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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梅

2024-04-22范智荣

青年文学家 2024年3期
关键词:白梅梅树后院

范智荣

老家的后院有一棵白梅,它不光开百花之先、独天下而春,而且见证着父母的一段奇缘,见证着父母对我的一番挚爱,还成了父母的化身,在我心中是不可撼动的存在!

听母亲说,后院这棵白梅原本是她种在娘家的,后来作为定情信物赠送给父亲,才移植了过来。

母亲娘家在古城西郊一个盛产白梅的小山村。一个初春的傍晚,待字闺中的母亲拖着根长辫站在村外山坡上一片绽开的白梅边,翘首盼着外出做厨师的我外公回来。这时,她的背后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刚一回头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巴,上身连同双臂也被来人的臂弯箍得不能动弹。她以为遇到了歹徒,便双脚乱踢着,嘴上呜呜地闷叫着。

“不要出声!”来人低声提醒道,“日本人追来了……”

话音没完,就传来几声枪响。母亲被吓得不敢挣扎,直愣愣地任由对方拖拉过去,直至穿过白梅园,进入一片茂密的山林。她这才看清眼前是个浓眉大眼、目光友善、十分壮硕的陌生小伙儿。他便是我的父亲!母亲嗔怒地推开他,可是刚一探头,就瞧见了大声叫嚷着追上山坡的两个日寇,惊得她像一只慌乱的小兔似的一头钻向他的怀里。眼看两个日寇从白梅林间搜索过来,父亲抱起浑身颤抖的母亲悄然躲到了一个坟包后面。

原来,当天日寇撤离古城,派了一伙士兵在西门外抓青壮男丁做挑夫,砍柴欲返城的父亲见状扔掉柴担就跑;追赶他的两个日寇毕竟也胆小,不敢在暮色降临时贸然闯入山林,便向林间胡乱放了几枪,悻然折返了。

父亲长吁了一口气,放开抱着母亲的手,终于有机会端详她,一下被她清纯水灵的容貌吸引了,而惊魂不定的母亲仍在颤抖着。父亲告诉她没事了,母亲跪着叩谢他的救命之恩。父亲忙扶她起身,趁天色没暗赶紧护送她下山。

一路上,母亲都在想:这小伙儿逃命时还顾得上搭救她,真是有勇有义!她心生敬慕,不禁多瞟了他几眼,想不到父亲也正爱慕地瞧着她。四目相对,两人都羞红了脸。

到了村口,母亲不让父亲再送了,却也不打算离去,两手摆弄着垂至胸前的辫梢,一双明亮的眼睛似在等待什么。

父亲像受到鼓励,便大胆说出了心思:“我家虽穷,却很想娶你!”接着又问了她的芳名。

母亲羞涩地垂着头,伸手指着附近一棵白梅。

父亲倒也聪明,問道:“你叫白梅?”

母亲点了下头,娇笑着扭身跑进山村。

目送着母亲远去的健美活泼的身影,父亲恋恋不舍地回了家,把详情说给我祖母听了。

祖母笑呵呵地说:“白梅姑娘肯说出自己名字,说明她不嫌你穷,我这就托媒人去提亲!”

后来,双方定亲时,父亲送出的是祖母的一对玉镯,而母亲则以自己亲手栽种的一棵白梅回赠,并要求等它移植成活并开花时才能去迎娶她。

父亲自然懂得母亲要考验他的心思,就像呵护心上人一样去呵护这棵白梅。当它盛开之时,父亲便将母亲迎娶过来。

成亲仪式一结束,新郎和新娘被送入了洞房。父亲掀起母亲的红盖头,但见她幸福地一笑,就含羞地转过脸去。透过窗户,母亲一眼瞥见了后院那树白梅花,那花姿优美多态,花色皎白胜雪。

“你把它养得真好!”母亲的心花也怒放了。

父亲搂着母亲微笑着说:“你一来,我就将两个白梅一起养!”

母亲一头扎入父亲的怀里,柔声说:“我们一起养好它……”

“沿河走,向西南,十字街坊是故乡;春风吹,白梅开,河边小院是我家……”这是母亲为我哼唱的催眠曲,其熟悉的旋律已在我耳畔回响了五十多年。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母亲的哼唱虽带有苦中作乐的一丝感伤,却像冬日里照射到我面庞的阳光,有股透入心窝的暖意。直到今天,那种温暖的感觉依然牵动着我,带我回到孩提时的梦境。

夏夜,我总是仰躺在白梅树下挂着的一只摇篮里,好奇地望着满天的星星。旁坐的母亲一手扶篮轻摇,一手不停挥扇,哼唱着哄我入睡;而父亲就在旁边把酒临风,不时传来他吮酒入口之声。

