们羡慕地眼睛都红了。这温暖的一幕,成为我童年记忆里为数不多的亮色。从那一刻开始,我把舒有道当作亲人。

舒有道的声音像潺潺的小溪水,清亮亮地流淌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各家各户的小孩子们都注意了嗷,有空就赶快来我家门口免费拿冰棒吃!”

听到喊话,二响、乌鸦、老虎、二债、隋波、朱流、小凤、我小哥等等,一个个小孩子,从村子的各个角落冒出来,像一只只欢脱的小兔子,争先恐后地朝舒有道家的门前拢。等孩子们人手一只冰棒吃得欢天喜地时,舒有道靠在他家门前的土墙上,咧开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快活大笑。我看着他笑也跟着嘿嘿笑了起来。

村子里的人,当面夸舒有道慷慨,背地里却纷纷骂他是大烧包、败家子,有人还拍打胸脯信誓旦旦地说他这个没人管的“野人”,以后一定会穷得连老婆都要不到。

舒有道只当听不见。他将队里分给他的几亩田,拜托二响爸王大炮打理后,就潇洒地骑着他那辆“永久牌”自行车,一路打着清脆的铃铛声,转身又去了清流县城。他这一走,就是好几年。当我再见他时,我已经上了小学四年级。也幸亏他的及时出现,才将我从寻死的悬崖上救了下来。

9

舒有道再次进城后不久,山外有人不辞辛苦地挑着小货挑子从南山的豁口处走进了村子,吆喝人们用鸡毛鸡皲皮跟他卖钱或换麦芽糖吃。村里的大人小孩一窝蜂朝这个陌生人涌了过去。我妈不仅不给我拿鸡毛换糖,还吓唬我说那挑货郎是个“老拐子”,当心把我拐走卖掉,找不回家。

我妈这话,初始我深信不疑。直到大姐偷偷告诉我,说咱妈打算攒钱盖新房,当村里第一户住上砖瓦房的人家,好让别人羡慕她时,我才知道我妈是在骗我。我说怪不得,拿鸡毛换糖吃的隋波她们都好好的呢,原来如此。不过我也没有同我妈闹,因为我妈抠到连把篦子都舍不得给我买,任凭我一头虱子的受折磨,我就知道,闹也没用。

自从舒有道进城后,我发现头虱越来越猖獗,现在痒得我晚上都不能安稳睡觉了,这让我很苦恼。最后我一不做,二不休,趁家里没人时,拿起剪子将头发咔嚓咔嚓几剪子压根剪掉了。自己胡乱剪的,头上凹凸不平,活像一个小孬子,加上我又不爱说话,村里流言四起,都说我真变成了傻子。這下我妈彻底地慌起来,她思来想去我变傻的根源,最后得出两方面结论:一,我是闲的;二,是因为没人陪我玩。于是,她叫我开始每天打一篮猪草回家给统购猪吃,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又央求我父亲让我早点去学校读书,融入孩子们当中去,也许会治好我的“傻”病。就这样,我成了我们村第一个以7岁虚龄上小学的孩子。

我在前进小学上一年级时,因为有小哥看护,没人敢欺负我。

没想到我上二年级的时候,冤家路窄地与留级的老虎趴在了同一张课桌念书。同桌的第一天,老虎就在课桌中间画了一条线,我胳膊肘胆敢过线,他看见了,会立即毫不客气地用拳头砸。因为我小哥的缘故,老虎欺负我时还算克制,仅限于课堂上。

等我上了三年级,我小哥考入向阳中学后,身高不见长,力气依然比我大的老虎,开始逐渐加大欺负我的烈度。上课我的胳膊肘即使没有越线,他那天只要心情不好,也会捶我;下课时,别的同学可以到教室外面跳皮筋,踢毽子,上厕所等自由活动,而我只能乖乖地呆在座位上,隔着窗玻璃,羡慕地看别人玩耍,倘若我敢离座,又不幸被他发现,他必将我堵在过道站着,直到上课铃声打响,老师走进教室后,他才朝前挺直弓到紧贴后座的后背,放我归位,他那样做的目的是让老师觉得我不是个守规矩的学生。我若是胆敢向老师告状,回家路上定然少不了他的一顿胖揍。我要求过调换座位。老虎那爱吸溜鼻涕的臭毛病,导致没同学肯换,我的申请总是无疾而终。

这一天轮到我和老虎值日。我一早带了老虎爱吃的锅巴给他,试图与他和解。谁知他盯着我双手捧的锅巴,使劲吞咽了口水后,劈手夺过去就扔在了地上,然后用脚碾压的稀碎,这才解恨般对我说:“毛丫,我告诉你,你不用费心讨好我,我是不会吃你家的东西。我妈说了,你害我大哥坐牢,毁了他一辈子,她叫我见你一次打一次,见你一次打一次,绝不能手软,所以,我们俩家的仇是过不去的。”

