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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晚眠火炕

2024-04-26任静

雪莲 2024年2期
关键词:火炕席子表叔

【作者简介】 任静,女,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枕着你的名字入眠》 《想要一座山》,长篇小说《浮生》《淬火》,公开发表散文、中短篇小说、诗歌等计300余万字。作品散见于《文艺报》《光明日报》《中国文化报》《中国青年报》《农民日报》《延河》《延安文学》《佛山文艺》《文学天地》《作家天地》等报刊。

1

我出生在一铺火炕上,火炕是我抵达人世间的起点。

在我的故乡西北黄土高原,不管是富裕还是贫穷,家家户户少不了一铺滚烫的火炕,火炕是家里最显眼的陈设。贵客迎进门,最高的礼遇是殷勤请上炕。一张油漆四方炕桌摆在火炕最中间,瓜果梨枣,花生瓜子一股脑儿倾囊而出,家乡的父老乡亲最是慷慨,很快就有一盘热腾腾的油糕,一坛热滚滚的米酒端上桌来。宾主皆欢,围着炕桌嗑瓜子,剥花生,吃红枣,唠家常,一杯一杯劝酒,喝得兴起时,酒曲唱起来,秦腔吼起来,铿锵的道情,悠扬的民歌飘出窗外,欢快地萦绕着山圪梁梁。此时,故乡的火炕,最是它的热闹荣光时刻,仿佛举行一场盛大的音乐会。歌者立于灯前扯开嗓子唱,听众沉醉其中,或挤立地下,或坐拥炕头,或干脆惬意地躺进灶圪崂的柴火堆上,个个摇头晃脑沉迷于激越悠扬的旋律中,有人沉浸式的随着节拍敲碗打筷,好不热闹尽兴。

故乡火炕最喜庆的时刻,是新娘子娶回家,洞房花烛夜。记忆中最切近的一位新娘子是表嫂。表嫂被震天唢呐响吹细打迎回来时,已是黄昏时分,所有的灯都被揿亮了,院子里的路灯映照着打彩门的红绸,晚风将裹红绸的黑色丝穗吹得簌簌作响。那是我见过表嫂这一生最为光鲜亮丽的时刻。她身穿一身红衣,被人从驴背扶下来,背坐在洞房的炕上,身影端庄,低眉含羞,接受众宾客的注目礼。炕席四角凹凸的地方,舅妈预先给压了桂圆、红枣、花生和喜钱,象征了早生贵子的美好寓意。紧接着要进行一道“上头”仪式,据说是木命的一位长辈亲戚将表嫂的长发放在表哥的寸头上,象征性地梳拢,嘴里喃喃有词:“一梳金,二梳银,三梳梳个聚宝盆,四梳儿孙满炕跑……”上头仪式严肃而虔诚,仿佛完成了一对新人生命的交付,此生此世将与身边这个人荣辱与共,不离不弃。故乡的“上头”仪式,就好比西方教堂里神父肃然宣读结婚誓词:“无论贫穷还是富有、疾病或健康、美貌或衰老、顺利或失意……”

夜幕降临,按乡俗,窗根下的暗影里一定会立着几位听房者,屏声息气不敢发出丝毫动静,生怕惊动了屋里渐入佳境的小夫妻。听房的有长辈,泼辣的嫂子们,还有村里一帮渐已洞晓男女之事的小伙子们。女孩子一般是不参与听房的。听房者个个缩着脖颈,忍着阵阵二半夜袭来的寒流,听得面红耳赤,津津有味。

黎明前,趁小夫妻熟睡之际,新升任公婆的舅舅和舅妈撕破新房的窗户纸,给炕上扔进去几个雪白的红点馍馍,这是本地一种乡俗,其中满含着健壮儿女满炕跑的寓意。

2

草席是炕上最重要的铺陈。一些人家可能还会在草席上铺上几条黑沙毡、白棉毡,满炕大的棉线老虎单子,碧绿干净的油漆布,其上通常会盛开着大朵馥郁的荷花。光景好的人家,更讲究一点,在棉毡上再铺一大块暖融融的手工栽绒毛毯,印有富贵吉祥的图案。在我的故乡,日子即使过得再清贫,谁家的热炕上也不会少了一领草席。草席宛如热炕上一只硕大的翅膀,每夜驮着一家人的梦飞翔。

