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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李贺诗歌中的贵族审美

2024-04-22朱婷玉

青年文学家 2024年3期
关键词:李贺屏风贵族

朱婷玉

李贺作为中晚唐时期的著名诗人,其诗歌呈现出与当时诗人截然不同的风格。其中较为引人注目的一点,便是李贺诗歌中所体现的贵族审美。他善于反映贵族的生活,使用具有贵族趣味的意象词句,使其笔下的诗歌呈现出一种金玉满堂、珠光宝气的贵族气。

一、题材内容方面

(一)宴会

李贺有许多宴饮诗,他的诗歌中所描写的,或是他真正参加的宴会,或是他想象中的神仙、古人的宴会,他总能把宴会的场面描绘得极尽奢华,一应人们心中对宴饮最美好的想象。

在《将进酒·琉璃钟》中,他就描绘了自己亲历的宴会:“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此诗是李贺从贵族观念出发敷设的一个心造幻境。诗人从自身对外界极致的感觉出发,五感交织,集中了一场完美的宴会所需要的一切因素,将晶莹剔透的酒杯、醇香的美酒、精美的食物、美妙的歌舞,以及“桃花乱落”的缤纷绚烂的环境展现得淋漓尽致。但这场宴会的实际情况是否真的如此,我们不得而知,而这首诗所体现出的奢靡富贵之气确实不虚。

《秦王饮酒》则是李贺想象中的古人的宴会。这首诗虽是以秦王为蓝本,但诗中的秦王形象已经脱离了其所处的时代的范畴,与其说他是古人,不如说他是仙人,李贺是将仙人缥缈奇幻的特质加之于豪放威武的古人之上,因此,这首诗虽是以古人为题材,却缺乏一种历史的厚度,更多体现出的是酣畅淋漓的兴会。诗中对秦王的气势、宫室的豪华、音乐的美妙、舞女的娇姿都进行了极尽夸饰的描绘,各种意象密集交错,色彩浓艳交织,从而给人一种在宴会上酣畅至极之时的迷离恍惚之感。

(二)咏物

李贺即使咏物,也努力向贵族审美、贵族趣味靠拢,如《竹》:

入水文光动,抽空绿影春。

露华生笋径,苔色拂霜根。

织可承香汗,裁堪钓锦鳞。

三梁曾入用,一节奉王孙。

前两联描绘竹的姿态和颜色,栩栩如生。后两联则说竹的用途,制成席子可供美人休息,承接香汗;又可做成钓竿,钓上锦鳞。但竹的用途不只在此,它曾被朝廷采用,制作冠上的横梁,是贵族的象征。李贺借竹被重用来写自己不受重用,其中不乏对贵族生活的艳羡。再如,他在《屏风曲》中写道:

蝶栖石竹银交关,水凝绿鸭琉璃钱。

团回六曲抱膏兰,将鬟镜上掷金蝉。

沈香火暖茱萸烟,酒觥绾带新承欢。

月风吹露屏外寒,城上乌啼楚女眠。

此诗表面上咏屏风,实际上却是以屏风为引,来歌咏屏风后的女子。第一联直接描画屏风的图案、构造与质地。第二联写屏风团绕着膏火,下句转入女子,女子在镜前贴金蝉面饰,风情万种。沉香焚烧,茱萸燃烟,女子在屏风之后承欢缠绵。最后两句借风将视角拉到屏风之外,城上乌啼,城内楚馆,楚馆之内的屏风,屏风后安眠的楚女,一环一环,渗透着悲凉。这首诗以屏风串联起物、人、景、情,别出心裁。也可以看出,李贺并不是仅仅歌咏物的形貌,而是渗透了自我的情感。

(三)艳情

艳情诗在李贺的诗歌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但有趣的是,李贺从未真正沉溺于女性钩织的温柔乡。他写这类题材,不只是向贵族贴近,更多是从精神世界中满足其自身的空虚。

李贺所作的《美人梳头歌》一首,与六朝女性题材的诗歌极为类似,似是纯粹描摹女子梳头的情态以及女子头发的美丽。诗歌的重点不在于美人形貌体态之美,而在于其头发的美丽,女子形貌的美丽只能退为其次,作为美丽头发的衬托。“一编香丝云撒地”“纤手却盘老鸦色,翠滑宝钗簪不得”,分别体现出了美人头发的浓密、乌黑、柔顺。这首诗并不像李贺其他诗歌那样宣泄自己的情感,其意在咏物,而不在抒情,但这种对女子色相的描写也曲折地表现了李贺的情感缺失,寄托了他的艳羡之情。

《洛姝真珠》同样写女性,其中也写到真珠小娘的姿态与装饰—“真珠小娘下清廓,洛苑香风飞绰绰”“寒鬓斜钗玉燕光”,但这首诗更多地倾向于写真珠等待情人的情态与心理,像“花袍白马不归来,浓蛾叠柳香唇醉”,远行的情人不归来,真珠便眉头紧蹙,香唇不启,忧愁满怀。

