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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耀燮论:京沪时期的中国体验与文学书写

2024-04-20黄贵花金虎雄

东疆学刊 2024年2期

黄贵花 金虎雄

[关键词]朱耀燮;京沪;中国体验;文学书写

[中图分类号] I312.5.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1002-2007(2024)02-101-07

[作者简介]1.黄贵花,女,朝鲜族,延边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朝鲜族文学;2.金虎雄,文学博士,延边大学讲座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文学理论和中国朝鲜族文学。(延吉 133002)

20世紀初,上海取得了飞速发展,不仅成为中国经济、贸易、金融和文化中心,还成为名闻遐迩的“自由世界”和“冒险家的乐园”。1910年日本吞并朝鲜,饱尝亡国之痛的朝鲜政界人士和知识分子对上海也心向往之,将其视为东山再起的所在。1919年4月,在上海的“大韩民国临时政府”成立前后,更多的政界人士、知识分子和留学生云集上海。

这一时期,来到上海地区活动的代表性人物有金泽荣、申圭植、申采浩、共月、李光洙、朱耀燮、崔象德、金光洲、沈熏、皮千得和金山等。他们通过新闻报道、手记、散文、诗歌、小说等形式生动地描绘了上海滩的风土人情,以及朝鲜人来到上海后的种种生活情态。对于丧失主权、走向近代化的朝鲜来说,上海无异于“只有结果没有过程”的殖民地,上海的现代文明及其沉浮给朝鲜的知识分子带来了巨大的震撼。有人通过上海探索现代都市的模式;有人慨叹现代文明掩盖下的上海的殖民性及其黑暗;有人则把视线投向独立运动家们的堕落。[1](64-82)本文主要从社会历史批评、小说美学以及中国体验与书写的视角出发,考察朱耀燮在上海和北京期间创作的小说作品。

一、朱耀燮的生平与京沪体验

1902年11月24日,朱耀燮出生于朝鲜平壤西城门外新阳里,父亲朱孔三是牧师、长老,母亲名叫梁真三,朱耀燮是次子。他的哥哥是韩国现代诗歌开拓者之一的朱耀翰。据朱耀翰的回忆录可知,其家境颇为富裕,孩子们可以无忧无虑地念书,甚至可以去海外留学,这是当时贫困家庭的子女想都不敢想的事。

1915年,朱耀燮从崇德小学毕业升入崇实中学,三年级时继哥哥之后也进入日本东京的青山学院中学部三年级。但是,第二年,也就是1919年“三一运动”爆发后他就返回了韩国。当时,朱耀燮和金东仁的弟弟金东平一起印发地下刊物《独立报》, 因违反出版法遭受了10个月的牢狱之苦。1920年,朱耀燮来到中国上海,后到苏州安城中学三年级插班,很快又转到了上海沪江大学中学部三年级,直到1927年从沪江大学毕业,期间他一直留在上海。1925年,朱耀燮还参加了在马尼拉举行的第7届远东运动会,20天后回到上海时,正好是5月30日晚,他立刻和同学们一起投身到“五卅运动”中。由于汉语说得不太好,他一次都没有发表演说,而且在随游说队四处奔波中,不慎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获得的奖牌丢失在田垄中。对此,朱耀燮痛惜不已。

1927年,朱耀燮从沪江大学英文系一毕业就漂洋过海前往美国,成为斯坦福大学研究生院教育学硕士生。他在美国刷盘子、打扫厕所、当司机,靠勤工俭学艰难求学。1929年获得硕士学位后,朱耀燮从美国归来,1931年,在《新东亚》杂志社工作,此后就在汉城过上了寄宿生活。1934年,被中国北京的辅仁大学聘为英语系助教,之后他在北京度过了十个春秋。

1936年,作为备受瞩目的中坚作家朱耀燮认识了东亚日报的《新家庭》杂志记者金慈惠,并在北京结婚。他与金氏的爱情非常真挚、火热。1941年,长子出生,取名北明。不言而喻,北方的“北”,明亮的“明”喻示他在北京的幸福生活。但是,1943年,朱耀燮因“未协助日本侵略大陆”被日本驱逐。回到故乡平壤的朱耀燮在父亲的木材加工厂帮忙做事。1945年,前往父亲的故乡春川,之后再没能回到平壤。

