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名与传情:通俗小说征引作者诗集谫论
2024-04-22邓雷
邓 雷
一、引言
关于诗词与古代小说的关系,学界已有不少研究成果。其中,古代小说中诗词的来源问题素为学者所重视,像《三国志演义》《水浒传》《金瓶梅》等作品中诗词来源的探讨即颇多,但古代通俗小说征引作者诗集的现象却少有学者关注。此一方向最集中的研究要属潘建国先生《魏秀仁〈花月痕〉小说引诗及本事新探》,着力探讨了《花月痕》征引作者诗集的情况,其余则散见于单部作品的研究之中,未见专门论述,如詹颂《女性的诠释与重构:太清〈红楼梦影〉论》中有一节提到作者以自身诗词融入小说之中等。从理论上来说,古代小说中的诗词,除却援引前人之作外,其余均乃作者为配合小说人物、情节而作。文人诗集中的诗词在自创小说中出现,则可称为援引己作。探讨这一现象,对于研究小说与诗词的关系、小说创作素材、小说作者对于小说观念的变化、小说作者介入小说的程度、自传或半自传小说的问题等,都有相当助益。当然,文人诗集中的诗词在自创小说中出现,还存在着一种可能性,即小说诗词被文人收入诗集中。本文以古代通俗小说为考察目标,探讨上述现象。
二、通俗小说征引作者诗集概述
中国古代通俗小说逾千种之多,但大部分作者佚名,即便存在作者名姓,生平事迹大多也不可考,更无诗集传世,所以通俗小说征引作者诗集的现象并不多见。以石昌渝《中国古代小说总目》(白话卷)与朱一玄等《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提要》为基础,并参考当前最新研究成果,共检得古代通俗小说家有诗集传世,且诗集与小说诗词有相同者8位。他们分别为:李渔(小说《十二楼》、诗文集《笠翁一家言全集》);夏敬渠(小说《野叟曝言》、诗文集《浣玉轩集》);黄岩(小说《岭南逸史》、诗文集《花溪文集诗集》);魏秀仁(小说《花月痕》、诗集《陔南山馆诗钞》《碧花凝唾集》等);顾太清(小说《红楼梦影》、诗词集《天游阁集》);邹弢(小说《海上尘天影》、诗文集《三借庐集》);曾朴(小说《孽海花》、诗集《未理集》《羌无集》《呴沫集》《毗网集》《龙灰集》《续未理集》等);梁启超(小说《新中国未来记》、诗文集《饮冰室文集》)。这8位作者所著小说中诗词与诗文集的关系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通俗小说征引作者诗文集,此类诗文集在前,通俗小说在后;另一类是诗文集收录通俗小说中诗词,此类通俗小说在前,诗文集在后。
前7部小说均属第一类,通俗小说征引作者诗文集。
李渔《十二楼》据嘉庆九年(1804)宝宁堂刻本序末题署“顺治戊戌中秋日钟离濬水题”,此书大致成于顺治十五年(1658),李渔48岁时。由引诗系年以及李渔在引诗中所言“这六首绝句,名为《采莲歌》,乃不肖儿时所作”[1]等语,可知诗文集中诗词出现的时间更早。
夏敬渠《野叟曝言》,乾隆三十二年(1767)开始创作,乾隆三十七年(1772)已完成。[2]夏敬渠诗文集于嘉庆十年(1805)由其侄子夏祖燿辑成《浣玉轩文集》四卷、《浣玉轩诗集》二卷,后因咸丰十年(1860)战火被毁,光绪十六年(1890)由侄曾孙夏子沐重新编订《浣玉轩集》四卷梓行。[3]从《浣玉轩集》编纂情况及《野叟曝言》创作流传情况来看,夏子沐必然不可能特意将《野叟曝言》的诗词纳入《浣玉轩集》,何况《浣玉轩集》每首诗词尚有标题。《野叟曝言》与《浣玉轩集》诗词相同者,乃《野叟曝言》征引《浣玉轩集》。
黄岩《岭南逸史》,从引诗前叙述语言来看,当为《岭南逸史》引用《花溪文集诗集》,而非相反情况。叙述文字为“正合着不才两句诗儿道:酒不辨清浊,花不择好丑”[4]。
魏秀仁《花月痕》最迟在咸丰八年(1858)三月就开始构思或动笔,同年九月之前就完成了第一部分。[5]《花月痕》第一部分为前四十四回,至男女主韦痴珠、刘秋痕亡故结束,小说与诗集相同之诗基本集中于此。诗集《陔南山馆诗钞》与《碧花凝唾集》中诗作均系年,其中系年“丙辰”(1856)者一首,系年“丁巳”(1857)者63首,系年“戊午”者(1858)21首,可见至少有64首诗作于《花月痕》动笔之前。《花月痕》与诗文集相同者,乃《花月痕》征引诗文集。