记得有一年过完春节不久,童年的我见自家窗外飘下雪花,便偷偷推开平屋的后门,溜到那个二十米见方、竹篱围着的后院去玩雪。院子旁边是修竹茂林。白梅就兀立在一个靠近竹林、背风向阳的院角。经过父母多年齐心协力的培育,它早已茁长成一棵躯干粗壮、枝繁花密、顶冠高耸的大树。我拥抱着它的底部,仰望那枝头绽放的遮天蔽日的白花,感觉自己像擎着一把银雕雪塑的大伞,又似依偎在冰肌玉骨的白美人膝下。她是那么清白无瑕、清正无邪,又是那么清丽超然、清雅脱俗。

在白美人膝前长大的共有四个孩子,我是老三,下有一个小妹。原先,父母考虑到家境差,生育了我两个兄长就不想再生了。大约过了十年,父母眼馋人家有千金,便在一次替白梅树施肥时商定,也要生养一个女儿,结果却生下了我。

当时,父亲已任生产大队长多年,赢得良好口碑。虽是物资匮乏,但当我快满月时,干部和社员们还是纷纷前来贺喜送礼。父母一一道谢,却拒收礼物,谢绝的婉言是:盼女却得子,不值得庆贺;不办满月酒,一律不收礼。

此事传开后,引起当地一些重男轻女者的臆测。后来传得更邪乎,竟成了“大队长夫妇想高价卖幼子”的八卦传言。

又是一个夏夜,正在给我喂奶的母亲听到后院传来一声脆响,显然是摔碗之声。母亲抱着我匆忙赶出去。

“没有的事,卖什么!”在白梅下独饮已久的父亲摇摇晃晃起身,见到我就想来搂抱,却醉步不稳地跌坐下去,上身倚靠着树干,歪倒了头:“谁说我要卖三儿……我没有!没—有……”

“没有没有……”母亲柔声安慰着。她以为父亲无非是在外听了传言,回来喝闷酒才醉了。不料父亲又含含糊糊吐了一番真言,在我母亲听来简直是晴天霹雳!原来,“大队长夫妇想高价卖幼子”的八卦传言传到了上级部门,这种影响恶劣的事件,上级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于是,上级部门果断派出专人对父亲展开调查,要求他明天去大队部报到。父亲被流言中伤,心里烦躁,才醉酒摔碗。

次日上午,父亲酒醒后,便直接去了大队部。直到晚饭后,一家人还没等到父亲回来。

当晚天上星星亮晶晶,月亮也升起来了,星月辉映着白梅下的几个人影,主角自然是怀抱着我的母亲。邻里纷纷跑来安慰母亲,但母亲清楚,父亲平时从不糊涂,严格要求大队和各生产小队把工分、账目、仓库、财物理得清清楚楚,也从不贪占集体的一丁点儿钱财,白拿社员的任何东西。母亲因此很有底气,态度便十分坚决:“让他们查吧!老范平日行得端、走得正,根本没什么好怕的,谣言永远是谣言。”

果然,父亲没被查出什么,没过几天,就获得自由了。此后,父母亲好像跟谁赌气似的,不仅没厌弃我,反而对我关爱有加。即使后来小妹出生了,双亲也依然对我格外注重。他们已暗暗发誓,非得把我培养成才不可。当我稍有点儿懂事,父母的“重视”便有点儿过分了,对我的管教格外严。在我那时幼小的心目中,父亲老是待我那么凶,连母亲也待我特别狠。

我至今仍记得自己上小学前夕的那一幕。那是正月上旬一个晴朗的日子,母亲把我叫到了白梅下。父亲也早已坐着晒太阳,他纹丝不动,上身略微前倾,昂着头,瞪着我,龇牙咧嘴,就像条乘势欲扑的眼镜蛇。看他这副凶相,我的心里就十分害怕。

“你听着!”母亲发话了。

我便认真听。母亲虽没文化,讲话也很简短,却明白易懂。她教导我上学之后每天都要好好学习;人同白梅树一样,想上进就得打好基础!

打那天开始,我就养成了集中注意力听父母和老师讲话,刻苦学习的习惯。也是从那天开始,但凡我被母亲叫到白梅下,又见父亲摆着那副凶相在场,我就知道自己要受训诫。直到我高考后,要去杭州求学的前夜,陪父母在白梅下乘凉,才看到双亲难得地冲我笑着。

“三儿,在家靠父母,我们就管你到今天。”母亲叮咛着,“往后的路靠你自己走!”

“大胆去走!”父亲猛然起身,双手按着我两个肩头,使我感觉有沉甸甸的担当!

