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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直声周同宾

2024-04-26王超逸

时代报告·奔流 2024年2期
关键词:散文

周同宾先生一生鐘情于散文创作,他几乎不写诗,不写小说,不写戏剧。他的几百篇散文,都是写人写事,都是白菜萝卜、芹菜莴笋的百姓菜。要将这些百姓菜端上满汉全席,全凭大厨的厨艺,逮情逮趣,及义及理,哲思妙悟,一般的小厨“巧妇难为无米炊”。而先生笔下的白菜萝卜能在当代艺苑、当代文坛立起来,这就是周同宾的能耐,周同宾的手艺。在由王蒙、王元化主编的“百年中国新文学大系”——检阅百年来中国新文学煌煌业绩的百卷《丛书》的散文卷中,周同宾孕育的《祭幺婶文》等两篇赫然入列,他的《一个人的编年史》《雨中伏牛山》也已是散文史的名文。他的散文体裁并不广,但是,豪笔凝注的是文明的形态,历史的变迁,社会的转型,是对文明与文化的深层思考,是在全球意识观照下,对历史农耕文明和世界近代工商文明的中西文化的比较思考。

在社会的巨变之中,中国的农民就像大海里的泡沫,被海浪冲到海滩上。他们挤于旮旮旯旯的个个角落,像一颗颗普普通通无名无主的贝壳和砂砾,沉寂在沙滩上。周同宾笔锋所向,目光所注,亲情所系,倾心所悲,就是这旮旮旯旯的群体的命运。不知有多少个日日夜夜,他头顶一顶破草帽,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破布袋子,内中装着纸和笔,车把上还带着一个破水壶,偶尔也带着一个助手,到乡下去采风。他的身份是宛城区政府一乡镇的科技副乡长。一天一天,一寸一寸,他在用双脚丈量这块土地,他在与这些哥儿们、姐儿们、大嫂、婶婶、叔叔、大伯倾心交流。乡亲们有眼泪,有叹息,有欢乐,周同宾与他们同悲辛,同欢乐。一呼一吸,感应着这块土地的凉热,感应着这个角落的父老乡亲的悲欢。他为99个农民所立的“世家”“列传”,而今,已是当代文学实验田里的标本,化作了一个时代的符号。但是,若从一个更高的尺度来衡量,还是留下了历史的遗憾。在99个人物的性格命运的典型中,部分人物是立体的,丰腴丰盈,也有部分人物失之扁平,嶙峋孤寒。我曾当面问作者:“你采风的面并不宽,你骑车走的地域并不广,你为什么不走出宛城,到南阳、到伏牛山脉的其他县区,做更典型更深入的采风呢?”周同宾如实地告诉我:“当时没有这个客观条件,我只是区政府属下的一个区区科技副乡长。”

我无言。周同宾身边的后辈晚生李强曾亲口告诉我,周老师写的这99个农民,其实其中有一部分周老师自己是不满意的。越到后来素材越不足,采访对象的典型性不足。无奈之下,周老师对他笔下的农民的典型性格、典型形象、典型人物、典型环境、典型细节有粗疏的成分,有想象的成分。但是无论怎么说,周同宾以他的心灵的眼睛、他的笔触、他的感知、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地域、这个时刻、这群农民的命运和性格。

——这就够了。

一个作家,尤其是一个散文作家,这种周氏散文文体不容他虚构和想象。他的采风模式本身就是一个草帽作家的典型个案。他为当代文学的圣殿奉献了他的一道祭礼。那是他高高捧出的从胸膛中摘下来的一颗还在跳动的滴血的殷红的心。

哪个名作家没有遗憾?人生本来苦短,性格决定命运,作家也是人,具有不同的性格。周同宾是内涵式的,含蓄蕴藉、谦卑的内秀型作家。在他的中年时期,他实现了文学思想的转型、文体的转型、风格和语言的转型,向中国文苑、向东亚文苑、世界文苑捧出了伏牛山下的99个农民的性格和命运。

