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孔雀之缘
2024-04-23沈定坤
沈定坤
那鸟雀,头顶直立冠羽、身背绚丽覆羽,名为绿孔雀——我国现今唯一的本土原生孔雀。
据不少老人回忆,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绿孔雀很是常见,也只当一种艳丽的野鸟。它们会飞扑着下山,在庄稼地里撒野,与家禽争食,数量不少且驱赶不走,当时的人们觉得很是厌烦。可如今,多年未见,却甚是想念。我听闻近来哀牢山的绿孔雀群落添了不少,前往此地时,便做了些功课,知晓绿孔雀是群居生物,种群时常外出活动。
可事实是我为了捕捉它们的身形,煞费了不少周折——一连十余条路三十余天,踪迹全无;当千辛万苦寻到,镜头好不容易对准,还未框住,抑或是还未聚焦,它们早已溜之大吉。记得第一次入山,几日未见绿孔雀,一连数月才有所获——那是一次不抱希望的上山,走了不久,刘向导斜指着石块上的印记,道:“停,那石头上有些不一样的东西。”我心中陡然一紧,迅速凑近观察——这是何物呢?无他,其实是绿孔雀的粪便。向导通过塑料薄膜触碰,判断此地应是它们的活跃地,这里的粪便,湿润、温暖,显然刚离开绿孔雀身体不久。我想,一连几日,这许是距绿孔雀最近的一刻了。
我们走在那登山的小道上,又有不少喜人的发现,这些新鲜的活动痕迹,让我又重拾了信心,耳边似响起了一群绿孔雀爽朗的欢愉声,眼前似浮现出一群绿孔雀放达的身影。
到了山上,只见飞雀在绿叶间隐匿身形,在树上跳来荡去,灵动,活泼,它们嬉戏,觅食,玩闹,又不时炸出一串似稚童的嬉闹声。这时,又有白鹇啼,像少女似的怯生生地抿嘴含笑。我们行走于崎岖陡崖的山径,导引着人群朝上登,一路的经验暗示我,这盘曲的山林,是安居乐业的好处所,遇着一只云雀或者锦鸡,蓦地掉转方向闯入,耳边又是鸟鸣。
忽地,听见一声异样的长鸣,未尝听闻,连音色也是陌生,但心里有所料想,面上也是一阵兴奋。鸟儿的鸣叫变化多端,但可从鸟的音色里,去分辨那些各异的腔调。蛇化为龙,不变其文,啼鸣的调子可变,音色却是无法改的,鸳鸯有鸳鸯的音色,长尾雉有长尾雉的音色。鸟鸣就是鸟的名片,人也是,一个人的声音,便是他的名片,听上几句,大致可听出此人的性情、修养。那些作家深谙其道,如有“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出场,杨二嫂的刻薄,王熙凤的犀利与泼辣。鸟,亦是如此。
此时鸟鸣,清亮,莹润。“咖——喔——嗷”“嗷——喔——咖”,它发出的嗓音,高亢,雄厚,叫一声,停顿几拍,再叫一声,一声调值颇高,又一声回落低谷,一高一低,一长一短,洪亮时如长号的激昂叫声,低沉时似幽怨的泣涕悲叹。山谷回响,那破空的绝唱之音,宛若天神降临的前奏,激烈又温润,哀婉又舒缓。
它充满警惕,与我对视一眼之后,虽并未转身飞走,但蓄势待发。“你好啊,绿孔雀,我们终于见面啦。”我用友善的语气与它打招呼,又后知后觉,方想起举起相机,小心按动快门,动作颇缓,试图降低我的存在感。它似有所感,眼角一眨,便立马做出反馈——傲然别过头,不再打量我,一身王侯气侧漏,从容不迫。
又一只羽色鲜艳的鸟雀,不惊不惧,顾盼自得,落在一旁。鸣叫,踱步,啄食,又翩然飞走,倏忽开屏抖散尾屏,若天女散花。我又连按快门,捕捉下这一瞬间。
那鸟雀,头顶直立冠羽、身背绚丽覆羽,名为绿孔雀——我国现今唯一的本土原生孔雀。通体偏厚重的绿色,似身披锦衣的舞台剧演员。
它体态修长,华贵异常,不似凡鸟。冠羽幽蓝,长短不一,紧密聚集,别于丝绺,呈一簇匕首状;眼下淡蓝,再是两点金状眼晕搭配;头颈至胸翠金属绿镶嵌,羽呈龙鳞状,在太阳下隐约闪着莹莹熠熠之光;腹部,深蓝浑染靛紫,似深碧软胄,背部如披翡翠铠甲,英武非凡。最惹眼的是尾翎,生似扇骨,眼状斑纹泛着翠金色。
雌鸟,清秀素雅,轻盈袅娜,像是京剧里的青衣,大多轻描淡抹,可朴素却非无华,尾翎虽比雄鸟短上不少,但难掩其风华,雄鸟则雄武华贵,英气逼人,头顶挺立着指头大的一撮绿冠,一静一动,提足点地,均神采飞扬,不可方物。再者,那华丽的尾屏,层层展开,似顺风扬麾,熠熠生辉,俊美异常。雄孔雀之间偶生罅隙,便用出禽鸟搏击的姿态,抖立羽冠,先是恐吓般鸣叫,料定难以退敌,便互相啄击,直至败者垂翅而逃,胜者长啼显威仪,再振翅离开,徒余一地锦毛,见证方才的惨烈。好在绿孔雀大多得了老庄的真谛,无为而少战,可避免冲突,便绝不厮杀,群落里相依相存,警戒周遭,彼此间也和谐居多。
站在远处,我深深被它们的优雅姿态吸引。绿孔雀多圣洁,又被佛家以宗教的名义尊为明王。它的每一根翎羽,似苍翠的松枝;每一声啼鸣,似佛陀的教谛;每一道爪痕,似岁月的磨砺。哀牢山中,飘溢着阵阵梵音,山中无论鸟兽旅者,闻之皆扬首而视,肃然起敬。圣洁,莊重,浪漫。清晨的第一声清啼,漫过幽旷的山风,在哀牢山上震响,悠远地回荡。
领略造物主绘制生灵的杰作,那是怎样的鬼斧神工啊!造物主拿出刻刀,在翡翠周身敲敲打打,给你雕刻出了世间生灵该有的风韵——不消片刻,一只绿孔雀便扑棱棱飞身而下。不是平面的,刻板的,而是立体的,生动的,在你的眼前扑腾亮相,让你欣赏后,留恋它们,亲近它们,怜惜它们。
它们闲适,知足,乐观。但我不知道,也不敢去冒昧询问:它们感伤过栖息地的流逝吗?或感念过伴侣的消亡吗?我想,它们一定感怀良久过。可,它们面对人类的暴行,却无能为力,不可宣泄自己的情感,那些悲伤,幽怨,愤恨……
下山时,我面对手中的相片,向那一只只灵动的绿色生灵,合十谢罪。为几十年来人类的恶行,祈求它们的原谅。我默默祈祷,忽闻一声清啼,眼见斜上空一只展屏的绿孔雀翱翔而过,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