草席,别的地方通常用藤子、芦苇、蒲草或竹条等编织而成。在我的故乡,编织席子离不了红高粱。红高粱,北方又叫稻黍。在硬朗的北方,稻黍是秋天葱茏的景象。青纱帐,白象床,晚凉生,月轮初上。故乡只有青纱帐,纵横交织的青纱帐是乡野秋天最美的风景。白象床确乎没有,也不需要,有一铺冬暖夏凉的火炕足矣。白象床,大概属于南方大户人家的家什,就像《金瓶梅》中孟玉楼陪嫁的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李瓶儿陪嫁来的罗钿床。

故乡不产稻子等南方作物,但是盛产稻黍和玉米,玉米产量最高,占领了灌溉便利的平川地。而比较耐旱的山坡地,则是生命力旺盛的稻黍与谷子的乐园。到了立秋时分,黄土高坡仿佛就成了稻黍的天下,一株株顶着沉甸甸红彤彤的穗子,格外惹眼,密布于漫山遍野,像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排兵布阵。当农人穿梭于那林间,便亲密地接触了大自然的肌肤,感受到了黄土地颤动的脉搏。大暑小暑,稻黍趁着阳光憋足了劲儿生长。立秋三天镰刀响,稻黍颗粒归仓。

收获后,别的庄稼秸秆都用来当作农家燃料,唯有稻黍秸秆上端那些细长端直的蔪蔪,还要被派上大用场,纳盖帘、编席子都少不了它们。每逢冬月闲下来后,勤谨能干的农人,便动手扦掉稻黍穗,整理出来几捆稻黍秸秆,剥尽叶子,先往秸秆上洒水使秸秆潮湿,再用篾刀将上端的蔪蔪一劈两半,仔细把中间的芯瓤刮干净,然后使劲儿用碾棍碾压。还要在水里耐心泡几日,直至泡得软硬适度,坚韧而富有弹性为止。这样耐心处理出来的蔪蔪皮,无节,平展,适于编织成一领洁白的席子。

我的父亲是一位心灵手巧的陕北汉子,他会编织毛衣、毛袜子,还会编笼,编席子。少年时的夏夜,我望著莹白细长的蔪蔪皮,在父亲手指尖欢快地起伏跳跃,惊奇不已。继而看到父亲身后很快出现了一大片纵横交错的洁白花纹,那一刻,父亲宛如坐在轻盈的云朵上了。我便想到孙犁笔下的水生嫂:“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父亲手法快,一领丈二长的席子,两天就能编好,平展展地铺在热炕上。稻黍蔪蔪用它曾经丈量过阳光长度的身体,又开始丈量一个家庭的喜乐年华。

我们那地方很少有卖席子的人,每家每户都有现成的稻黍蔪蔪,不会编席子的,也会想办法用自家的体力、畜力或农具等变工请别人来编。在小城农贸市场,我曾见过一个卖席子的,用一根粗壮的木棍,挑着一卷草席进了市场。许多草席被紧紧卷成圆筒状,腰里用麻绳系着,像身着缟素的清丽女子,一卷一卷地竖立在宽敞的地面上,令我想起刚刚看过的一部电影《卷席筒》。这是一个澄清冤案,大快人心的感人故事。因为一领打算收尸的卷席,使得故事主人公仓娃被皇上封为正五品“卷席将军”。

“红旗沟的席,火炕上的宝。卖席子喽,三年五年睡不烂……”卖席人满口乡音,粗犷的吆喝声,欢快地穿梭于各种噪杂的市声中,很快有妇人被吸引过来,解开麻绳,将席子摊开在地面,仔细查看编织的是否精细,纹路是否密实。有妇人细心,还用粗糙的手掌一遍一遍地抚摸席面,试探那席子刮不刮肌肤,一边摸一边赞,红旗沟的席子真是耐磨,吸汗,还说她已经在家里的旧席子上生养过四个孩子。