闻言,我只觉得头皮发麻。我忐忑不安地过了一天。傍晚放学后,当我清扫掉班级一半的地面,直起腰来缓口气的时候,四处张望了一番,发现教室里居然并没有老虎的身影。我大喜过望,赶紧背上书包,提起笤帚,扣上教室门,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穿过操场,跑出了校门,撒开脚丫往家的方向狂奔。

我走一会跑一会,累得胸膛剧烈起伏,仍不时四处张望,好提前躲避那个令我厌恶的身影。来路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人高马大的女人在健步如飞。前路蛇一样蜿蜒游过一大片刚刚收割过的稻田,领着我一路爬上了南山豁口前的山梁。如果老虎这时不出现,等我走进豁口,他就失去了打我的机会。到了山窝里,家在咫尺间,我就不怕他了。

10

就在我心里暗暗地向冥冥中的什么大神祈祷不让老虎出现时,一脸坏笑的老虎,忽然从路边的松树林里跳了出来。他二话不说,揪住我的衣领挥拳就打。

“欸欸,你这熊孩子,怎么能打人呢?”在我身后不远处,那位赶路的妇女,老远就出声喝止。老虎见有人干涉,也不废话,当即转身就跑。

老虎跑远后,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妇女走近前来,问我是谁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为了感谢她刚才的援手之情,很少与人讲话的我,摸着刚刚挨揍的左脸颊破天荒地回答了她。她一拍脑门,“哦,你就是李大嘴说得那个被范剑强奸的毛丫啊……”说到这儿,她忽觉失言,立即掐断了话头。而我的心犹如被毒蝎狠狠蛰了一下,顿时抽抽地疼了起来。

此后多夜,我一直被同一个噩梦纠缠:梦见自己在漆黑的夜里,被丛生的荆棘围困,没有路走。寻路的时候,我被有毒的棘刺剌烂了皮肉,伤口处又疼又痒,还往骨头里腐烂。我被这恐怖的一幕吓得失声尖叫。没想到荆棘丛外围观的人还对我指指点点,“瞧,那个小傻子在里面出不来了。”

“我们去拉她出来吧?”

“别管闲事,好好看戏。”

我不要听!我双手一陣乱舞,声音瞬间消失。可无边无际的黑暗像薄膜般将我包裹在其中,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快喘不过气来了。这时,一个浑身漆黑的幽影从我身体里钻了出来怂恿我:“你去死吧!死了就不难受了。”

我下意识地反驳:“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

“可是你能逃出我的魔掌吗?”幽影桀桀怪笑。

我张口就喊:“救命!救命呀!”

呼救声刚落音,远处山坡上的灯塔里忽然投射过来一束亮光,驱走了我面前的黑暗。我这才发现,围困我难以脱身的荆棘,不过是半人高的一层黑纸,我伸手轻轻一撕,就掉落地上,被我抬脚轻易地就踩得稀巴烂。

从梦里醒来,我又开始发愁:去上学吧,天天被老虎打,很痛苦!不上学吧,父母不同意,我觉得自己活得左右为难,“死”的想法开始每天来找我谈心。

四年级的时候,老虎的身高居然没有变化。而这时的我,个头已经超过了他一个头。再打架,我们已经输赢各半。有一天,学校组织全校师生步行到向阳公社曙光电影院看《白毛女》《自古英雄出少年》这两部电影。我在找座位时,老虎使坏,在我路过他的面前时,他忽然伸脚将我绊倒,我站起来凭着身高的优势,抓住他的头发一把将他掼倒在地,快速骑到他的身上,随手抓起一把地上的土灰就往他的脸上撒。要不是牢记当年大姐叫我凡事不可做绝的警告,按老虎这几对我的欺侮,我非将土灰揉瞎他的双眼不可。我趁着他护眼的当口,脱下脚上的鞋子,在他身上劈里啪啦一顿狂揍,直到把他打得眼泪哗哗地告饶,发誓以后再也不跟我过不去,我这才罢休。

虽然此后,我不再害怕老虎,可如雨的生活,让我已经习惯向死神靠近。

11

那个春天的上午,我看见郭老师领着一位长身玉立的人就那么突兀地站在了讲台上时,眼泪瞬间温暖了双眸,仿佛一轮朝阳驱走黑暗,整个天地顿时明亮温暖起来。

郭老师站在讲台上,向我们作介绍:“他叫舒有道,是我们前进大队井庄人。他的父亲以前是我们学校的老师。老舒老师曾经为了教育事业呕心沥血。他坚持用三育(知育、情育、意育)浇灌满园桃李。如今,老舒老师的儿子小舒老师继承父志,拿起了教鞭。以后,将由他代替我来给你们上课,我希望你们以后要听他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倘若你们数学上遇到了不懂的题目,就去问他。来,让我们鼓掌欢迎!”