顾太清《红楼梦影》卷首有西湖散人沈善宝咸丰十一年(1861)的序言,署题“咸丰十一年,岁在辛酉,七月之望,西湖散人撰”,此书成于该年前后。《红楼梦影》与诗集相同之诗均在《天游阁集》卷六,卷六诗作为顾太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至咸丰四年(1854)的作品。[6]《红楼梦影》与诗集相同者,乃《红楼梦影》征引《天游阁集》。
曾朴《孽海花》刊行于光绪乙巳(1905)以后。[7]与《孽海花》诗词相同的诗集,《未理集》收光绪庚寅(1890)曾朴18岁前诗作,《呴沫集》收光绪癸巳至光绪丙申(1893—1896)曾朴21-23岁诗作。无论是《未理集》还是《呴沫集》,其撰写时间均早于《孽海花》,所以《孽海花》与诗文集相同之诗词,乃《孽海花》征引诗文集。
邹弢《海上尘天影》与《三借庐集》相同的5首诗词为小说征引诗集,其中《浪淘沙》4首为邹弢所作,《海上尘天影》中移花接木给了主人公苏韵兰,若非小说征引诗集,则不可能将苏韵兰诗作收录到邹弢诗文集中。
第八位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属于第二类,诗文集收录通俗小说诗词。《新中国未来记》初刊于日本横滨出版的《新小说》创刊号,时间为光绪二十八年十月十五日(1902年11月14日)。[8]《饮冰室文集》最早刊本为光绪二十八年广智书局刊本,此本已收录小说中5首诗词曲,文集《编辑例》提到“是编以九月编成,而剞劂工缓,此两月中新出现之文又不少,不能依问题性质分编,故列之补遗”[9],所以光绪二十八年刊本所收录的作品在九月前。
从《新中国未来记》刊行时间与文集编纂时间来看,似乎文集在前、小说在后,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因为小说与文集相隔时间太近,很难说何者在先。小说虽发表于十月十五日,但其完成时间却早于此时。早在九月初一《新民丛报》第十七号就刊载了“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第一号要目豫告”,将原定于九月十五日发行的《新小说》第一号改为十月十五日发行,原因是“所搜相片图画未能齐集”[10],并介绍了小说第一回、第二回内容,所以九月初一之前小说要出版的内容就已基本写完。不仅如此,若按照报刊及梁氏著述习惯,刊物作品会早于刊物出版半月或一月撰成,所以小说最晚八月中旬基本成稿。[11]而诗文集收录作品时间为九月之前,但其发行时间却在下一年。因此,小说与文集的先后要通过诗词来分析。
《新中国未来记》第二回两首孔觉民的律诗在《饮冰室文集》中题为《自题〈新中国未来记〉》。《新中国未来记》仅仅连载了五回,甚至第五回可能还非梁氏手笔[12],所以这两首诗明显不是小说写完所题,多半是写作过程中有感而发,或是直接为小说人物量身定做,此后为文集所收录。同样的情况尚有第三回《贺新郎》一词,此词作于光绪壬寅年(1902),也就是小说发表之年。据《编辑例》所言,梁启超词作甚少,“先生少年颇好为词章,丙申以后已悉吐弃,然偶有所作,亦戛戛异于时流”。梁氏29岁创作了《贺新郎》,上一首是26岁时的《蝶恋花》,再上一首是22岁时的《如梦令》。前后7年时间,梁氏所填之词不过寥寥,《贺新郎》此词很可能也是为小说所作,后被收进文集。
具体每一位作者诗集与通俗小说诗词的关系见表1。
表1 作家诗文集中诗词与小说诗词相同者情况
此8位作者的小说征引诗文集的情况各有不同,有的小说与诗文集相同者较少,如《野叟曝言》《岭南逸史》,前者相同诗词仅占全部小说诗词的4%,后者相同诗词只有一首。这两部小说诗词与诗文集相同者少,乃因夏敬渠、黄岩存世诗集不完整,尤其是黄岩诗词仅存18首,保存在晚清张芝田《梅水诗传》续编中。有的小说与诗文集相同者则较多,比如《花月痕》数量多达100首,相同诗词占比也高达43%,出现如此情况与《花月痕》自况性叙事有相当大关系。
