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岛敦《山月记》中的汉诗解读
2024-04-20具香金春红
具香 金春红
[关键词]中岛敦;《山月记》;汉诗;人虎变身谈;内心变化
[中图分类号] I313.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007(2024)02-031-07
[收稿日期] 2023-02-20
[作者简介] 1.具香,女,朝鲜族,惠州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日文学比较;(惠州 516007)2.金春红,女,朝鲜族,河北东方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中韩文学比较。(廊坊 065000)
中岛敦是日本近代文学史非常特别、非常有个性的一位作家,他根据唐代李景亮的传奇小说《人虎传》撰写的小说《山月记》是其代表性作品。
在《山月记》中,主人公李征的诗作根据创作时期的不同,可分为旧诗和即兴诗两种。旧诗是指李征还是人的时候,立志成为诗人时所写的诗;即兴诗则是化身为虎的李征述己情怀的诗,正是本文所涉及的汉诗。在日本的近代小说中,汉诗被写入作品当中极为罕见。
《山月记》取材于中国唐代传奇小说《人虎传》。中岛敦创作《山月记》时,进行了人物设定、情节的取舍和加笔,但这首汉诗是原封不动地直接引用了原诗。这首汉诗在《人虎传》的结尾处,但在《山月记》中却被置于作品的中心位置。这是因为作者将旧诗的传录委托放在了妻儿的委托之前。另外,作者有意通过这首汉诗表达小说主题,因而大胆地照搬引用,读者从中也应该能领会作者的意图。
在中岛敦文学研究中,有关《山月记》的研究论文是最多的。迄今为止,已经发表的论文数量非常庞大。其研究类型大致可分为《山月记》的研究史、作品论、教材论、翻译论等。其中,对《山月记》与原著《人虎传》的对比研究最多。但是,研究这首汉诗的论文较少,然而这首汉诗在这部作品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山月记》中的汉诗并不是一首独立的诗,而是这部小说的一部分。那么对其内容的解释和评价也必须从整体文脉中进行。本文将从《山月记》的整体语境中对这首汉诗进行分析,在对汉诗的内容和汉诗所处位置进行分析的基础上,考察李征内心的思想变化,解读这首即兴诗的含义、效果以及影响,并明确作品的主题。
一、汉诗在文中所处的位置
《山月记》基本上是由叙述者的描述和主人公李征的自我告白这两条文脉构成。即在整体文脉中,由从外部捕捉主人公李征进行说明的文脉,以及由李征分析反省过去的自己这条文脉所构成。[1](49)从整体来看,在《山月记》中,主人公李征的叙述占了绝大部分篇幅,而这首汉诗是李征吟唱出来的即兴诗,表达了他的心声。
叙述者首先叙述李征这个人物的性格、经历以及他的发狂和失踪。然后,叙述者将时间跳转到“第二年”,让变成老虎的李征和他的好友袁傪在山中相遇。之后,李征开始了长长的倾诉,跟朋友讲述自己变身的过程和变成老虎后的苦闷心境。从他的讲述中,我们可以看出,李征对于“人类存在的不合理性”的哀叹和恐惧,以及对生存的不安。之后,变成老虎的李征向亲友袁傪请求传录他自己最执念的旧诗。通过这次委托,李征的梦想算是实现了一部分。托付完旧诗后,李征曾一度陷入深深的自嘲之中,而后终于将现在的心境寄托于即兴诗中,并把它咏唱出来。
偶因狂疾成殊类, 灾患相仍不可逃。
今日爪牙谁敢敌, 当时声迹共相高。
我为异物蓬茅下, 君已乘轺气势豪。
此夕溪山对明月, 不成长啸但成嗥。[2](5)
这首汉诗是李征变成老虎后,面对好友袁傪表达自己想法的一首即兴诗。这首汉诗是七言律诗,即由首联(第一、二句)、颔联(第三、四句)、颈联(第五、六句)、尾联(第七、八句)四联构成。
这个部分中,李征深入思考了自己变身的原因,并对自己的命运进行了反省,即开始进行敏锐的自我分析。变成老虎后,李征觉察到了自己失败的原因,但为时已晚。于是他感到胸口那宛如灼烧般的悔恨,诉说着“有谁能理解我的这份痛苦吗”。到了跟亲友袁傪不得不告别的时候,李征才想起了妻儿的事情,并把妻儿的生活委托给了袁傪。之后,李征对朋友体贴地说不要太靠近自己,然后远远地展现了自己的身形后便消失在原来的草丛中,此后再也没有出现。