回望历史,历史回望,世人原谅了周同宾,世人体谅了周同宾,世人回望了周同宾,时光擦亮了周同宾。

在他的生前,他没牌坊,也没有庙宇;没故居,也没有华表。在他死后,南阳人没有忘记他,中原人没有忘记他,京华大地也没有忘记他。

人离开了江湖,江湖留下了他的传说。

大化

在我服务的场地,曾是天下四大道观之一——玄妙观。周同宾先生的青壮年时期,就是在此道观伴着一盏青灯苦读经书,著书立说。

风雨玄妙观,风雨几百年,如今早已蛛网飞絮,风雨飘摇,一派荒芜凋敝,不见昔日的繁华。当年他在玄妙观挑灯苦读、握笔挥洒的那间房、那盏灯、那管笔早已不见踪影。

我敬重文化人,敬畏文学,敬重真作家。他不用描红,不用梳妆,不用打扮。先生就是这样的文化人,这样的真作家。我遇到先生时,他已是从心所欲不逾矩之年。

欲承其重,必担其责。

我问先生:“关于您的个案研究,在全国高校和科研院所有没有院系和专家对您做专题研究?”

“有,但是不多,级别也不太高,就是南阳师范学院文学院的万年春副教授。他多年来一直追踪我,搜集、整理、汇编关于我的文学史料。”

“您约请一下年春同志,我们一起见个面。我的想法是,我拿出一个月的工资,您也拿出一个月的工资,万教授也拿出一个月的工资,我们三人的力量凑在一起成立一笔基金,设立一个周同宾文学研究课题,积年之功形成三项成果:一是‘周同宾传,二是‘周同宾史料汇编,三是‘周同宾作品赏析。趁您身体还好,记忆还好,省得您百年之后让研究者再去考订史料。这也是一项抢救性文化工程。”

“你的这个想法很好,但是我看万教授不会同意。”

一天,年春同志与我见面,我的倒逼启发了年春同志。他与我谋划:“不如这样,我们将个人行为、私下行为拿到台面上。我们成立一个课题组,以周先生个案为课题,以我校的名义到上级主管部门申请立项,做一个系统的学术研究课题。”不日,年春同志将课题框架和申请报告写完了。我看了,觉得较完备,很有可行性。

那一年,我本来是拟安排万教授和区政府办的一位同志约周同宾先生一同到省委宣传部商议此事。

“我是事中人,涉事者,我不便去,更不能去。”周同宾说。

也是,不去也罢。万教授和这位同志驱车百里,往返顺利。科研处的负责同志说:“周先生是当代散文大家,我也是散文爱好者,多年来,是周先生作品的忠实读者。他的文学贡献和影响力业内人士都知道,关于周同宾先生个案研究的科研项目理应立项,我个人完全同意和支持。”

褓母

文人之间诗文唱和、相互酬答,是文人的雅趣之一,这样的故事历史上很多。有时候是晚辈向长辈索序,有时候是长辈主动为晚辈赐序,有时候是长辈向晚辈索序,也有时候是父辈向儿女索序,不一而足。像韩琦提携苏洵,欧阳修为梅圣俞作序,已是流传千百年来的文坛佳话。鲁迅为曹靖华之父作墓志铭,为“二萧”著作作序,都是文坛风流。

2012年全国年度优秀散文评选活动在南阳举办,舍弟的散文也有幸厕身获奖之列。舍弟向单位请假,始有机会驻足南阳。在这次颁奖盛典中,舍弟有幸与周同宾先生有一面之缘。舍弟钟情文学,他在教学科研之余用功读书,用心作文。他用心专一,天赋极高,几年下来,积累了几十万字的散文、随笔、考古文章。我敦促他搜集一下出个集子。我总想请周先生给他写个序,提携一下年轻人,可是向先生开口我又很为难。我曾读过先生晚年写的一篇文章,其中说老来情思枯竭,如晚秋蝉鸣,时断时续,声音嘶哑,不再悦耳。言语间颇为凄凉和伤感,立誓不再为世人作序。但是,出于对先生的敬重和仰慕,我还是希望先生能拉舍弟一把。当我屏息静气地说出我的恳求时,完全出乎我的预料,先生爽快地答应了。不日,先生就将序言写完。