有一年还乡,看到故里的老屋已经破败得不像样了,透过镂刻精美的枣木窗户,散发出一股久远的落寞气息。炕席卷起来放在炕头,窑顶中间一块墙皮坍塌下来,不偏不倚地砸到炕席卷上,炕席卷凹陷了下去,仿佛我儿时玩过的对折卷纸筒游戏一样,翘起了两旁的小喇叭。环顾寂然落寞的村庄,我知晓村庄里的儿童再也不会玩那种对折游戏的小喇叭了,更不需要一领稻黍蔪蔪皮编织的席子,他们甚至连村庄也不需要了,许多人早已远离故土,到城市安家落户。我定定地望着炕上翘起的小喇叭,眼前浮现出曾经竖立在农贸市场上那一卷卷洁白的席子,它们展开云霞般美丽的翅膀,引领着我浓郁的乡愁,穿越时空飞回故里。

3

还是那铺火炕,总是少不了一个拴孩子的炕头石狮子。沉甸甸的炕头石狮子,是守护神,被赋予守护孩子的魔法。每过一个生日,炕头狮子身上就要被缠裹上一圈孩子过生日时戴过的红色锁线。满十二岁时,十二根鲜红的锁线才从炕头石狮子身上解下来,捻成一根裤腰带让孩子系在腰上,说是辟邪。秋夜,劲风呼呼吹得门楣上的对联簌簌作响。勤劳的母亲们,舍不得早点钻入热被窝,总要盘腿坐在炕上,在煤油灯下飞针走线,熬上大半夜为一家老小做鞋补衣。

腰里系着鲜红锁线的少年,依然爱抚着从小陪到大的炕头石狮子,透过斑驳的月光,呆呆望着窗外被风吹乱的树影出神。树影映照在窗户纸上,一忽儿像条白龙,一忽儿宛如奔马,一忽儿是朵朵粲然盛开的菊花,一忽儿仿佛仙女提着篮子向人间散花……变化莫测的树影,天马行空地丰富了少年贫瘠的想象力。火炕烧得正好,母亲新絮的棉被,在阳光下晒过,特别松软,说不出的安逸暖身,它的柔滑触感有大自然的亲和,埋头轻嗅,棉花有股子阳光的味道和秋季绵绵的田野气息,像母亲温暖的手轻抚过额头。少年乘着想象的快马,很快进入了香甜的梦乡。耳畔隐约飘过母亲清甜的歌声:鸡蛋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量米,不嫌哥哥穷……

刚记事那年七月的一天,我一觉从睡梦中醒来,惊异地发现家里的气氛与平常有些不同。窑洞里弥漫着一些浑浊闷热的空气,血腥味儿、汗味儿和奶味儿,搅拌进母亲痛苦的呻吟声,母亲的身旁睡着一个小东西,小东西穿着我儿时穿过的粉红色小衣裳,甜甜地睡在小被窝里。原来是二妹出生了。父亲不知何时候从城里赶回来了,正坐在炕沿上,对着襁褓中的二妹呵呵直樂。

我将视线从热炕上移到脚地上,瞬间被眼前的情景震撼住了——大院里十多个年纪尚不太大的叔伯和姑姑们,正像士兵一样整整齐齐地排列两行,用好奇的目光检阅着炕上那个小东西。小脚的外婆被接来了,和大脚的祖母一起做了妹妹的接生婆。北方人把做月子的地方叫月窝窑,母亲躺在月窝窑的火炕上坐月子,要坐三四十天。亏空的身体需要进补,不能下地劳作,忌用生冷,忌受风寒,头上昼夜包一块厚厚的方头巾,炕楞前围了一块大床单,用来挡风,小孩子不允许在月窝窑里打闹,不然扇起的凉风会使月婆落下终身难以医治的月子病。生产后的母亲面色苍白,神态疲惫,像秋天刈过的土地需要修整,这是劳作后获得的恬静的歇息,这片土地将在赖其生存的农人的关怀与融融秋日的爱抚下,静静地睡去,直至春风在它的梦里再度吹拂。