光复后,朱耀燮担任过相互出版社主管、《韩国时报》主编等职务,1953年起成为庆熙大学教授。他担任过文理学院院长,国际笔会韩国本部事务局长、分委员长、委员长。作为韩国代表参加了由国际笔会主办的德国法兰克福第30届世界作家代表大会,还担任过《韩国共和报》理事长。此外,朱耀燮曾出访密苏里大学等美国6所大学,宣讲亚洲文化和文学,还担任过韩国文学翻译协会会长等,在国际舞台也非常活跃。1972年,朱耀燮在庆熙大学教授生活满20年,他忙着办手续准备前往子孙所在的美国,然而却突发心脏麻痹与世长辞,享年69岁。

从1921年朱耀燮发表短篇小说《寒夜》(《开辟》4月号)起,到1970年发表《女大学生和貂皮大衣》(《文学月刊》6月号)为止,在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他留下了4部长篇小说,40余篇中短篇小说。他始终没有放弃对小说的热爱,但由于还要在杂志社、大学、媒体等地方工作,只能靠业余时间进行创作,虽然从事文学活动的时间不短,但其作品并不是很多。通过其作品,我们可以发现其文学创作可分为4个阶段。

第1阶段为从1921年到1932年的12年间。在这一时期,朱耀燮在中国、美国等国求学,结束学业后归国在杂志社工作。这个时期他发表了《寒夜》《死亡》《人力车夫》《杀人》《狗粮》《初恋的代价》《奶奶》《镇南浦行》等作品,这些作品的共同点都是关注贫穷问题。

第2阶段为从1935年到1943年的9年间。这一时期,朱耀燮主要在北京的辅仁大学当教授,同时进行创作活动,发表了《厢房客人和妈妈》《银莲花的女老板》《奉天站餐馆》《代书》《图录中的淑女》《未完成》《鼓声咚咚》《为何要来》《竹马之友》《乐浪古坟的秘密》等作品。朱耀燮这一时期的小说表现出的特点是较多关注爱情和挫折主题,对性心理的描写能力十分出色。

第3阶段为从1946年到1958年的13年间。朱耀燮在解放和国土分裂等历史旋涡中从事创作活动。这一时期,他担任出版社主管、报社评论委员、大学教授,利用闲暇时间发表了《以眼还眼》《大学教授和唯利是图之辈》《二十五年》《解放一周年》《如果这是梦》《杂草》《粘上还是掉下》等作品,并出版了短篇小说集《厢房客人和妈妈》。朱耀燮这一时期的小说揭示和批判了当时韩国社会的无序和混乱,其中虽然也有一些艺术性较强的作品,但表现社会参与意识的作品占主流。

第4阶段为从1959年到1970年为止的12年间。朱耀燮在这一时期历任国际笔会韩国本部事务局长和委员长,以及《韩国共和报》理事长等职。期间,他发表的小说有《三种死亡》《十把土》《不想活了的女人》《我是幽灵》《女大学生和貂皮大衣》《死于非命的幽灵手记》等,还出版了创作集《未完成》(1962)。这一时期的小说主要关注的是人生问题、死亡意识,探索人生应该怎么活的伦理问题,即从前一时期的社会参与意识转向对人生的思考。

二、上海时期的小说——贫困问题

朝鲜的新倾向派文学往往被称为贫困文学,创作这类文学的代表作家有崔曙海和朱耀燮。两位作家都有中国经历,作品中的出场人物也包括了中国人。不过,崔曙海描写的是“满洲地区”的中国人,而朱耀燮描写的则是上海一带的中国人。这与朱耀燮多年在上海的留学生活密不可分。相关作品主要为朱耀燮在上海期间描写中国人的短篇小说《人力车夫》(1925)、《初恋的代价》(1925/1927)、《狗粮》(1927)、《杀人》(1925)。