先生培植舍弟,这只是一个例子。可以说,楚宛大地的当代中青年文艺工作者,多数都承接了先生的扶持和浇灌。冯雪峰在纪念朱自清时,曾饱含深情地指出:“作为一个新文艺的开垦者、推广者,以及传授给青年和培植青年的教育者,朱先生实在是一个最坚毅和最勤恳的工作者,并且对于新文艺和青年,他实在是一个伟大的吴晗先生所说的褓母。他是用了母性的爱在保护新文艺和指导青年的。”

先生就是文学新人的褓母。

半页纸

秀才人情半页纸。我在丹江口服务期间,工作之余,也约几位文友喝茶聊天。周先生是我的茶客之一。虽然他不擅交际,不擅应酬,但是每次对于我的约请,他从不缺席。

我是后学晚辈,是个半拉子文人,对文学并不十分忠诚,对文学的鉴赏和评论的兴趣高于文学写作。几十年来,我不知淘汰了多少份国内外学术杂志,但是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一路走来,还是保留下了《文学评论》这份杂志。它是社科机构的主管刊物和主办刊物,学林中人都知道该刊的地位和含金量。在宛地我曾自掏腰包定了一式三份该刊,一份自留,其中一份就是特意为周先生“量身定做”的,另一份是给一位青年作家“量身定做”的。至于是不是“量身”难说,但是“定做”是无疑的。

人生如萍,聚散是缘,周先生终于知道我要离豫复命了。他泪眼婆娑,心中戚然。在文友为我举行的欢送会上,晚宴前,先生说为我准备了一份珍贵的礼物。这吊起了我的胃口。什么礼物呢?一向直抒胸臆的周同宾卖起了关子。直到晚宴结束,酒酣余兴之际,他才从随身携带的文件袋中,抖抖地拿出了一本小册子。册子已经发黄,上面的钉书针已经锈迹斑斑,浸渍了书脊。书名是《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时间是1955年6月,出版社是人民出版社。接过书籍,我先是吃惊,后是慨然、怅然,继而默然、欣然。

知我者,先生也!

那一刻,一股电流击穿了我和先生。三河汇流,丹江浩渺,中线南北,一渠三阙,水调歌头,冰心玉壶。胡风、冯雪峰、鲁迅、先生浑然一体。那是一杯什么样的酒啊!是鸡尾酒?茅台酒?汾酒?绍兴黄酒?赊店老酒?还是伴着蒙古包马头琴琴曲的一杯烈性酒?

那一晚,我醉了!

那一晚,他笑了!

先生知道我是一个复合型性格的人。我的师门是陈早春先生,陈氏的衣钵是冯雪峰、鲁迅。故而,周同宾先生赠我以胡风批判材料,可谓“谓我心忧”。

多年前,先生在世时,我曾为其立言:《周同宾:与草木同悲  与大地同热》。拙文发表前,我曾登门拜访先生。在我评述先生散文美学风格形成的源流之中,曾列出了中国现当代几位散文名家。先生看完我的文章后,對此并不认同,倒是他重点提到了孙犁和史铁生。我先是惊异,继而颔首。

一日,我在恩师陈早春先生家里,看到了刚出版不久的关于对孙犁个案研究的最新学术著作《孙犁研究十四章》,作者是滕云,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我颇为惊喜。不久,我买了两本这部书,精装豪华版,洋洋近百万言。我将其中一本赠给了远方的周先生。当我打开此书,在阅读的时候,我不是把它当做一般的学术著作去读的,也不是将孙犁作为一位我所尊敬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前辈作家去读的,我总想到,在此著的背后有一双迷蒙的、温暖的、不在场的眼睛在注目着我,我感到周同宾或与我在一条板凳上,或与我在一张床头上,在同我伴读。一盏红烛,两杯热茶,三柱香,一卷经书,半钩明月……

孤独的守望者

周同宾先生是文学园中一位姗姗来迟的布衣君子。他没有豪雄的大志,从文学的起步开始,就终身认定文学就是文学,艺术就是艺术,从一而终,心无旁骛。先生是文学园地诚笃的劳动者,他没有经天纬地、旋转乾坤的野心,但是他有自知之明,对自己的天赋才能有客观的估量。他对政治、对社会并不迟钝,或者说十分敏锐。他只是小心地洞察、观摩,对于文学的积累、生产、营销、消费、接受、反馈这一条龙,他十分清楚。