从上述《山月记》的大致情节和全文内容的排序来看,这首即兴诗包含在李征的叙述里,且它的位置被放在了告白的正中间。在《山月记》中,李征所描述的变身原因和这首即兴诗的述怀并不是客观事实,而是李征各个阶段自己的感悟。汉诗处于整个文脉的中间,其实是揭示李征内心转变的一个决定性因素。《山月记》大部分内容以李征的告白为中心,但这些告白被汉诗分为了两个部分。也就是说,以这首汉诗为契机,李征的叙述出现了显著的变化。李征的变身,不仅仅在于外表,还包含着他对内心那只“老虎”认同的过程,这两种变化的结合即是李征的变身。
二、首联的内容——李征的变身
在这一联,李征总结了他发狂变成老虎的事情,悲叹灾祸不断,无法从变成老虎的不幸中逃脱的現状。最初,李征详细地说明了自己变成老虎的过程,但是此时的他没有注意到在自己身上出现的“发狂”的现象。而在汉诗的第一句中,他第一次提到自己的“发狂”。这时的李征,开始关注自己内部的疾病,但是他把发狂当作“偶然”,并没有弄明白发狂的真相。在唱完汉诗之后,李征作了深刻的自我分析,得出的结论是,因为自身“胆小的自尊心和自大的羞耻心”才变成老虎的。那么,李征为什么会发狂呢?关于这个真相,叙述者是这样描述的:“博学俊才”“年纪轻轻就名登虎榜”“被补任江南尉”的李征,为了“成为一代诗家留名于百年”,辞官潜心于诗作却遭受挫折,为了抚养妻儿再次回到官场。然而,仕途并不顺利,加上其狂悖的脾气越来越难以抑制,最终他发狂了。
李征自始至终都无法舍弃成为诗人的夙愿,因而持续发狂直到变成了老虎。如果他能坦率地接受自己的失败,重操旧业的李征应该能更加专注于官吏的工作。从李征后来的告白中可以看出,他曾经创作“诗数百篇”,其中被传录的“三十篇”还没有问世就被搁置下来了。对于曾被称为“乡里奇才”,并且现在能被袁傪认为有“非凡的才华”的李征来说,在还没有被社会所认可之前就被“抹杀”,着实难以接受,是足以让其发狂的屈辱。李征对诗的执着,远远超出了他的极限,所以最终,他因悲叹诗作的挫败而发狂,变成了老虎。
所谓“灾患”,一般情况下,包括来自外部的灾难和来自内部的疾病。关于汉诗第二句中的“灾患”,宫内左友里说:“一个指的是第一行的‘偶因,也就是福永武彦称之为‘外界的恶意的‘命运吧。另外一个则是表现出胆小的自尊心、自大的羞耻心的李征的内心吧。”[3](23)另外,滨中仁则理解为“灾患代表着成为老虎之前的灾难”,他还认为,“因此,应该把第一句和第二句的顺序颠倒过来再读,这样就更容易理解其意思了。颠倒之后,就可以解释为因没能逃避灾难而变成了老虎。”[4](2)
李征的确是因为这个“灾患”而变成老虎的。但是,如果“灾患”是指他变成老虎之前的阶段的话,难道就能说明变成老虎后的李征就没有“灾患”了吗?这首汉诗描述的是成为老虎后已过一年的李征的心情。在即兴诗中,李征强调的不是不能逃避灾难而变成老虎,而是不能从现在的不幸中,即从“人虎”的身体中逃出来。李征生存在无论是作为人还是老虎都不被允许的“半人半虎”的地狱边界,并且他改变不了这个现状。因此,笔者认为我们没有必要把第一句和第二句的顺序颠倒过来读。具体来说,“灾患”是指变得疯狂、变成老虎、变成人虎身体等在李征身上连续发生的种种灾难。所以李征的灾难从他变成老虎之前一直持续到变成老虎之后,即使是在未来,也会一直持续下去,绝不仅仅是指他变成老虎之前的灾难。
在作品的原文中,我们可以找出六处描述李征的灾难的部分,对于李征而言,最严重的灾难莫过于陷入了无论是作为人还是野兽都不被允许的“半人半虎”的境地之中。李征说灾难不断,无法逃离“殊类”的状态。“殊类”指的是与普通的老虎不同,还残留着人类内心的“人虎”。李征成了老虎也没有停止思考,他认为:以人类的心理,去评判自己作为老虎的残酷行为后,再去回顾自己命运,往往是最悲惨、最可怕且最愤怒的。李征因连续不断的“灾患”而陷入了无法逃脱半人半虎的不幸。所以所谓的“灾患”,其实是指李征的外表变成老虎,直到失去人心的一连串灾难。
三、颔联的内容——李征的今昔对比