朱耀燮从处女作《寒夜》(《开辟》,1921年4月)开始就格外关注贫困问题。但这一时期他对贫困问题的认识却非常肤浅。他通过儿子的视角,将贫病交加的妈妈死亡的悲剧简单地归咎于嗜酒贪赌的爸爸,以为贫困源于人类道德上的堕落和精神上的惰性。但到了《人力车夫》,作家的思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意识到贫困问题不再是个人道德上或精神层面上的问题,而应该从社会结构层面去认识,他的思想变得更为成熟。来到上海以后,引起朱耀燮注意的是上海工人、城市贫民的悲惨状况。朱耀燮曾发表过一篇短小的随想文,名为《先锋队》,对挣扎在苦役和虐待中的上海最下层童工给予了极大的同情。当时创作的《人力车夫》以上海为背景,运用现实主义手法描绘了平民阶层的贫困状况,是一篇充满人道主义精神的作品。

人力车是1869年日本高山幸助首次开发的交通工具,1874年由法国人莫纳德引入中国。其后10年间,人力车以上海、北京等大城市为中心向中国全境发展,成为了重要的交通工具。19世纪20年代,上海共有2万名人力车夫,朱耀燮在其游记《上海之夏》中写道:

上海的夏天很是闷热。有时候,只穿一件内衣呆在屋里就会大汗淋漓。晚上躺到床上也会胸闷气短,背上汗水涔涔。下午走在大街上,柏油马路就会变得软塌塌,反射的阳光烤得脸直发烫。有时候拉着人,洒汗奔跑的人力车夫会在马路中央中暑,倒在那里,也有立时丧命的。那么,坐在车上的白人就会跳下车来,用脚碰一碰不幸横死的可怜的尸体,扬长而去。[2](43)

描写人力车夫的中国现代作家的作品有鲁迅的短篇小说《一件小事》(1920)和郁达夫的短篇小说《薄奠》(1924)等。如果说鲁迅发现了没有受过教育的最下层人反而拥有诚实善良的品行,从而对身为知识分子的自己进行了深刻的反省,那么,郁达夫的小说就是对弱势群体倾注了深切的同情。《薄奠》的主人公同样是人力车夫,他的心愿就是拥有一辆属于他自己的人力车。可是哪怕他起早贪黑、风雨无阻拼命拉车,依然不能达成所愿,绝望之余,投河自尽。“我”在他的灵前放下一个纸做的人力车,寄托深切的哀思。中国现代作家看到了最下层人民在伦理、道德方面的闪光点,对他们的不幸非常同情,相比之下,朱耀燮的视角较为冷静、客观。

朱耀燮的短篇小说《人力车夫》的主人公是阿静。阿静从小在乡下打工,来到上海,先是进了工厂,后被解雇,成了人力车夫。

阿静和有着肥猪的绰号的童乞丐童胖子走进黑乎乎的厨房,面对圆圆的饭桌,挤在穿着污迹斑斑的衣服,坐在没有靠背的凳子上的同伴们中间,吃下两块饼和还算浓稠的一碗粥,从晃晃荡荡的钱袋里掏出六枚铜子掷在桌子上,哼哈地到处甩鼻涕,走到大街上。[3](372)

作者栩栩如生地描写了上海最下层人一天工作开始的情况。由于拉人力车是重体力劳动,一般超过九年就会累死。阿静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但他只能硬着头皮拼命拉车。朱耀燮认为造成这种悲剧的根源是贫困,因而他给读者展现了一个贫困恶性循环的社会。阿静最终疲惫不堪染上重病,前往“无数阿静”聚集的免费诊所,在那里听取一位信奉耶稣的绅士的说教。绅士说阿静们的苦难源于亚当和夏娃的原罪。那么,为什么那些“戴金挂银,出门不是坐人力车、马车,就是汽车的人”不会受到刑罚?阿静隐隐约约意识到等级差异的不合理。最终,阿静在自己的陋室中死去。作家揭露道:

没什么,是到了死的时候了,不是拉了八年的车吗!算起来是比别人早死了一年,上次的调查不是说了拉人力车的平均九年都要死吗?[3](382)

这是租界英国人巡查部长讲给医生的一句话。人力车夫之死,社会只是根据公报局的调查统计就将其视为理所当然之事。作品对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和冷酷的社会心理进行了冷嘲和暗讽。

朱耀燮的《狗粮》虽以韩国为背景,但还是以朱耀燮在貧富差异严重的上海旅居体验为基础创作的。《狗粮》描写的是一个女人在富人家做佣人的故事。看到女主人给宠物犬的食物是人都难以吃上的大米饭和肉汤,女佣非常愤慨。她的三岁女儿因为吃不好,营养不良,眼瞅着就要饿死了,可女主人却要给狗喂大米饭和肉汤,简直让人发疯。可起初狗连大米饭和肉汤都不怎么吃。主人小姐让她将剩下的食物丢掉,女佣偷偷地拿去给年幼的女儿吃。日子一天天过去,狗慢慢也开始喜欢吃食物了。这一来就没有剩余的食物给女儿吃了。女儿哭闹着要吃的,狗却吃光食物没有剩余。女佣自然就和狗展开了食物争夺战。贫穷和饥馑令人沦为动物。

短篇小说《杀人》以上海为背景,作品中的人物设定为中国人,主题与《人力车夫》很相似。该作品描写的是一个在贫苦家庭出生长大的女子,为了生存成为妓女的故事。主人公吴宝被贫困潦倒的父母以三斗大麦的价格卖给了筑路公司监工洋鬼子,开始了悲剧生活。她被无知粗鲁的工人蹂躏了一整夜,又以7元钱的价格被卖到了上海成为妓女。一个偶然的机会,她爱上了一个年轻人,可她清楚自己不可能和他亲近,这令她非常绝望,也使她非常憎恨盘剥自己的老鸨,最终愤而杀了老鸨。作品以为了生存出卖肉体而受尽人间屈辱的妓女为主人公,通过主人公杀人来表现由压榨、迫害激发的反抗意识,引起了卡普(“朝鲜无产阶级艺术家同盟”的简称)所属评论家们的关注。金基镇将它同崔曙海的短篇小说《饥饿与杀戮》(1926)相提并论,予以高度评价,认为其“比沉湎于技巧或游戏的世界,或彷徨、沉溺在无聊颓废的感官刺激倾向好上一百倍,而且更有人情味、更加真实”。[4](35)赵东一也指出,朱耀燮“在深入彻底地揭露贫困状况方面更在崔曙海之上,正是这一点上有其意义”。[5](143-149)换句话说,朱耀燮以异国上海最下层人民不幸的命运和贫困问题为主题,通过“他者”确认母国贫困问题与殖民性,为朝鲜新倾向派文学的发展助一臂之力,增添了异彩。

不过,朱耀燮在上海时期发表的《永生的人》(1925)却是个独特的作品。如果说《杀人》描写了最下层社会的人渴望正常生活的愿望,那么《永生的人》描绘的则是中国人为了乘客不惜牺牲自己生命的英雄形象。在中国北方一个小火车站莲山站,占领莲山站的土匪企图让列车脱轨乘机掠夺乘客的财物。旗手阿赛为了履行一个“人”所应负起的“人生责任”,同时也为了保住乘坐列车的无数生命,冒死发出信号。看到信号,列车停了下来,并且退了回去。阿赛虽然中弹身亡,但却获得了“永生”。韩国现代文学作品中出现的中国人形象大体上都是一些小人物或负面人物,但是,朱耀燮在上海创作的半数以上小说不仅将中国作为小说背景、将中国人设为主人公,而且视其为同情的对象和肯定的对象。这为韩国现代文学背景的扩大和人物多样化做出了重要贡献。