先生以散文名世。他不是文论家,也不是文艺批评家,很难见到他有关于文化理论、文艺理论和散文理论的大块儿文章,但是这并不说明他没有自己独特的文化理论体系、文艺理论体系、美学体系。

先生是公认的文学家。但我认为,他不仅是文学家,而且是史学家、思想家。他在自己的文学活动中,主要还是以史家的身份出现的,他的创作题材,主要是农村题材,他的大部分心血是倾注在农耕文明与现代化的问题上,他的现实主义的文学事业上的主要成就是通过史学上的成就呈现的。请让我在此摘录他的主要思想观点:

——“留一份农耕文明标本。”

——“这(指《皇天后土》)实在是一部乡土的史书。”

——“为当代做个记录,为后世留下档案。每个农民都是一篇鲜活的文章,甚至都是一本厚重的书。如果写下来,并不只有文学价值。”

——“剧烈的社会变革,给他们的身世染上了鲜明的时代色彩,给他们的命运打上了深刻的历史印记。旧的、新的,传统的与现代的,在他们身上,既矛盾,又统一,他们是这个特殊时期的标本和证明。”

——“大地茫茫,农民渺小,那些大腕级的作家有谁愿意去到荒乡僻野叩开庄户人家的柴扉?我顿时产生一种颇为急切的紧迫感,一种颇为神圣的使命感,仿佛天降大任于斯人。”

“传统与现代化”“古今中西”,是中国百年大变局的神经元,是几代思想家、政治家,社会改革家心中的痛。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空间,有不同的关注点。作为居于社会大变革、大转型时期的中原文学家的周同宾,他一生创作和思考的旨归也是对“传统与现代化”关系的纠缠和探索。具体说就是对中原文化传统与现代化的关系的透视。他是矛盾的,既前瞻、理性、清醒,而更多的却是回望、眷顾、哀婉、殉道。

他的林林总总的散文集的集名——《乡间的小路》《葫芦引》《铃铛》《情歌·挽歌》《绿窗小品》《古典的原野》《豆的系念》《豆斋别集》《桥的呼唤》《乡关回望》《皇天后土》,无不是他的志趣的寄托,是他的血脉和灵魂的裸露。

我们由此可知,周同宾修辞立其诚。他既是一面镜子,又是镜中人。为农民代言,为时代书写,忠于历史,尊重事实,持平立论,是与司马迁一脉相承的良史直笔。他没有构建完整宏大的思想体系,他的文化观、史学观、哲学观散落在他的笔下的人物形象、语言风格、春秋笔法中。鲁迅是文学家,又是思想家,但是作为思想家的鲁迅的思想体系并不是周密的、全面的构架,也不是严密的逻辑推理,而是散落在他的各类文体的著作中,尤其是蕴含在他的独创的杂文中。鲁迅的思想家的特征没有现代哲学体系上的形式逻辑,但有东方式的内在的精神上的审美的逻辑。周同宾的作为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的特征,也是具有深邃思想内涵的内在精神的审美逻辑的典型特征。

熟悉周同宾的人都能感觉到周同宾的气象。在他的气象里蕴含着“三气”:痴气、静气、傻气。他的痴气里有儒家的伟大的刚毅精神,自强不息,健行不已,不屈不挠,坚韧不拔。他的静气里有道家的廓然大公、物来顺应,静笃洒脱。他的傻气里有释家的伟大的殉道精神。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当仁不让,舍我其谁!