小说诗词有的与诗文集完全相同,有的则稍做改易。如《十二楼》中《采莲歌》第一首,小说为“两村姐妹一般娇,同住溪边隔小桥”,诗文集为“两村姊妹一般娇,同住清溪隔小桥”,此诗句有两处异文,但诗意几乎没有差别。也有的改动程度较大,如《孽海花》第八回金雯青定情诗第四首“青衫痕渍隔年泪,绛蜡心留未死灰”,诗集作“泊肩宜爱匆匆过,倚棹踏摇缓缓来”;“肠断江南歌子夜,白凫飞去又飞回”,诗集作“肠断江南烟水阔,白凫飞去不曾回”。
小说诗词与诗文集之异文,部分乃手民之失,如《花月痕》第十九回痴珠送别谡如第三首诗中“芜城碧血土成堆”[13],诗集作“芜城碧血去成堆”[14],“去”字不通。部分乃订正前误,如《新中国未来记》第三回《贺新郎》词,小说“鹑首赐秦如昨梦”,文集作“鹑首赐秦寻常梦”。“如昨梦”与“寻常梦”,本身词意对整首词并无影响,但是依据正调《贺新郎》词谱,此句平仄为“平仄平平平平仄”,“寻常梦”合律,“如昨梦”则失律,文集收录小说诗词时订正了小说之误。部分乃为情节服务,如《孽海花》第八回金雯青定情诗第二首,诗集“影事消凝残月后,萧萧梧叶下江皋”,小说改为“忽忆灯前十年事,烟台梦影浪痕淘”,写的是金雯青想起自己十余年前的旧相好,此事小说后文有提及。
三、通俗小说征引作者诗集的目的
古代通俗小说征引作者诗集的现象自清初李渔始,至清末曾朴终,尔后至梁启超发生了重要转变,此现象的产生与小说家借诗词传名与传情有关。传名与传情也是援引己作有别于小说其他诗词的重要特色。
(一)传名
文人将诗集引入到自创通俗小说,其中一个目的就是传名,这是非常朴素的行为。古人能将文名传下去的必然是诗文,而不可能是小说,这也是为何古代通俗小说家乐此不疲、不厌其烦地在小说中插入诗词的原因之一。所以,即便是曹雪芹这样伟大的作家,脂砚斋在批点《石头记》时,亦不无调侃地说道:“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15]
通俗小说家意欲通过小说传其诗名者早已有之。明代通俗小说兴起后不久,书坊主编纂的小说中就有书坊主嵌入的己作诗词,余邵鱼、余象斗叔侄俩即是如此。《列国志传》中时常出现“后邵鱼余先生有八句诗云”“后邵鱼余先生诗哀曰”之类的插诗,《水浒志传评林》《列国前编十二朝》则多有“仰止余先生观到有诗为证”“后来仰止余先生有诗一首”此类诗赞。
将诗集引入自创通俗小说乃为传名,此点从小说家特意声明诗词著作权亦可看出。比如,李渔《十二楼》中《夏宜楼》引首诗的叙述“这六首绝句,名为《采莲歌》,乃不肖儿时所作”;《闻过楼》引首诗的叙述“此诗乃予未乱之先避地居乡而作”,中间插诗的叙述“诸公若再不信,但取我乡居避乱之际信口吟来的诗,略摘几句,略拈几首念一念”。黄岩《岭南逸史》几篇诗文都特意提到“正合着不才两句诗儿道”“不才有首《夜雨怀人不至》诗云”“不才有《桃溪》文一篇”。而梁启超不仅通过《新中国未来记》宣传自己的文集,插入《皂罗袍》《前调》两首曲子时,特意提到“请看那《饮冰室文集》里头有两折曲子”,还给自己朋友的文集打广告,“你不看见《因明集》里头有一首叫作《奴才好》的古乐府么”。《因明集》是蒋智由的诗文集,蒋智由乃梁启超最为欣赏的几位诗人之一,推为“近世诗界三杰”。梁氏曾作《广诗中八贤歌》,评价八位值得推崇的诗人,其中首位便是蒋智由。
小说家之所以想借通俗小说传扬诗名或保存诗作,主要因为小说是畅销读物,非常容易出版,出版之后销量也很好,而诗文集若不是大家、名家所作,基本上很难出版,即便出版,销路也成问题。所以,魏秀仁死后,其好友谢章铤曾劝魏秀仁家人,先将魏秀仁的小说《花月痕》出版,等挣到了钱,再逐次将魏秀仁其他著作出版。“子安既没,予谓子愉曰:‘《花月痕》虽小说,毕竟是人才吐属。其中诗文、词赋、歌曲无一不备,且皆娴雅,市侩大腹贾未必能解。若载之京华,悬之五都之市,落拓之京员,需次之穷宦,既无力看花,又无量饮酒,昏闷欲死,一见此书,必且破其炭敬、别敬之馀囊,乱掷金钱,负之而趋矣。于是捆载而归,为子安刻他书,岂不妙哉?’子愉亦以为然,逡巡未及行,其同宗或取而刻之,闻亦颇获利市。”[16]虽然之后魏秀仁其他著作未曾出版,但是《花月痕》出版后确如谢章铤所言,获利颇多。