三、北京时期的小说——三个女人的面孔

崔鹤松在其《朱耀燮研究》中将朱耀燮在北京创作的小说主题分为两类:一是在北京见到的国内外朝鲜人的生活;一是“爱情至上主义”。

朱耀燮从在北京创作的第一篇小说《代书》(1935)起就表现出他对“满洲地区”抗日斗争的关注。这一点在《鼓声咚咚》(1936)中更加具体。这篇作品描写了“北间岛”独立运动家遗属的故事。20年前,福实一家生活在“北间岛”。福实弟弟仁先出生的那天凌晨,听到号令全员出动的鼓声,福实的爸爸说多一人少一人可能就会决定战斗的胜负,毅然赶赴前线战死沙场。这天出生的仁先到了10多岁之后,偶尔会出现幻听:呼唤自己的鼓声在耳畔回响。20岁生日那天,仁先说要和爸爸一样成为那“一人”便离开家门不知所踪。作品《鼓声咚咚》的意义在于,它不仅描写了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日本帝国主义镇压下朝鲜人不断斗争的形象,而且还揭示了当时仍然有人拥有着与20年前一样的想法和觉悟坚持斗争。同时,故事的叙述者“我”还说,自己的儿子今后说不定也会选择仁先所走的路,这暗示了这种“一人”会不断出现,表现了朱耀燮对民族未来的期待和信念。

朱耀燮早期作品《鼓声咚咚》是他在北京创作的唯一一篇反映这种期待和信念的小说。以后的作品表现的是对现实的失望和批判,越到后期这种倾向越明显。如果说朱耀燮的《医学博士》(1938)是揭露朝鲜知识分子阶层道德沦丧的作品,那么,他的自传体小说《发小》(1938)则是批判依附日本的朝鲜人的作品。该作品以北海公园为背景,北海公园是朱耀燮在北京生活期间经常游览的地方,不仅在他的小说中,在他的诗歌和散文中也经常出现。在这篇作品中,教师C君在北海公园邂逅了一度曾和他一起谈论理想的发小K君。已经是成功企业家的K君说,最近在北京“旅行证明”很难开出来,很多朝鲜人想来都来不了,他认为可以利用这种形势好好赚一把。在作品中,昔日单纯、热情的K君和今朝视金钱为衡量所有价值尺度的K君形成鲜明对比。他否定和批判了以K君为代表的亲日朝鲜人和有权有势者。

《发小》发表于1938年,此时的北京已经被日本占领。1937年7月7日,日本帝国主义以卢沟桥事变为由,对中国发动了全面的侵略战争,7月29日占领了北京。日本一占领北京,在北京的民族运动势力就躲到了南京和重庆。从这时起,一直到朝鲜义勇军和光复军等抗日势力重新开始在北京活动的1940年前后为止,北京的朝鲜人可以说多半都是亲日的。朝鲜人经济也带有亲日性质。另外,日寇占领华北,移居这一地区的朝鲜人增多,为了阻止他们的移入,日寇规定必须持有出发地警察署长签发的身份证才能移居。《发小》就是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创作的。因而这篇作品表现了作者对当时北京亲日朝鲜人的否定和对现实的失望。

朱耀燮作品的第二个主题,即朱耀燮在北京时期创作的小说《奉天站餐馆》《厢房客人和妈妈》和《银莲花的女老板》中出现的三个女性形象。《奉天站餐馆》描写的是朝鲜人流浪者形象,《厢房客人和妈妈》描写的是传统朝鲜女性形象,而《银莲花的女老板》描写的是单相思的朝鲜女性形象。

