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行山上
2024-04-25许曙明
在山西省中部太行山脉的深深皱褶里,有个叫良侯店的小山村。在山村的崖畔上,有三孔破破烂烂的窑洞。50多年前一个夏天的夜晚,一个来自大西北的年轻妇女在这孔窑洞里顺利生下了一个男婴。她分娩时,身边没有直系亲人,但却得到了一家山民无微不至的照料。那位年轻妇女就是我的母亲,那个男孩就是我。
■生在太行山
50多年了,母亲讲述的故事我早已耳熟能详:那时候,国家计划修一条太原到长治的铁路,父亲就在这条正在修建的铁路上当工人。母亲跟随父亲也来到了山西,父亲便找了一间山民的窑洞将母亲安顿了下来。那时候还没有租房子一说,山民们看到铁路工人不远万里来自己家门口修铁路,都毫不吝啬地将家里多余的窑洞借给铁路工人的家属住,母亲便住到了武乡县南分乡良侯店村一位叫程庆书的农民家里。不久后,父亲因工作需要被调到了榆次,因为来不及安顿母亲,母亲便留在了良侯店村。偏偏这时候,母亲要分娩了。
房东家的奶奶人品好到了极致,胆略也大到了极致。她决定不将母亲送往医院,而是由她亲手接生。听母亲说,她分娩时情况非常危险,但房东奶奶临危不惧,不慌不忙,在她的土办法接生下,母亲顺利生下了我,而父亲从榆次赶回来已经是7天后的事了。
我出生后,奶奶比自己得了孙子还高兴,全家人都特别欢喜。母亲坐月子时,得到了奶奶和程庆书两口子的精心照料。我满月时,房东一家笑逐颜开,为我搞了一个隆重热烈的满月庆典,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贺喜,房东家的窑洞内外充满了欢声笑语。太行山区的农民善良而憨厚,友善而好客,他们都把这个铁路工人的儿子看成自家的宝贝。以至于50多年以后,村子里的好多老人都能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
母亲在房东家住了将近两年。我快两岁时,老家遭遇了极大的灾害,粮食短缺。父亲毅然决然辞去了公职,将母亲带离了良侯店村,返乡开荒种地。我们临走时,房东奶奶抱着我不松手,哭成了泪人,说她怕是再也见不到这孩子了。
从此,我们和房东奶奶一家天各一方。一开始,还互相通信,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父亲寄去的信都石沉大海,再也没有了回音,互相断了音信。

■重走故乡之路
父亲去世后,母亲也至耄耋。她老是念叨:不知道房东一家现在怎样了?这辈子要是能听到他们的音信,我也就知足了。
我曾经几次托人打听,但都没有结果。为了了却母亲的心愿,也为了了却自己的心结,几年前的一个初夏,我决计亲赴山西,寻找房东一家。
在平遥古城,我遇到了一位非常负责任的长途客车司机。他对那一带很熟悉,他详细而耐心地给我讲述了路线。他说去良侯店的路非常不好走,惟一的办法是从平遥坐车,沿汾宜高速到一个叫南关的地方下车,然后沿着208国道南下,但是这段路堵车几乎是每天的常态,堵得厉害的话只能步行抵达,路程大约40公里。我一下子怔在了那里,40公里?尽管我很能走路,也从来没有一天步行过40公里。但想到了母亲的心愿,想到了自己的期盼,我还是坚定不移地上路了。
在汾宜高速下车,远远就看见了长龙一般摆在208国道上的汽车。往前走了一大段后,我意识到要走到良侯店村的想法很不明智,也不现实。即使我能走到,也得八九个小时,走到半路天就黑了,我到哪里去住?
我注意到了路边给汽车加水兼卖小商品的一个小店,便走过去和那个开店的小伙子搭讪,询问能否将我送到良侯店,他说去那里太费车,一般去一趟要180元,我简明扼要地把我要去的目的讲了一下,小伙子听完便说,“哎呀!你讲的就像电影上的故事!世上真有你这样的人,走!我只收你100元!”小伙子招呼我上车,发动了他的一辆我不知道牌子的很小的汽车就出发了。
我们沿着208国道旁一条已经废弃的公路往前走,那是一条根本谈不上“公路”的路,动不动就被路中间的石头挡住了路,我时不时得下车搬石头。有两次,走着走着路断了,只好退回来,再找小路绕过去。就这样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总算是到了良侯店村。