正因为诗文集较难出版,所以即便是以上七位小说家,其诗集出版时间也在小说出版之后。此即意味着,小说家在出版小说之时,无法断定自己的诗集能否出版。李渔《十二楼》大致刊刻于顺治十五年(1658),《笠翁一家言初集》编订于康熙十二年(1673)春,问世于康熙十三年(1674)至康熙十五年(1676)之间[17],前后相隔近20年。夏敬渠《野叟曝言》完成于乾隆三十七年(1772),《浣玉轩诗集》直到嘉庆十年(1805)才由侄子夏祖燿辑成,前后相隔33年。顾太清《红楼梦影》刊行于光绪三年(1877),《天游阁集》宣统元年(1909)才有印本,前后相隔32年。邹弢《海上尘天影》完成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三借庐剩稿》于民国三年(1914)出版,前后隔了18年。魏秀仁、曾朴的诗集一直未曾付梓,直到现代才得以出版。
实际上,意欲借助小说传扬诗名、保存诗作者,远不止以上几位,只是因为很多小说家或无诗文集,或诗文集不为人知,所以并未纳入本文讨论范畴。如清代石成金《雨花香》第二十种《少知非》“我看这光景,因做了个鼓儿词,写成斗方,劝他莫学奢华,词云”;清代心远主人《二刻醒世恒言》第六回引首诗题作“心远主人著”、第十二回引首诗《唤世歌》亦题作“心远主人”;清代古口生辑《生绡剪》第六回引首诗后,作者自叙“我今诌这几句话,非是劝人游游荡荡”;绿意轩主人《花柳深情传》第十四回孔先生提及《游戏报》刊登《野鸡歌》8首,此歌即为作者绿意轩主人所作;韩邦庆《海上花列传》第三十三回《百字令》是作者7年前发表在《申报》上的作品等,这些作者均意欲借助小说而传其诗名。更有甚者,借自己的小说为他人传其诗名。胡适早年意欲刊行乡贤石鹤舫词作而未果,只能借助小说《真如岛》保存其词作,并言及因先撷取数首,借广流传。
(二)传情
除传名以外,传情也是诗集引入到小说的重要目的。此处“情”并不单指爱情,传名与传情也时常交织在一起。例如,李渔引诗中所展现的卖楼之苦、采莲之私、避乱居乡之乐,黄岩引诗中所显现的畸形之好、雨夜怀人之情,夏敬渠引诗中所呈现的幼年丧父之悲、远行怀母之念、在外度岁之感、游历四方之豪,顾太清引诗中独居闺中之闲、诗社吟诗之乐,曾朴引诗中暗指鸡笼之讽、一见钟情之妙等。当然,诸小说中引诗传情体现得尤其明显的还是邹弢的《海上尘天影》与魏秀仁的《花月痕》。
邹弢《海上尘天影》的《自题断肠碑》一诗,把自己撰写小说时的心酸之情“珠啼玉晕情根种,铁铸愁肠写悲痛”[18],遍寻汪瑗而不得的伤心之情“惜玉怜香点点心,情山片碣渺难寻”,汪瑗走后的相思之情“瑶华销损益相思,天风吹冷歌楼梦”,梦醒人惊的断肠之情“梦中何处访情天,恨海波皱碎玉填”,回忆往事的苦痛之情“兰芬底事笼孤鹤,误却琼宫伤堕落。蕊府年年秋月心,萍踪处处春风约”,书成而痴心不改之情“才人坛坫新词笔,万劫痴情不灰灭”,悉数写进其中。
这首诗将邹弢的一切情事、心态、创作缘由隐述其间,又与整部小说的结构紧密结合。《海上尘天影》开篇王韬的序言便点明了邹弢与汪瑗的情事,以及二人的相识、相知、相爱、相别。紧接序言的是《海上尘天影珍锦》,收录了光绪十九年(1893)至光绪二十一年(1895)汪瑗写给邹弢的5封信件与13首诗词,其中可见邹弢与汪瑗二人交往情事的具体细节。次《海上尘天影·缘根》,以邹弢赠汪瑗的缘定三生词引首,并叙述小说创作缘由“你道《断肠碑》为何而作?就是起初一首词,因为当时认得一位名媛,心中十分欢喜爱慕,只是措大排场,不能如愿,心中无穷的怨恨,兀坐斗室,便编出这部若干章书来,以遣悲怀”。次邹弢寄给汪瑗的一封信《寄幽贞馆主人书》,其中备述汪瑗不辞而别后邹弢情状。至此,邹弢与汪瑗情事来龙去脉基本明了。
也正因为《海上尘天影》的出版,苏韵兰(汪瑗在小说中的名字)之事广为传播,孙玉声《退醒庐余墨》、吴趼人《上海三十年艳迹》、詹垲《柔乡韵史》、陈汝衡《说苑珍闻》等著作对此均有记载。此外,小说《花柳深情传》第十四回也提到邹、汪二人之事,“写明‘苏韵兰《思凡》’,原来这姨娘便是苏韵兰的。韵兰最为瘦鹤词人海上所赏识,其与词人往来笔札不减韵兰风韵,后韵兰别嫁,词人思之不已,为作《断肠牌》小说计共一百余卷,此是后话不提”[19]。