流浪者是断了生活之根的人。他们在故国丧失了生活能力,在中国依然无法定居,四处漂泊,过着悲惨的生活。断了生活之根的移民固然可怜,不能定居在中国大地上的流浪者的命运则更加凄惨。《奉天站餐馆》就是表现流浪者这种惨状的代表作。一直在海外漂泊的话者“我”在往来奉天的8年间,在奉天站餐馆四遇同一女子。第一次相遇時,她是个美女,十七八岁,拥有大理石般的白净皮肤和女高音的音色,“桃花般淡红的脸蛋和可爱的酒窝”。当时,“我”心动不已,兴奋得夜不能寐。两三年后第二次相遇时,虽然和第一次不同,没有使用朝鲜语,但是她依然貌美如花。四男两女在吃饭。三年后,“九一八”事变爆发,第三次见到的该女子面无血色,面色泛黄,满脸忧郁,一脸哭相。她独自一人坐着抽烟,然后起身而去,只有黑珍珠般的眼睛依然如故。然后就是“昨晚”第四次见到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背着女儿走进餐馆,表情异常抑郁,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像“漂泊海外的朝鲜女子的一种标本”。作品丝毫没有提及女子的出身和行迹,只是从灿烂美丽日益沦落的过程暗示了她的经历。作者点出了女性亡国奴无法摆脱的悲剧宿命。女子在“九一八”事变之后急遽走向沉沦。这与安寿吉、朴启周等在“九一八”事变之后以为“满洲国”的建立意味着“王道乐土”的到来大相径庭。另外,正如张春植所指出的那样,《奉天站餐馆》在技法上让人联想起《祝福》等鲁迅的小说。[6](642)换句话说,作者通过主人公的容貌、表情和态度变化隐晦地展开故事,给读者留下更多余白和想象的空间。

在北京时期的朱耀燮通过短篇小说《厢房客人和妈妈》(1935)展示了其女性心理描写的非凡技能,使他声名鹊起。《厢房客人和妈妈》描写的是24岁年轻寡妇玉姬妈妈和厢房客人之间的恋情,清淡中透着一丝哀婉。小说以礼拜堂、幼儿园和小村庄为背景,以上幼儿园的6岁的玉姬为观察者。

我今年6岁了,是个小女孩。我叫朴玉姬。我家只有两口人:世界上最漂亮的妈妈,还有我。哎呀,糟了,差点儿把叔叔给落了……[7](168)

这段话由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娓娓道来,让人仿佛看到了寒冬霜雪中含苞待放的梅花,洗练、清雅。随着爸爸的朋友进门成为厢房客人,玉姬妈妈宛如梅花绽放,慢慢敞开了心中的一扇小窗,但思慕归思慕,最终还是因为传统和固有伦理所困,爱情没有结果。就像一朵默默开放的花,心中的花瓣也慢慢凋零。

“那花哪儿来的?挺好看的。”

“哦,这花是厢房叔叔给的,让我给妈妈。”

……妈妈正拿着花闻着花香,我刚把话说完,她就一激灵,好像被吓着了似的。脸马上就红了,比花还红。我看到,妈妈拿着花的手指在不住地颤抖。妈妈好像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向房内扫了一眼。

“玉姬呀,那东西不能要。”声音抖得厉害。

……我以为妈妈会丢掉那花,可妈妈没有丢,她把花插在花瓶里,放到了风琴上面。

……花全都凋谢后,妈妈用剪子剪掉花茎,把花瓣板板正正地放入赞美诗中。[7](183-184)

如上所见,作品通过六岁女童的视线,生动地描绘了年轻寡妇玉姬妈妈与厢房客人的恋情和纠葛。在清澈、天真的视线中,我们自然会感觉到某种强烈的波澜涌入心田。换句话说,朱耀燮采用富于感情的东方视角塑造了韩国女性形象,细腻地勾勒了一个女人纯净的情感世界,令作品大获成功。

《银莲花的女老板》(1936)描述的是一名茶座女老板因错觉陷入单相思的故事,同样散发着浓郁的艺术气息。一到晚上,银莲花茶座就会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大学生找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大学生要求播放舒伯特未完成交响乐,然后用沉溺于爱河中的纯洁、热情的眼睛凝望着吧台。站在吧台后的女老板英淑认为大学生爱慕自己,所以,英淑非常注意打扮,还戴上了漂亮的耳环。不过,大学生只是送去了要求播放舒伯特未完成交响乐的纸条,却没有提出什么时候在哪里见面。一天,为情所困的英淑看到大学生又来了,为了讨他欢心,英淑主动为他播放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乐,但是大学生疯狂地冲了过来,砸碎了唱片,幸好旁边有朋友把大学生拽了出去。听了朋友的讲述她才知道,大学生喜欢一位教授的夫人,但她住了一段院后去世了。来到这家茶座听着舒伯特的未完成交响乐自然可以沉浸在与那位夫人的美丽幻想中,而且偶尔看向吧台方向,也是因为吧台后墙挂着的蒙娜丽莎像与教授夫人微笑时一模一样。实际上,大学生每天到这家茶座就是为了看蒙娜丽莎像。女老板英淑心都要碎了。从那以后,银莲花茶座无论什么时候回荡的都是爵士乐,女老板的耳环也销声匿迹。