他的一生穿越了相继的两个世纪,是新时期以来,剧烈的传统农耕文明向现代化、后现代化过渡转型的历史转折,他是二十世纪中后叶和二十一世纪初叶中原农村文化、中国农耕文明蜕变进化、中国式现代化文化传承发展征程的观察者、思考者、记录者。

“周同宾”至少有三个“周同宾”,一个是1998年之前的“周同宾”,一个是1998年到2021年的“周同宾”,一个是升入无垠太空的历史与未来的“周同宾”。三个“周同宾”前后相继,否定之否定,从反现实主义、反历史主义、反人道主义到现实主义、历史主义和人道主义。第一个“周同宾”是鲁迅所说的“不毁少作”的“周同宾”,是童年的“周同宾”,其文风特点是真实性非常低、杨朔式概念化、公式化的世风、文风,模仿、追风、虚假是其特征,以“善”“美”为旨归。第二个“周同宾”是鲁迅、孙犁式的“周同宾”,以“实”与“真”为文论旨归。第三个“周同宾”是哲学意义上的形而上的“周同宾”,以中和之美、中和之音、穷神知化为特征,是老吏断狱式,是左丘明、司马迁、蒲松龄式的“周同宾”。他的极稀的文论自述,主要留在了《答〈散文世界〉记者问》和《答评论家孙晓磊问》两篇文章和几个散文集子的序跋体、书信体、日记体文论,以及为他人写的序言,还有万年春在其生前为其整理的“回忆录”之中。关于这一点,与他年龄相若、地域相近的同时代文友在对他的讽谏和评论、回忆文章中有真切的观察,在孙荪、王遂河、王俊义、周若愚的回忆文章中都看到了这一点。他的林林总总的数百篇散文是他的编年史,是他的生命史,也是一个当代东方人的文化记忆史。他的成就印证了他的理论,他的思想理论既在他的文字内,又在他的文字外。

孙犁是周同宾认同、服膺的散文家,31年前的1992年,周同宾写下了《读孙犁》一文,在文中他这样说:

“他的散文艺术,愈老愈精,愈老愈辣,愈老愈美,愈老愈显出活力、张力及对人心灵的震撼力。

“曾一再琢磨,孙犁的散文何以愈老愈好?

“正重读他的《无为集》,我不期讀出一个‘实字,实际的实,实在的实,真实的实。书中的作品,无论小说、散文、杂文、书简、读书记,全是实话实说,即使那些话不合时宜,犯忌讳,得罪人,也照说不误。因为实,才说出了真知灼见,才饱含真挚的感情,充满真切的性情,能使读者得到文字以外的种种启悟。”

2010年,周同宾在《答〈散文世界〉记者问》一文的最后,又反复说:

“我最欣赏的还是孙犁。他陆续出版的从《晚华集》到《曲终集》的十本书,我都通读、翻阅多次。虽然书中皆为短章,几乎没写大事件,却巍然耸起一座散文的高峰。单那洗练简洁而又意蕴丰沛的语言,平庸的我辈怕是再活一生也学不到家。”

这是周同宾述他,也是周同宾自谦自述。周氏与孙氏互为他者,互为镜子,互为印证,互相映衬。

每一个过去时代的文学,总有它的一座高峰、顶峰。后人在回望逝去的光阴时,总以他的高度去衡度他对历史和未来的贡献度,以此给那段时光做一个标注,而高度是以经典做砝码的。它不是大众文学、通俗文学,也不是精品。经典的出世,它的判官是时间,是隔代读者。永恒的时间长河是以世纪为单位,或百年,或千年,或万年,万世不竭。

周同宾的生命化作了彩虹,他的作品化作了晚霞。历史和时间将最终检验他的思想和作品是不是一座高峰,是不是经典,是不是永恒。当代人写当代史总是立不住,总是踩空,总是翻跟斗。

元好问给后人留下了这样的诗句:“眼处心生句自神,暗中摸索总非真。画图临出秦川景,亲到长安有几人?”

《新唐书·杜审言传》中载:杜审言(约645—708)病重时,朋友宋之问、武平一等去看望他,问他近况如何?答曰:“甚为造化小儿相苦,尚何言?然吾在,久压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见替人云。”

而今,周同宾已化作漠漠广宇的星宿。我环顾海右,心中一片苍茫。一千三百年前,杜甫祖父的雅训倏然跳入我的笔端:“但恨不见替人。”

山千复水万重,一枕丹江两端梦。

多少年过去了,我还行走在这红尘中,先生已是古人。

此时,北国恰值大雪纷飞,南国已孕红豆萌发。

先生的坟头冒出了嫩嫩的几星小黄花……

作者简介:

王超逸,山东济南人,北京大学当代企业文化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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