转眼间,白梅在老家后院生长了五十年,我的双亲也慢慢变老了。父亲已七十周岁,母亲则是七十虚岁。

金秋时节,我们给两位老人做了大寿。一家老小坐在白梅树下拍了全家福。我们兄妹四个的家境都不错,又都有孝心,便争着要求两位老人住到自己家去;做儿媳、女婿的,还有孙辈们,也个个热诚邀请。二老显然被感动了。母亲激动得热泪盈眶。很少动情的父亲也笑咧着嘴,边频频点头,边大声嚷嚷:“好!好!”

树枝上几只鸟雀被惊起,飞飞扬扬落下些许羽毛和枯叶。只见母亲抬手去拿自己头发上那片枯叶时,仰脸深情地望了白梅树一眼,随即用她另一只干瘪又粗糙的手掸去了我父亲肩头一根羽毛,接着爱抚地扯了扯他的耳朵。

父亲一下会意,忙改口:“你们个个都好!不过……我们也还健朗,就仍住这里吧。”

我们终究不能强迫父母离去,只好同意他们留在平屋小院,并拜托大哥一家就近多加照顾。为二老健康长寿计,我们做儿女的开始了对他们的“管教”:规定他们不得无故外出,不得从事有强度的体力劳动;尤其是父亲,除了帮助母亲做点儿力所能及的家务事,不可再干这干那。

如此一来,父母忙碌于一日三餐之余,便无所事事,只能看看电视,在前后院转悠。可两位老人哪儿能闲得住,他们就把心思和精力花在白梅树身上。一年四季,从水肥管理到中耕除草、整修剪枝,从病虫防治到抗旱排涝、防冻御寒,老两口儿就像养儿育女一样悉心照料着它。特别是冬春两次修剪,他俩更是配合默契,格外用心。冬剪主要是剪除病枝,清除枯枝,适当剪除侧枝和副主枝,让枝杈间通风透光,维持主枝的生长趋势。春剪在开花之后进行,老两口儿利用自然树形,在剪去那些交叉枝、直立枝、过密枝的过程中还进行着艺术性整形。

几年过去了,在白梅树躯干一米多高的地方长成了一大一小、阴阳合欢的两杈。它们互相守望,像极了父母的样子。到了早春,密密的花苞盛开时,两者的顶冠又融合在一起,就像白头偕老的父母相拥依偎着。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去,这白梅都活脱似一棵夫妻树!

八十大寿过后,二老依然不肯上儿女家居住,我们只好剥夺了双亲培管白梅的权利,同时又委屈大哥大嫂与二老去同吃同住,日夜照顾他们。但双亲犹如两位老顽童,只要大哥大嫂一不留神儿,他们就会攀爬上树。有一天终于出事了,父母趁着大哥外出买烟、大嫂上河埠的工夫,去观察白梅树。父亲发现那煞似我母亲的阴杈上爬着一只天牛,他忙拿来板凳,由母亲扶着上去杀虫。不料,下来时一个趔趄摔倒,导致髋臼粉碎性骨折。

父亲手术住院的头几天,母亲坚持守护在旁。窝着火的大哥将白梅视为罪魁祸首,连连挥刀砍去。当大嫂发现去阻止时,他已将那阴杈砍得差不多了。母亲回来一看,气得当场晕倒,待她在床上回过神儿来,大哥早已跪着负荆请罪。

“你砍它、砍我都不要紧……就怕你爹回来受不了……”母亲说着挥手让我大哥走了,我看到她难过地流着泪。

父亲的手术很成功,恢复得也挺快。他刚能下地就急着回家,他想看看白梅了,母亲和我们兄妹几个只好陪他到后门口去望了一眼。

“啊?!這……怎么了?”父亲目瞪口呆,接着就暴跳如雷地吼道,“你们说!”我们谁都不敢吱声。

“死老太婆,你快说!”父亲冲着母亲吼道。他一旦对子女不满,就总是向我母亲发泄,喊她“死老太婆”。

母亲倒不生气,轻拍父亲的背,笑言:“老头子,你叫它死,那它就死了呗!既然是死杈了,我就叫老大把它砍了!”

父亲听了将信将疑。我看到他的眼里淌下了浑浊的泪。没过几天,父亲就因脑血栓离开我们了。

母亲吩咐我们将父亲的骨灰葬在白梅的根部,她让我大哥培管好白梅,给它整形修剪。渐渐地,它又形成了阴阳两杈合欢的一棵夫妻树。

“春风吹,白梅开,河边小院是我家……”五年前的一个早春天,当后院的白梅花芬芳浓郁时,母亲边哼唱边闻着那浮动的香气永远睡去了。我们将母亲的骨灰也埋葬在白梅树下。

直到如今,母亲的哼唱声还在我耳畔回响着:“思老家,念老家,老家有树白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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