那一天,对于年幼的我来说,是喜忧参半的,我兴奋地迎来一个妹妹,而那个妹妹却霸道地侵略了我的地盘,从此垄断了独属于我的乳香。以后,每次铺炕时,我只能跟外婆睡。现在回忆起来,四五岁时,我已经领略过惆怅的滋味了。

4

到了冬天,西北风卷着雪沫肆意飞舞,扑打在白麻纸糊的窗户纸上,发出噗噗的轻微声响。我们身穿暖和的棉衣,脚踩棉窝窝奔走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或者将墙头晶莹的雪粒含在舌尖上,舔舐那种凛冽的凉意,常常将屋内母亲的呼唤置若罔闻。像这样寒冷的天气,大人们总喜欢煨炕,不再吝惜柴草的不易,从打麦场上搂来麦秸和豆窠,缓缓塞入炉灶内,在灰烬里顺便埋入几个红薯或者土豆,慢慢煨熟。不一会儿,整个房间里弥漫开了烤红薯和烤土豆的香气。此时,不用母亲再倚门呼唤,仅那股烤红薯的香气,就能把贪恋玩雪的孩子一个个揪扯回来。孩子们顾不得烫嘴,迫不及待地将烤红薯塞进嘴里,陶醉在食物酽酽的香气里。

在寒气袭人的向晚时分,火炕已经烧得滚烫了,被窝早早焐好。我捧着一本泛黄的旧诗作,反复吟咏喜欢的句子:“向晚脱貂眠火炕,当风嘶马踏冰河。”祖母对诗句不感兴趣,她催促孩子们脱了衣服,在温暖的热炕上睡上一夜,百病全消。我钻进热乎乎被窝里,瞬间走进了诗人所营造的意境里,心头不禁拂过丝丝感动的暖意。

半夜里,我被冻醒了一回,伸在外面的手臂冻得冰凉。原来是窗户纸破了一个小洞,凛冽的寒风,顺着那个小洞呼啦啦地灌进来。母亲说针尖大的洞,一夜能钻三斗三升风,明天得赶紧打了面黏子糊窗户。冬季夜长,睡到后半夜又醒了,我闹着让母亲给我说西游,母亲不会讲安徒生童话,像美人鱼、丑小鸭,她全然不知,母亲只会讲一些老掉牙的故事,什么毛野人巧用智慧背走了邻家的俏妹子,狼变成的白胡子老汉,竟然对可怜的孤儿发了慈悲之心,田螺姑娘趁家中无人,从专门摆放枣山的木方上飞下来,给勤劳的山里汉子做了一锅香喷喷的小米饭……

渐渐地,天空呈现出浅青色的天光,风把天刮得十分干净,几颗小银星星,圆盘一样的月亮,挂在院子里最高的古槐树上。黑黢黢的玉米架横斜在槐树下,隐约泛出阵阵饱满的粮食香味,那是一种喜悦的收获感。窗外是一个人造大平原,阡陌交错,朗朗月光倾泻下来,田畈一片银白,仿佛铺了一层厚厚的雪。那一切熟稔的景象,烙刻在记忆深处,是我今生难以割舍的精神皈依。

5

有一年,表叔来我家帮忙收秋。听说他来了,我喜不自胜地从学校里跑回来。这位表叔虽然没有念过多少书,却装了一肚子故事,他能绘声绘色地讲四大名著和《说岳全传》《薛仁贵征东》《杨家将演义》等中国古典小说,这是童蒙不可缺少的精神食粮,它们的奇幻色彩、英雄主义和人间正气,适时地滋养了一个乡村少女的骨骼与心智。这个寒凉而美丽的清秋,常常令我懷恋。我最喜欢听表叔讲《五女兴唐传》。劳累了一天的秋夜,表叔仰躺在火炕上,我们几个半大孩子围着表叔坐了一圈,在一盏昏黄的电灯下,眼巴巴地缠着他开讲。