魏秀仁《花月痕》中引诗100首,其中绝大部分来自《碧花凝唾集》,内容涉及魏秀仁与刘秋痕、何梦庐、水采秋等人之间的吟咏。涵盖了魏秀仁与刘秋痕、何梦庐与水采秋两对恋人之间的情事,尤其是作者魏秀仁与刘秋痕的悲欢离合。小说前四十四回几乎是作者经历的实录,《碧花凝唾集》中的诗作乃按年编纂,其诗作顺序与小说诗词出现顺序基本相同。《花月痕》卷首撰写刘秋痕事迹的《棲梧花史小传》及小说最末联语“岂为蛾眉修艳史,权将兔颖写牢骚”都表明,魏秀仁将自己这段情事写进小说,一者为了怀念秋痕,二者以见牢骚之情。
从传情角度看待通俗小说征引作者诗集,可见小说家主体意识的介入。其中分为两种情况,第一种小说家将自身经历点缀于小说之中,李渔、黄岩、曾朴均是如此。这三位所引之诗,均是小说家所经历之事、所体验之情,在小说中并无特别之义。例如,《岭南逸史》描写雨下了一个月,未见黄逢玉消息,张太公坐卧不安,此处黄岩插入了己作《夜雨怀人不至》诗;《孽海花》描写金雯青对傅彩云一见钟情之诗,曾朴援引己作,但是改动幅度甚大,此诗可能涉及早年曾朴情事;李渔《卖楼》《虎丘卖花市》《甲申避乱》《伊园十便》等诗,均为自身经历之事,纳入小说中以引起读者共鸣。
第二种小说带有自况性质甚至实录性质,征引诗词在小说中有重要作用。《野叟曝言》“书中之文素臣,即作者自况。其母汤氏,故曰水夫人。其友东方旭,为陈翔翰先生之祖。匡无外为王姓,余双人为徐姓。李又全则东城姓季。田又梅,则姓陈”[20],所引诗词《古风》乃作者身世自述,《远行》则为怀念母亲等。《海上尘天影》中韩秋鹤乃作者自况,邹弢号瘦鹤词人,小说女主角苏韵兰实则汪瑗现实中艺名。所引诗词除用于苏韵兰之事外,《自题断肠碑》更是将情事缘由全部写出。《海上尘天影》与其说是一部小说,毋宁说是一段长情的告白,一曲断肠的哀怨。尤其是小说最末尾处附上的一封《寄幽贞馆信》,邹弢试图通过小说的热销,将无法抵达的信件寄给思念的恋人。《花月痕》中韦痴珠即作者自况,《陔南山馆诗话》作者曾自述“余少亦号痴珠”[21],女主人公刘秋痕与现实名姓一致,韩荷生即现实中的何鼎,杜采秋即现实中的水采秋。小说中诸人物事迹源于作者的真实经历,小说征引之诗词,绝大部分出自诸人手笔。此部小说至第四十四回秋痕亡故,甚至可以称之为自传小说,其中时间、地点、事件绝大部分与现实合隼。如,小说中痴珠死于戊午年立秋,三天后秋痕殉情,“秋痕系戊午年七月初三日寅时缢死”,查阅《近世中西史日对照表》,戊午年七月初三日的前三天为六月二十九,确为立秋,小说与现实时间丝毫不差。
四、通俗小说征引作者诗集的小说史意义
通俗小说征引作者诗集的现象是小说发展至清代的必然结果,不仅反映了小说作者更加重视传名与传情,同时具有一定的小说史意义,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从明至清越来越多有名望的文人关注并创作通俗小说
据笔者统计,古代通俗小说作者明确且存在诗集者35位,其中明代5位,清代30位。①35位文人中诗集传世者明代2位、清代22位。无论何种情况,清代都远多于明代。清代文人存在诗集或诗集传世者,晚清又多于清代其他时期,道光朝之后文人存在诗集者17位,诗集传世者15位,比例均超过清代总数的50%。这些数据均说明,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有名望的文人关注并创作通俗小说。
