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人的高光时刻
2024-04-26蒯乐昊
蒯乐昊
在为殷墟博物馆的报道采访唐际根的时候,他已经两天没有睡觉了,国际航班加上时差,他一落地就投入了工作。我们的谈话不停被打断,唐的手机几乎被打爆,他的导师、妇好墓的发现者郑振香先生刚刚去世,媒体采访、治丧安排等一系列的事情接踵而至,他搓着虚热上火的脸说,他应该要为先生写一篇隆重的悼文,但现在实在精神不支,写不动了。
几天后,我读到了这篇悼文,也对考古人的生活有了粗略的理解。发掘妇好墓、武父乙墓这样的高级别墓葬纵然令人惊喜,但其实对于考古工作者来说,职业生涯中惊喜的高光点可遇而不可求。大多数时候,野外考古生活是平淡、繁琐和艰辛的,甚至带着点虚无色彩,像在迷雾中摸索,有没有路?路在哪里?都相当不确定。
唐际根一直忘不了花园庄的发掘,那天刮着大风,他带着几个工作人员去花园庄找标本,出门见到刘一曼先生,刘先生跟郑振香先生一样,都是殷墟发掘中杰出的女先生。老太太一听是去找标本,虽然天气恶劣,还是马上裹了块红纱巾把頭包住,要求同去。
他们翻寻的地方在豫北棉纺织厂,厂房占地太大,地面硬化,很多地方铺了水泥,没法打钻,考古队失望地决定打道回府,唐际根不甘心,看见棉纺织厂门口有一块白菜地,临走前想在白菜地里打上一把。
神奇的是,他一脚踩歪一棵白菜。“刘一曼先生就批评我,她说你怎么回事,你把人白菜踩死了。我就干脆一挖把那白菜给拔了,你见过白菜的根须吗?特别细,密密麻麻的毛须须,结果那拔出来的根须里面,居然就包裹着6块陶片!中商的,正是我要找的东西!”
为了证明他们发掘到的商代灰坑是属于商中期的,唐对工作队成员说,来点物质刺激。一大堆陶瓷残片毫无头绪地堆在那里,他拍了7张10元钞票在桌上,谁能拼出一件完整器形,谁就可以拿走一张钞票。过了一天,他再去看,钱全没了,7件完整的器物立在桌子上。有了完整的样式特征,断代分期才有了根据。
唐际根曾猜测,安阳的中商遗址面积不小于150万平方米,后来发现这一预测还是保守了,实际面积现在已知部分有470万平方米,确实当得起“赫赫商都”。他已经意识到,豫北冀南的中商遗存与盘庚迁殷的都城迁徙有关,但当时既没找到城墙,也没找到宫殿。结果一年后的1999年他就找到了城墙,2000年就找到了宫殿。
郑振香先生在学术上是出了名的严谨,即便已挖到了长达一千多米的夯土墙,她还是在电话里撂话给唐际根:“不拐弯就不是城墙!”——等到发掘探挖终于探到拐弯,印证了这确是城墙的那一天,唐际根和当时跟拍他的外国记者兴奋地喝了许多酒来庆祝,直喝到双双彻底断片儿。考古实证,验证了他的研究,也成为他一生最值得自豪的高光时刻。
在安阳采访,听了大量的考古故事,近乎传奇,但有的故事过于专业,很难写成面向大众的普及型报道。考古有点像侦破,也像拼图游戏,古代文明的碎片里,已知的只有那么一点,大量未知的需要发掘,并填入合适的区域才能理解其意义。殷墟是中国考古史的高地,也是100年来从未中断发掘的热土,殷商文明的面貌,在几代考古人的努力下逐渐显现出轮廓,但依然有大量未解之谜,答案仍在风中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