一提起讲故事,表叔顿时也来了精神,他一骨碌坐起来,盘腿坐正,手里拿着两根筷子,一个碟子,故意眯缝着眼睛,模仿瞎子来村上说书的模样,叮叮咚咚猛敲一气。然后张口即来:“弹起三弦定起音,细听我给大家说分明,今日我且不说张家长来李家短,说一段五女兴唐传……”表叔讲得声情并茂,昏黄的光线里,又敲出一气急促的鼓点。在表叔给我家收秋的那十天里,我可谓享受了一顿精神盛宴。只是遗憾每当讲到紧要处,表叔便犯困得不行,要且听下回分解。当夜睡在炕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回味着瞎子曾在村里说过的书,李怀玉、李怀珠两位文曲星和武曲星怎地就引出五位奇女子,一把青龙宝剑在江湖上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6

表叔终究还是离开了,任我怎么哭闹也挽留不住。秋雨从后半夜开始下起,淅淅沥沥,顺着青石板屋檐,滴答滴落,打湿了我晾晒在窗台上的一双花布鞋,也打湿了我沉浸在故事里绮丽的梦。梦里的我常常会变成飒爽英姿的吴月英,手执一柄青龙宝剑,像风一样驰骋江湖,惩恶扬善。那一夜,火炕仿佛一艘古老的舟船,在雨滴汇聚的河流上,缓缓顺水漂流。母亲仍坐在灯下纳鞋底,麻绳嘶嘶地穿过,恍惚间船桨轻摇着我的舟船。耳际再一次传来外婆纺线的嗡嗡声。外婆的纺车摆放在凉快的前炕上,像一位疲惫的老人,老得已经快要散架了,木轴转动时吟唱的歌谣不再悠扬动听。

“平常的扁食三分三,今儿的扁食一分一,因为你是个当兵的……”

这是我听过外婆给我唱过的唯一一首古老歌谣。纺车在外婆手里摇呀摇,我的整个童年,就咿呀咿呀地随着纺车快活地转动。从早晨转到黄昏,直至外婆脱下那件月白色的偏襟衫子,纺车声和外婆悠扬的歌声,才被一群星星拍打着翅膀驮进巢里,驮进我的梦里。

自从母亲生了妹妹后,我就被送到距离我家五里路的外婆家,我记事初的童年时光里,弥漫着外婆的影子。外婆盘腿端坐在火炕上,我则坐在外婆怀里,一遍遍缠磨她讲从前的旧事,外婆的母亲给她缠了一双粽子大小的三寸金莲,怕她偷偷穿宽松的旧鞋子,狠心将旧鞋子剪破,扬手扔到柴房顶上。外爷在不惑之年撇下她和四个儿女,一病不起……外婆常常说着说着,就会伤感,声息渐渐沉落下去,仿佛沉到水里,有泪水从眼眶里缓缓渗出,“啪嗒”一声落下来,打湿了月白色的偏襟衫子,先是一滴,两滴……慢慢扩大,像一朵褐色的落叶,别在了外婆月白色偏襟衫子胸前。

队里分粮食时,我听到过会计喊外婆的名字——“马王氏”。我特别不喜欢那个缺少感情色彩的称谓,我晓得,在婆家马家和娘家王家,外婆从来没有一次真正做过自己的主。有一天黄昏,外婆又坐在热炕上给我讲古,说到吴月英,她含羞说自己其实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王月英。外婆说,自从你外爷去世后,再也没有人喊过了。外婆的声音里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愁绪。我当时的注意力都在王月英这个名字上,瞬间联想到表叔讲过的《五女兴唐传》里的那些传奇女子,心想,外婆是不是从故事里走出来的那位吴月英呢?

外婆去世那年,我在高考,错过了外婆的葬礼。出得考场,我恍惚灵魂附体,变成了未曾谋面的外爷,借口传言,仰头对着虚空喊了一声外婆的名字:“王月英!”

无人回应。

我又喊了一声“王月英!”

回应我的仍是一片空旷。

我这才晓得,属于我和外婆的那铺火炕上,再也不会响起嗡嗡的纺线声了。有两行清泪仓皇落下,顺着我的衣襟轻轻滑落,恍如那年秋夜,屋檐上寂寥的雨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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