诗文集的出版与传世情况,虽然不一定代表作家的文才,但却是社会地位、文坛影响力及自身财力等方面的体现。这一点在梁启超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光绪二十八年(1902)《饮冰室文集》第一次出版之时,梁启超才29岁。此后从1902年到1929年,梁启超生前其文集就刊印了24次之多。[22]之所以会如此频繁再刊梁启超文集,还在于梁氏社会地位之高、文坛影响力之大。与梁启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青楼梦》作者俞达。俞达既没有很高的社会地位,也没有太强的文坛影响力,其生平若不是借由邹弢《三借庐笔谈》“俞吟香”条与《三借庐集》中《哭慕真山人俞吟香五十首之十一首并引》,几无人得知。且俞氏半生穷困潦倒,曾著有诗集《醉红轩诗稿》,因贫困无力刊刻,死前嘱托毕生挚友邹弢代为梓行,“四月得冯翰芝书,传惨死噩耗,并寄所遗《醉红轩诗稿》两卷、《笔话》八卷,嘱为付刊”[23]。但邹弢同样贫穷,其本人诗文集《三借庐集》亦是得众多友人相助才得以出版,所以邹弢未能完成挚友嘱托,俞达遗作《醉红轩诗稿》未能出版,至今下落不明。
同样的情况尚有冯梦龙。冯梦龙著有诗文集《七乐斋稿》,《千顷堂书目》《明诗综》《御选明诗》等均有记载,但冯氏诗文集并未流传下来。虽然冯梦龙曾担任过一些较低阶官职,如丹徒训导、寿宁知县等,且冯氏是通俗文艺大家,所著小说《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对当时以及后世的话本小说创作、选编产生了巨大影响,但这并未对冯氏社会地位以及文坛影响力有所提升,彼时主流文坛、正统文士依旧对通俗文艺嗤之以鼻,甚至通俗文艺家本身也鄙视其他白话小说。与冯梦龙同时期的文坛名流诗文集均有传世,亦可证此点,如谢肇淛《小草斋集》、袁宏道《袁中郎全集》、曹学佺《石仓诗稿》、钟惺《隐秀轩集》等。
明、清通俗小说家身份情况不同,还表现在明代通俗小说多有托名现象。明代通俗小说家身份、地位普遍不高,所以书坊编刊小说常常伪托名人。比如托名唐寅选辑《僧尼孽海》、托名李春芳编次《海刚峰先生居官公案》、托名汤显祖汇集《古今律条公案》、托名邹元标撰《岳武穆精忠传》、托名陈继儒编次《南北两宋志传》、托名钟惺编辑《盘古至唐虞传》《有夏志传》《有商志传》等。而清代尤其是晚清,本来就有许多名流参与通俗小说创作,诸如刘鹗、吴趼人、李伯元、胡思敬、曾朴、梁启超等,所以不需要伪托其他名人以自重。
(二)通俗小说题材多样化催生了通俗小说征引作者诗集的现象,同时文学风气与作家观念又制约了这一现象发展
征引现象最早出现于清初李渔《十二楼》。之所以到清代才出现此现象,与通俗小说题材的发展有相当大关系。明代通俗小说主要题材有历史演义类、英雄传奇类、神魔类、公案类、艳情类等,内容离文人生活太过遥远,不太可能引用到平素创作的诗词。至清代,通俗小说题材大大延展,尤其是世情类小说在艳情类小说的基础上逐渐发展起来,形成了才子佳人小说与家庭小说两条分支。《红楼梦》是世情小说的最高峰,熔家庭小说和才子佳人小说于一炉。尔后在《红楼梦》的影响下,才子佳人小说又演化为狭邪小说。除此之外,世情类小说还与其他类小说相融合,如与侠义小说、神魔小说融合等。[24]这些与世情类相关的小说,其中某些内容可能与作者的生活经历相重叠,所以也便于文人征引平素所作诗词。
当然,并不是说与作者生活经历暗合的小说,作者就一定会插入自己的诗词。相反,这种援引己作的情况并不多见,原因在于受到文学风气与作家观念的制约。
古代通俗小说自诞生伊始,就伴随着大量诗词羼入其中,《三国志通俗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无一不是如此。嘉靖本《三国志通俗演义》诗词361首,世德堂本《西游记》诗词737首,容与堂本《水浒传》诗词842首,词话本《金瓶梅》诗词578首。[25]这种小说羼入诗词的现象与通俗小说相始终,直到清代灭亡依旧存在。此一现象明清两代从未断绝,但随着小说的发展,其内部也发生了变化。小说叙事性功能逐渐增强,其中一方面的表现就是小说诗词数量减少。自从明末金圣叹删改《水浒传》,将诗词删至40首后,诗词与小说的关系开始松动。清初毛宗岗本《三国演义》诗词201首,相比嘉靖本,删减160首,删减幅度45%;康熙年间黄周星批本《西游记》诗词211首,相比世德堂本,删减526首,删减幅度近70%;康熙年间张竹坡批本《金瓶梅》诗词405首,相比词话本,删减175首,删减幅度近30%。[25]小说诗词弱化的现象到清末则越发明显。