李贺两类写美女的诗都体现了古意的复归,一种是向六朝宫体诗学习,在形式与精神上都尽显贵族意趣;一种则是借用传统游子思妇题材,又糅合了唐代流行的书生与名妓的故事,但在形式上仍体现出一种珠光宝气式的贵族气,可谓是俗与雅的结合,都符合曾经宫体艳诗的审美意趣。

(四)自矜身份

李贺这类诗歌直承楚辞而来。屈原对自己高贵身份的认同,唤起了李贺对自身身份的认同感。一方面,李贺在诗歌中反复强调自己的贵族身份,如在《金铜仙人辞汉歌》小序中自称“唐诸王孙”,在《申胡子觱篥歌》并序中说到“朔客李氏,本亦世家子”。在诗中,也常见他对自身皇族后裔身份的追认,像“陇西长吉摧颓客”(《酒罢,张大彻索赠诗。时张初效潞幕》),“莫忘作歌人姓李”(《唐儿歌》),以及“为谒皇孙请曹植”(《许公子郑姬歌》)等。同时,李贺也学习了楚辞在诗歌开头阐明自己处境的写法,如“桐风惊心壮士苦”(《秋来》),“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开愁歌》),“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赠陈商》)等。

二、形式艺术方面

(一)意象

李賀诗歌在意象上体现的贵族倾向,主要是两方面。

一方面,李贺尽可能使用与贵族相关的意象,如宫殿、香、女性等。首先,宫殿意象。李贺的宫殿意象,跨越天上人间,不论是植满桂树的玉宫,还是宫女独守的凄冷宫殿,都呈现出庄严宏大的氛围,这显然是贵族的象征。其次,香意象与女性意象。唐代,香成为贵族、官宦之家的不可缺少的常用之物。李贺诗中出现大量香意象,明显是他主动向贵族意趣靠近的结果。像前面提到的《将进酒·琉璃钟》和《秦王饮酒》两首,都有用香的描写,如“罗帏绣幕围香风”和“花楼玉凤声娇狞,海绡红文香浅清”。值得注意的是,这两处写到的香意象,都是与女性意象紧密联系的,从脂粉钗饰到霓裳垂佩,缤纷多样,应有尽有。

另一方面,李贺诗歌的意象密集而繁杂。例如,他描写的剑:“隙月斜明刮露寒,练带平铺吹不起。蛟胎皮老蒺藜刺,鹈淬花白鹇尾。”(《春坊正字剑子歌》)短短四句,却出现了“隙月”“露”“练带”“蛟胎”“蒺藜刺”“鹈”“白鹇尾”七个意象,交替频繁,并且大多不是常见意象,以罕见意象状常见之物,从而给人一种新鲜奇异之感。他的一些游仙诗,如《梦天》《浩歌》等,奇幻的意象一个接一个地闯入读者眼帘,如天空中杂乱无章而各自闪烁的繁星,也可从其中窥探到李贺杂乱而焦灼的心境。

(二)用词

李贺诗歌用词有两个重要特征,一是辞藻华丽,一是好用代词。

1.辞藻华丽

李贺常常使用色彩艳丽且带有修饰性的词汇,各种色彩、修饰词映入眼帘,给人一种眼花缭乱之感。

首先,李贺经常使用华丽的辞藻和复杂的字句,有时会给人一种繁缛滞涩之感,这与求奇的韩孟诗派的诗风相接近。其詩歌中也并不仅仅体现出“奇”,还体现出“贵”,如“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高轩过》),“金鹅屏风蜀山梦,鸾裾凤带行烟重”(《洛姝真珠》),以及“四方错镂棱层殷,舞霞垂尾长盘珊”(《瑶华乐》)。

其次,李贺长于运用各种修饰词,这与他对贵族诗歌的学习有关,也与他对世界的特殊感受有关。在文学接受上,上文已经论述过贵族对修饰词的情有独钟,李贺受此影响,也大量使用修饰词,尤其喜欢在颜色前使用修饰词,将本就浓烈的色彩加上一层独特的情感色彩,这是李贺的继承,亦是他的创新。在对世界的特殊感受上,李贺对世界充满整体性的感受,从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艺术特色—通感,味觉、触觉、嗅觉、视觉被打乱,从而呈现出这种五感混杂的表达效果。