雷鸣般的掌声立刻在教室里响了起来。

我激动到不能自已,一巴掌拍在了身旁老虎的大腿上。

老虎吃痛,立即报复我。他腾地站了起来,立即口出污言:“报告两位老师,尹玉珍她摸我大鸡鸡。”众人被他的话顿时雷得鸦雀无声,向我们纷纷投射疑惑的目光。我感觉那一道道不是目光,而是一支支能置人于死地的利箭,不一会,我浑身上下刺猬一样就被插满了。

我气得头昏胸堵,手颤腿抖,指着他怒喝:“范沙,你,你,你胡说些什么?”

“我没胡说!”老虎断然否认。“你就是不要脸!你小时候为了一口馒头就给我大哥睡,你刚才摸我,可能你下面又痒了。”

我忽然觉得还是死了好,死了再也不用面对这世间的糟心事。这么一想,我激荡的情绪逐渐平静了下来。我托着腮,目光搁在面前的书上再也不想动。

“范沙别瞎说!”郭老师呵斥老虎。

舒老师却从讲台上飞跑了下来,到了老虎的身旁,抬手就给他的额头一个爆栗,“范沙,我看你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说话怎么那么下流呢?”

老虎揉着挨敲的额头不以为然。

舒老师见状就问老虎:“范沙,你为何要读书?”

“我,我不知道,我妈说念书识字长大会有出息。”

“那你大哥高中毕业倒是识得许多字,为何会坐牢呢?”

“是毛丫害的。”老虎立即指责我。

“呸!那时毛丫才6岁,你哥都18岁了,毛丫是受害者,你哥才是害人者,坐牢是公家对他应有的惩罚。不怕不识字,就怕不识事!你妈既不识字更不识事,才会教唆你和你姐乌鸦去欺负毛丫。你看你姐乌鸦现在上初中了可还欺负毛丫了?”

我听到这里仔细一想,是哩,自去年起,乌鸦看见我就不再骂我了。

“范沙,我告诉你,也是告诉在坐的同学们,书是先贤圣人们的心血,是启教化之功的,念书就是学会明事理,辩是非,不做下流人!”说到这,舒老师陡然提高嗓音,高声喝问:“同学们,回答我,你们要做下流人吗?”

大家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回应者寥寥。

“怎么,你们想当下流人?”舒老师高声断喝。

“不要!”这次声音响亮了许多。

“大声点!”

“不要!不要!”这次声音整齐划一,直冲云霄。

“你们要学习明事理吗?”

“要!要!要!”宏亮激昂的回答,一遍遍冲刷着我的耳膜和心灵,将心头的死意逐渐驱逐到犄角旮旯里躲了起来。

讲台上的郭老师,带头鼓起掌来。热泪盈眶的我也跟着拍手。经久不息的掌声,终于将屋顶上的灰尘,震得扑簌簌往地上掉落。老虎捂着脸颓然跌坐了下去。

傍晚放学回家后,因为心里高兴,我破天荒擀了一锅面条。等全家人大汗淋漓地吃过后,我偷偷端起吃饭前就盛出的面条,摸黑去村后找舒有道。

煤油灯昏黄的灯光,撒遍了房间的角角落落。而舒老师,像另一个光源亮在了我的心里。舒老师接过面条,招呼我坐在饭桌旁,他拿起筷子,唏哩呼噜吃光了碗里被面汤泡坨的面条。不知怎的,在他家看见他,我忽然感觉头皮痒得钻心。几次抬手欲抓,又怕失礼,几次又放了下来。舒老师看不过眼,放下碗,进房拿出篦子挑眉问我:“还需要它?”

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看来你很懒。”

“我不懒!我甚至都剪过光头,可头虱就是不断根。”我急忙分辨。

“你就是懒!还不承认。剪光头有什么用?你没用对方法,你要是一星期洗两回头发,我保证你再不会有头虱。”他语重心长。

我羞得脸发热,讪讪接过他手中的篦子,开始篦头虱。这次,他依然不嫌弃地坐在我的身旁,帮我将桌角上篦下来的头虱,一一碾死。

“谢谢你今天帮我解围。”我趁其不备,在舒有道小麦色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舒有道被闹了个大红脸。我怕他尴尬,立即好奇地问他:“你怎么忽然回来当老师了?”