撰写过通俗小说且有诗集的文人,除征引诗集的一类外,还有一类未征引诗集,这一类有十二位。其中四位郭友松、李伯元、胡思敬、李涵秋所著小说没有或几乎没有诗词,这与文学风气的转变有着莫大关系。如李伯元为诗文高手,其诗文隽永耐读,妙趣横生[26],但其所著小说却极少插入诗词,有的作诗场面仅有叙述文字,却无诗作,如《官场现形记》第四十九回“众人见老头子高兴,少不得一齐献丑。当时各自搜索枯肠。约摸一个钟头,还是沈中堂头一个做好。众人抢着看时,果然是一首五律。然后众人络续告成,数了数一共二十七首。有三位说要回去补做了送来。汇齐之后,甄阁学一齐请沈中堂过目。其中只有两个做七绝的,一个做七律的,九个做五律的,十五个做五绝”,此等描写与《儒林外史》相类。再如胡思敬《救劫传》,此小说叙述庚子国变故事。在小说撰写之前,庚子国变时胡思敬避居昌平,常孤身一人骑驴入京探听军事消息,归则记之,并系以诗,成《驴背集》四卷[27]。然而,《救劫传》却未见一首诗词。此等现象或许正如《扪虱偶谈》“例言”所言,“向来著小说者,每一回之前,开首必填一词,或系以诗;中间叙事处,或歌或赋,亦有四六联、长短句不等;煞尾必缀以七言二句。此旧例也。是编平铺直叙,不复沿此例,以意在醒世,不欲以词藻擅长”[28],有意改变旧有的文学风气。
除文学风气转变之外,作家观念也影响着诗词羼入数量和文人援引己作的行为。此点在吴趼人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早年吴趼人的几部小说《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痛史》《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都有一定数量的诗词羼入。如《海上名妓四大金刚奇书》每回回首有引首诗,《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有32首诗词。但《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五十回,吴趼人借由小说人物之口,表达了对小说诗词的看法:
小云道:“有一部小说,叫做《花月痕》,你看过么?”月卿道:“看过的。”小云道:“那上头的人,动辄嘴里就念诗,你说他是有意,是无意?”月卿道:“天下那里有这等人,这等事,就是掉文,也不过古人的成句,恰好凑到我这句说话上来,不觉冲口而出的,借来用用罢了。不拘在枕上,在席上,把些陈言老句,吟哦起来,偶一为之,倒也罢了,却处处如此,那有这个道理?这部书作得甚好,只这一点是他的疵瑕。”采卿道:“听说这部书是福建人作的,福建人本有这念诗的毛病。”[29]
从这段对话可见,吴趼人不仅反对小说羼入大量诗词,而且认为征引诗词最好出自前人笔下。所以,有如此观念的吴趼人,势必不会将己作诗词引入小说。有意思的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五十回之后,几乎再未出现诗词。而且自《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后,吴趼人所著小说绝大部分没有诗词羼入,如《九命奇冤》《瞎骗奇闻》《糊涂世界》《剖心记》《云南野乘》《最近社会龌龊史》等均无诗词。
吴敬梓也是如此。作为一代诗文高手,吴氏著有《文木山房集》,且《儒林外史》中多有能作诗或是以诗人自居的人物,如杜少卿、杜慎卿、杨执中、牛布衣、沈琼枝等,诗会也开了多场,如莺脰湖雅集、西湖诗会等,但是五十六回小说,却仅仅只有7首诗。这与吴敬梓的文学观念或是小说创作意图有相当大关系。《儒林外史》描写的是一代文人之厄,一群读书人在八股文侵蚀下种种丑陋的行径,而小说中诗词的缺失,使得明清举业重八股轻诗词这一文学生态有了更加深刻的象征意味。[30]
(三)小说文体地位提升促进传统观念转变,出现了诗文集收录小说诗词的现象