“啊,你这个女老板怎么反复无常呢?唉,都说昨儿个新戴的那个耳环很搭,今儿个才特意跑过来看一看,那耳环哪儿去了?”有个男人问。

英淑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回答。那笑容总透着一丝哀伤和孤寂。[7](213)

尽管20世纪30年代的汉城处在日寇统治之下,但还是有茶座,那里有音乐,有酒,还有女人。该作品与都市文明中感觉层面的接纳相关联,巧妙、细腻地表现了都市文明的一个断面,以及其中展开的美妙恋情世界。女老板、未完成交响乐,以及披着披风、面孔苍白的大学生光顾的小憩之地处理得很有灵性,这也证明朱耀燮小说的精致。

简言之,随着朱耀燮小说《厢房客人和妈妈》的发表,他摆脱了新倾向派的倾向,而是转向了抒情的、人道主义的艺术世界。因为他的作品展现了“将爱和挫折升华为美的圆熟技能”。

因此,金允植认为朱耀燮的《厢房客人和妈妈》《银莲花的女老板》等20世纪30年代小说在韩国小说史上留下了两点值得记忆的地方:“一是小说体现的情绪的洗练。韩国小说过于看重使命感,将小说视为一种工具,不是启蒙的手段,就是阶级斗争、民族运动的一种方式。那种使命感不可谓不重要,不过,也不乏与之唱反调的小说。如李孝石的《豚》中的性,或是金裕贞所展现的土俗幽默。但这些都与感觉或情绪的洗练相距甚远。二是明确的观察者话者视点。为了达致真正的艺术境界,小说要站在某种立场上把握状况。小说有四种视点:其中的一个视点在《厢房客人和妈妈》中使用的最典型。小说里出场的次要人物谈论主人公。这既可以用第三人称,也可以用第一人称,但在该作品中采用了玉姬这个少女的第一人称。通过孩子的眼睛表现男女微妙的感情,显示出作家的功力,也是韩国小说的一个高峰。”[8](180)

四、结语

除了小说,朱耀燮还留下了不少诗歌、散文及翻译作品等,但本文主要考察的是他在京沪期间发表的作品。

20世纪20年代在沪期间朱耀燮的作品主要以中国上海为舞台,表现了庶民阶层的贫困,其意义在于在揭示贫困问题方面比崔曙海更彻底,因而被视为朝鲜新倾向派文学的一个支流,但他没有流于廉价的兴奋和说教,而是用冷峻的目光透视现实。不过,他也描绘了“为大我不惜牺牲小我”的中国人英雄形象,如《永生的人》。

20世纪30年代在北京期间,朱耀燮虽然也创作了像《鼓聲咚咚》这样的歌颂抗日意志,以及揭露朝鲜人堕落的作品,但引人瞩目的还是塑造朝鲜女性形象的小说。朱耀燮所描写的爱情和挫折,与其说表现的是新的伦理观,不如说是细腻地展现了人物饱含情感的内心世界,特别是女性心理,在抒情的氛围中表现了这种传统主题,从而彰显了朝鲜现代小说的底蕴。

另外,他在《奉天站餐馆》通过速写式地描写眼睛的变化,表现了一名在异国他乡苦苦谋生的朝鲜女性的命运。该作品显然受到了鲁迅的《祝福》等中国小说的影响,因而对其小说与中国现代小说的互文性方面还应做更加深入细致的研究。

[责任编辑 张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