舒老师目光清澈地看着我调侃:“当然是为了你们呀!”

我听得一头雾水。于是换了个方向继续问:“那你这几年在城里混得咋样?”

“很好!这几年,我用自行車贩卖冰棒雪糕,赚了不少钱。我还借朋友的名字在清流县城买了三间瓦房呢!”说到这儿,他得意地笑了起来。

既然打开了话夹子,我索性捉住心间的疑问,一个个塞进了他的耳朵。

“舒老师,有什么方法可以提高成绩?”

他严肃地看着我说:“会做试卷出得每一道题。”得,白问。

“那我老想死,怎么办?”对他刚才的回答不满意,我开始故意刁难他,就搬出了压在心头不为人知的炸弹。

他冲我额头敲了一个爆栗,然后指着自己的太阳穴说:“所有的事情就看你怎么去想。你知道吗?当年我独自一人在县城里谋生,连半张熟悉的面孔也遇不到,有事只能自己扛。有一次,我身上的钱还被人骗了个精光,当时的我说不出心里有多怨恨,怨恨这世上的人为何这么坏?我一时想不开,就跑到城西水库准备寻死。当我坐在水边冷静下来,回想起我爸活着时经常说的一句话,在哪跌倒,就从哪爬起来。办法总比困难多,要永远别服输时,我暗暗问自己,既然我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还怕活着呢?于是,我从头打拼,这才有后来能在县城买起房子的我。所以,我相信你也能做到,我看出了你身上的坚韧。我相信你能打败人生路上遇见的一切不美好事物。”这些话一下子闪亮了我的黑暗心空,不过我仍心有疑虑地问他:“那别人老是拿我的不堪往事攻击我怎么办?”

“唉。”舒有道叹了一口气。“我爸活着时,他希望我考师范回来教书。而我却一直想出去看看外面的风景。我爸死后,没人管我,我就用办丧事剩下的钱去清流县城开眼界,到了城里我才知道,改革开放的国策大会已经召开了好几年,城里的经济已经开始大步发展了。我当机立断买了辆自行车,开启了在城里贩卖冰棒雪糕的日子。卖了一个夏天攒了很大一笔钱,我回村,结果我听到了什么?村里人看见我有自行车,说我是大烧包,败家子!哎呀,那些人呀,把我说的忒难听了。可我才不在乎呢!嘴长在别人的脸上,我管它干什么?我管好自己就行了。”说到这儿,他又哈哈笑起来。

“是的,我管好自己就行了。”我也跟着开心地笑了起来。

12

10年过去了。我大姐嫁到了山外。我小哥也娶了媳妇,住在南山豁口外的山梁上开辟出的新农村的大瓦房里。村里的孩子们也都陆续长大了,各自有了去处。我在舒老师的帮助下,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考入了清流县的师范,毕业后回来到前进小学做了一名老师。我父亲现在逢人就夸我给他长了脸。

新年刚过,寒假尚未结束。早春的清晨,我坐在迎门处搓洗完脏衣服,刚准备起身去门前的井塘濯清水。大门处忽地一暗。我抬头去看,才发现从门口背着光,走进来一个胡子拉碴,神情憔悴,身躯瘦弱的中年男人。他进来后,眯起眼睛使劲盯着我看。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右手紧紧抓住木盆旁边地上的棒槌,起身戒备。他朝我逼近几步,吓得我连连后退。他忽然停下脚步重重跪了下去,愧疚且真诚地对我道歉:“你,你是毛丫吧?你别怕,我不会再伤害你了。是我,我是范剑,劳改时因我表现良好,被提前一年释放回来了。我来是向你道歉,对不起,当年是我错了!”

“你是谁?”我惊叫。

“我是范剑!”

我头轰地炸响,只觉双脚发软,眼睛发烫。想起过往我所遭受的苦难,多少次午夜梦回,我痛不欲生。看着面前这个流浪汉般的男人,我真恨不得生撕了他。想起舒老师曾经为解我的心结,曾帮我分析过范剑当年的作案动机,说他当时可能受了什么读物的影响,一时冲动之下才干出了猪狗不如的事。事后,他应该很后悔。否则我父母和我二大去抓他时,他也不会乖乖束手就擒。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面对这个用掉14年的青春为一个冲动买单的人,我不由叹了口气:“一切都过去了!”说完,我端起衣服走过范剑身边,径直走出了大门。

屋外,吹面不寒杨柳风。

作者简介:

张传云,笔名云荷,生长于风景秀丽的皖东,一位喜欢与文字交谈的女客。有作品散见于报纸杂志和网络平台。扎根红尘,喜荷为伴,与清风吟唱,同明月为朋,裁剪云朵,装饰心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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