■找寻生命的源头
那是一个只有20来户人家的小山村,山坡上横七竖八地坐落着一些平房和窑洞。一个50多岁的农民正坐在村头晒太阳。
“请问,您知道这村里有一个叫程庆书的老人吗?”我上去询问。
那位农民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他没有回答有没有这个人,而是反问我:“你从哪里来?”
“甘肃!”
“你是不是姓许?”
这回,轮到我诧异了:“您怎么知道我姓许?”
“我不光知道你姓许,还知道你的名字!”
见我吃惊地盯着他,他进一步解释:“你就生在这里,小时候我还带你玩过呢!我叫程明书。”
“程明书”这个名字我多次听母亲说过,我脱口叫道:“您是明书叔叔?”
“我只比你大两岁。不过按辈分你该叫我叔叔。”明书叔叔笑着说。
明书叔叔告诉我,当初照顾我的奶奶已经去世30多年了。但她的儿子程庆书两口子都还健在。不过,他们已经离开了良侯店村,20年前搬到一个叫权店的地方去了。那里离这里有20公里远,去那里的路更难走。见我一脸失望,他忙说我出生的窑洞还在,就在上面山坡上。奶奶的坟地也在这里,在对面半山腰。
“不管多远,不管路有多难走,我都要去找他们。”我说。可能是我的态度鼓舞了他,明书叔叔决定带我去。我提出想看一下我出生的窑洞,去给奶奶上个坟,明书叔叔迈腿就走到前面给我带路。
在一个不大的院落里,有三孔已经非常破旧的老式窑洞,门、窗都是太行山区比比皆是的那种老式样子,因为已经废弃不用,就显得更加陈旧。我在窑洞前久久地伫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从哪里说起。
羸弱之树,也有其根;汩汩细流,终有其源。我虽然只是一介草民,生命从未绽放过什么光彩,但我的生命也有自己的轨迹,也有值得总结的痕迹。我50多年的生命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出发的……我提醒自己,好好地记住这几孔窑洞的模样,并把它们深深铭刻在脑际。
随后,明书叔叔带着我走了好长的路,才到了窑洞对面的半山腰,他指着四五个坟墓中的一个对我说,这就是我要找的奶奶的坟。我慢慢地跪了下去,泪如泉涌。就是这个躺在这里的老人,50多年前,以她的爱心,给了困难中的我们母子竭尽全力的帮助,她是对我有大恩德的人。这个老人是第一个看着我来到人世间的人,也是我在人世间看见的第一个人。
我始终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别人对你的好不是人家应该的,任何人对你的付出也不是天经地义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对他人的恩德,应该牢牢铭记,尽力予以回报。知恩、感恩、报恩是做人的基本原则,是为人起码的道德,是最普通的品质。有没有反哺之情和回报之心,是一个人品格是否完整的表现。

■真情如此美丽
我们又接着往前走,时不时就会被石头挡住路。明书叔叔说什么都不让我下车搬石头,他说我远道而来,理应由他来搬。颠颠簸簸又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在权店找到了程庆书叔叔的家。
程庆书叔叔已经83岁了,眼睛昏花得厉害,耳朵有点背,腿脚也不好使了。当明书叔叔大声告诉他甘肃有人来看他时,他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他上上下下地摸索我,嘴里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我妈活着的时候,老是念叨,曙明这孩子长大后,和他爹妈一样,一定会是一个有良心的人,迟早会来看我们。20年不来,30年会来;30年不来,50年会来。50多年了啊,你还不来,我妈等不住,走了。你要是再不来,我也就等不住了……”
看着程庆书叔叔老泪纵横的样子,我自己也潸然泪下。那一刻,我为自己的迟来深深自责。多少年了,我总是忙,忙,忙。我到底忙了些什么呢?这么要紧的事都没有做,我几十年忙的那些又有多大意义呢?在我和程庆书叔叔说话的时候,婶婶磕磕绊绊地给我倒了一碗水,又给水里撒了些白糖。我注意到他们家的生活还很困难,连喝水的杯子都没有,用吃饭的大白碗喝水。我知道,这是婶婶这会儿能给我的最好的东西了。我双手接过那碗糖水,一饮而尽。
程庆书叔叔如数家珍地给我讲了很多我小时候的事情,满月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三个月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半岁的时候是什么模样,奶奶如何疼我、他们两口子如何爱我、全村的人如何喜欢我,还说奶奶会算命,我还在炕上爬的时候,奶奶就说,别看这孩子生在窑洞里,这会儿在炕上爬来爬去,将来一定能走遍全中国。
因为受父母平实、低调性格的耳濡目染,我极不爱张扬,也特别厌恶、反感自吹自擂、炫耀卖弄的人。那一刻,可能是为了安慰程庆书叔叔,也可能是为了告慰奶奶的在天之灵,我大声告诉程庆书叔叔,“我确实到达了我想去的大多数地方。”
听说了我的到来,全村的好多老人都来看我。不一会,竟然来了十几个,这些老人都是从良侯店搬到权店来的,他们都知道我。我有些想不明白,那是一个什么年代啊,远道而来的一家铁路工人,怎么会和当地的老百姓结成如此深厚的友谊,深厚得牢不可破。
我临走的时候,老人们颤颤巍巍地将我送到了村口,有几个一直在抹眼泪。程庆书夫妇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反反复复地念叨:“看到你我就知足了。”我已经走得很远了,他们还站在那里招手。
人性,原来可以如此美丽!
真情,是人类生活的永恒主题。不管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真情就像沙漠中的绿洲、戈壁里的清泉,滋润着我们的心田,哺育着我们的精神,点燃着我们的生命,触动着我们灵魂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