最后,李贺常常使用色彩艳丽的词。例如,他对箭头的描写:“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白翎金簳雨中尽,直余三脊残狼牙。”(《长平箭头歌》)箭头历经战争和时间的打磨、摧残,变得斑斑点点,“其色黑处如漆灰,白处如骨末,红处如丹砂”(王琦《三家评注李长吉歌诗》),白色的箭羽、金色的箭杆已经在风吹雨打中磨损殆尽,只剩下了三棱形的狼牙箭头。种种颜色交织,古色凄迷。再如,“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雁门太守行》),前一句写敌军行进扬起的沙尘如翻卷的黑云,笼罩上了一层浓重黑暗的色调;而后一句写铠甲迎着太阳发出的闪光如金色的鱼鳞一般,以鲜明强烈的亮色与厚重压抑的暗色进行对比,刺激性极强。

2.好用代词

李贺常常使用词的象征性意义,词不以其本身的面目出现,而是作为其他事物的替代品出现。李贺使用代词,不直说物名,很多时候是为了使笔下的意象、词汇更加精美,更加符合其贵族式的审美,如以“琥珀”代酒,以“玉龙”代剑,以“长翠”代清水,以“冷红”代秋花,都是以更加唯美、更加典雅富贵的意象代指原来的意象,以避免运用直露、平庸的词汇。这些代词还能与诗歌的整体风格相配合,呈现出一种更加典雅、富贵的风格,如“烹龙炮凤玉脂泣”(《将进酒》)中的“龙”“凤”,指的是珍贵而美味的食物,显然是为了凸显宴会的奢侈而作如此设置。而“花楼玉凤声娇狞”(《秦王饮酒》)中的“玉凤”是指歌女,以此代称,目的是与整首诗的审美风格和语言风格相匹配,同时体现秦王在珠光宝气中的堕落沉湎。

三、创作方式

从以上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李贺主动地学习贵族诗歌的艺术,尤其是楚辞和齐梁诗歌。而李贺对这二者的学习,主要分为两种模式。

一是模拟之作,如《苏小小墓》《蚕丝曲》《大堤曲》《石城晓》《美人梳头歌》等。这些诗歌在题材、手法、意象,以及用词上都基本沿袭楚辞或南朝乐府民歌,但又并非完全等同于一板一眼的模拟,而是倾注了诗人自身独特的情感体验。

以《大堤曲》为例。该诗沿用南朝乐府旧题,内容同样是写男女之间的情事。开头上句“妾家住横塘”,说明全诗以女子口吻道出,并交代女子的住处;下句“红纱满桂香”则向更细处延伸,展示自己所处环境的美丽宜人。沿着景色描写一路而下,写身处在美妙环境中的女子自身的美貌:乌黑的头发绾成发髻,耳戴明月之珠制成的耳珰,尽显女子美丽可人的风姿。“莲风起”之后几句,写男女的恋情,河畔吹来带有莲花气味的香风,大堤正值美好的季节,在良辰美景下,女子尽力挽留北来的行人,与其共食佳肴,共享情事,一改南朝艳诗中女子含蓄、羞涩的形象,大胆而缠绵。最后四句写女子的叹憾,上两句劝人莫指襄阳道,而兴远去之意;下两句运用菖蒲和枫树意象,《昌谷集注》云:“菖蒲生于百草之先,忽忽枫寒叶落,即谓佳人难觏,亦知芳色易凋耶!”(王琦《三家评注李长吉歌诗》)借此来表现青春易逝,盛年难驻的惆怅。全诗以女子之语道出,却处处渲染着李贺的色彩。女子对情,甚至对欲的大胆追求,实际上反映了李贺对情事的极度渴望,而末句“今日菖蒲花,明朝枫树老”是他对生命的真切体验。倾注了他强烈个人情感的诗歌,早已在本质上与南朝艳体不同,是他在艳体包裹下的抒情之作。

二是潜移默化之作。李贺诗歌中,受贵族诗风潜移默化的作品则无处不在,如《兰香神女庙》,意象纷繁,色彩丰富,分明为记游之作,却着重于描写想象中神女的外貌情态、服饰仪仗。再如《梦天》,题材上归类为游仙,但也不乏“珠玉满堂”式的描写—“玉轮轧露湿团光,兰佩相逢桂香陌”。这二者既有楚辞的奇幻,又有齐梁的雕琢。贵族诗风对李贺诗歌的渗透可谓无处不在。

李贺诗歌中的贵族审美体现在以上诸多方面,这些不是对贵族诗歌亦步亦趋的学习,更是李贺自我艺术实践的结果。故李贺的诗歌,有着高于齐梁贵族诗歌的成就。

李贺作为诗坛上一闪而过的流星,在短暂的二十七年里,以生命为代价创造出一篇篇泣血的诗歌。他的遗憾,他的不甘,尽数凝聚成这一幕幕贵族世界的幻想,陪伴他归于天上那缥缈的白玉楼。这种贵族式的诗歌,同样成为唐代诗坛中独特而又不可抹去的一笔,影响力极大,理应为后世文人学者所学习、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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