潘建国先生在研究《花月痕》引诗之时,曾为考证《花月痕》引诗在先,还是魏秀仁诗集在先,开具了四条论据。其中第一条为“将稗官小说创作时即兴编撰的诗歌,收入作者的诗集,这样的做法,史无前例,亦不符合古代文人别集的编选传统”[5]。24位既有诗集又有小说的作家,其中23位或是诗集与小说没有瓜葛,或是诗集引入小说,可证此说。
诗集与小说的界限,在曾朴编纂别集之时表现得尤为明显。曾朴诗集现存曾朴审定的稿本,此稿本有曾朴批注。《孽海花》征引六首诗词,其中五首有曾朴批注。《鸡笼》诗批注为“此诗已入《孽海花》,应不列入”,《无题》诗四首批注为“此四首已入《孽海花》,应删”。从这两条批注可看出,曾朴认为诗集诗歌既然引入到小说中,那么诗集中就应该删去,即便这几首诗的原诗与小说引诗差别甚大。由此也可知,传统文人观念中诗文集与小说是区别对待的,二者之间有一定界限,作家不仅不可能将小说诗词收录到诗集里,反而可能将引入小说的诗词从诗集中删去。
该传统观念的改变直到梁启超的出现才被打破。梁启超的文集不仅收录了小说诗词,甚至在小说出版之后,将小说亦收录到文集内。②此举前所未有,改变了传统别集的编纂方式。梁启超此一行为与其“小说界革命”的倡导有莫大关系。
梁启超创办《新小说》拉开了“小说界革命”的大幕,创刊号第一篇文章《论小说与群治关系》的第一句话就大声疾呼“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并提出“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的口号,将长期以来被视为小道的小说推到文学中心地带。为了践行自己的理念,梁启超在《新小说》同一期刊登了自己的得意之作《新中国未来记》。虽然梁启超“小说界革命”的倡导实际上仅有半年,但却极大地提高了小说的地位,使人们重新审视小说这一体裁,估量其地位、作用和影响。[31]
梁启超对小说的重视打破了传统别集的编纂方式,不仅将小说诗词收录文集之中,甚至将小说也收录别集之中。随着历史的发展,小说的地位越来越高,梁启超的别集编纂方式也在现当代得到回响,如刘蕙孙为其祖刘鹗编纂《铁云诗存》即将《老残游记》所附诗收录其中,《李渔全集》《丁耀亢全集》《曾朴全集》等也都将作者小说收录其中。
五、余论
综上所述,通过通俗小说征引作者诗集现象的考察可以发现,通俗小说征引作者诗集与小说家借诗词传名、传情有关,诗词传名是作者朴素思想的呈现,主要因为诗文集出版难而小说出版容易;诗词传情体现了小说家主体意识的介入,表现为将自身经历点缀于小说之中,带有自况性质甚至实录性质。该现象的小说史意义有三:明清越来越多有名望的文人关注并创作通俗小说;通俗小说题材多样化加剧了通俗小说征引作者诗集的现象,同时文学风气与作家观念又制约了这一现象的发展;小说文体地位提升促进传统观念转变,出现了诗文集收录小说诗词的现象。
同时,在此基础上本文又有以下思考与展望:一是由于小说家主体意识的介入,通俗小说从明至清愈发具有写心意义,如《花月痕》《海上尘天影》的问世,被作者赋予了浓烈的情感寄托与抒情意味,继承了《红楼梦》的书写传统,像一幅长轴的诗卷,有别于晚明以来商业性质浓厚、娱乐读者的通俗小说。二是小说与诗歌融合是文体之间的互动,这种互动还包括赋体、散文、公文等各类文体,通过引诗现象的考察可以看出时代背景下作者对于各类文体的态度差异,以及赋予它们的使命。三是与通俗小说分属两端的文言小说及与通俗小说同属俗文学的明清戏曲,这两类作品不知是否存在着征引作者诗集的现象,如若存在,又是否与通俗小说存在着差异,这也是今后值得探讨的问题。
注释:
① 明清之际文人的断代以作品成书时间为准。
②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广智书局再次编辑梁启超文集,题为《分类精校饮冰室文集》,其中已收录《新中国未来记》。此后无论是191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饮冰室丛著》,还是1916年中华书局出版的《饮冰室全集》,均将《新中国未来记》收录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