颔联的前后两句讲述了李征辉煌的过去和悲惨的现在。李征用“爪牙谁敢敌”来形容自己现在的样子。这暗示着,他在作为人的时候性格比较倔强、自恃和狂悖,与人不相容。以前的李征是主动避开人的,但是现如今,因为变成了老虎的样子,连跟自己对抗的人都找不到。“爪牙”象征着作为猛兽的老虎的凶猛,明示着李征被人们视为凶暴的“食人虎”的现状。从“谁敢敌”可以感觉到与其他生物不能建立关系的李征的悲伤和寂寞。他的“爪牙”过于强大,以至于人和动物几乎都害怕他。由于和其他的人及动物之间隔着一堵“高墙”,作为老虎的李征不被允许和谁对话,也不被允许和别人在同一个空间生活。这时,李征爬到岩石上,向着空谷,对着月亮咆哮道:“能不能有谁来理解下我的这份痛苦呢?”可是野兽们听到李征的声音惊恐跪拜,山树、月亮、露水都认为是一只老虎在发怒、咆哮。事实上,李征在歌唱自己锋利的指甲和牙齿,这也是悲伤的咆哮。[5](85)这样的李征,被绝对的孤独包围着。變成了老虎,离开了人间的李征,只有悲伤和孤独。这无异于死亡。
李征直到完全变成老虎才意识到自己的愚昧,即因为自己“胆小的自尊心和自大的羞耻心”而“白白浪费了仅有的才能”。另外,他还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性格“使妻儿痛苦,还伤害了朋友”。虽说他注意到了这一点,但对于已经不被允许“作为人来生活”的李征而言,这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李征的悔恨在这里十分令人动容。但是,李征变为老虎之前,他对“诗”本身和成为“诗人”这个念头非常执着,无法放弃。即使是现在变成老虎,他心里也有“执念”,不愿意接纳“老虎”本身和“已经变成老虎的事情”。他永远只是在认真分析作为人时的过去,只是在叹息,而并没有关注到自己的现在和未来。
成为老虎之前的李征,根据时间的不同,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的李征迷恋诗作,“博学才颖”“年纪轻轻就榜上有名,还被任命为江南尉”,是一个名声鹊起的“丰脸美少年”。由此可见,这时的李征容貌很出众,人们对他的评价也很高。然而,李征是一个“性情狷介、自恃之处颇厚,不肯甘于贱吏”的人,所以他此后不久便辞了官。第二阶段是从他沉迷于诗作到再入仕途前的几年。在此期间,李征打算在死后作为一位诗家百世留芳,于是他埋头于创作,但文名却没有提高,生活反而越来越艰苦。李征最终屈服于生活,再次做官。第三阶段是从他再入仕途到发狂失踪这一年的时间。
这三个阶段中,“当时”是指李征的第一阶段。也就是在他成为老虎之前的“榜上有名”的时候。铃木博把“当时”理解为李征成为老虎之后的事,也就是现在。铃木博认为,“‘当时如果是指成为老虎之前的话,和开头的‘文名不易提高这一记述相矛盾,所以应该把‘当时的时间放在现在,把‘声迹看作是食人虎”。[6](240)然而,“文名不易提高”是指李征的第二个阶段,并不会与第一个阶段的“当时”产生矛盾。还有学者把“当时”认为是李征成为老虎之前的事情。例如,关于“当时声迹共高”的“当时”,滨中仁说:那个是指“李征年轻的时候,名声和事迹都比别人高”。[4](3)桑名靖治说,“今日”是指李征成为老虎的现在,“当时”是指李征成为老虎之前。[7](87)在律诗中,须把这个颔联和下一个颈联理解为对应关系。也就是说,这两个句子的结构要相同,并且要能够把功能相似的词语排列在相应的位置上。在这里,“今日”和“当时”、“爪牙”和“声迹”、“谁敢敌”和“共相高”互相对照,形成了对应关系。首先,从七言律诗的规律来看,“当时”必须是成为老虎之前的事情。其次,从《山月记》的内容来看,这个“当时”也是指李征沉迷于诗作之前的“博学才颖”“丰脸美少年”的时候。对李征来说,“声迹”很高只存在于他考上进士的时候。评价高是指以前的李征,因此“当时”必须是成为老虎之前的阶段。
关于“共相高”,在以往的研究中,有两种解释:一种解释是指“评价很高的以前的李征”;另一种是指“李征和袁傪曾经的对等关系”。很多日本的学校教材指导书都认为其是指李征和袁傪两个人,解释为“当时”是“李征登上进士第”的时候。铃木博把“当时”的时间点看成是“现在”;把“作为食人虎的事情”和“被全世界惧怕的事情”理解为“社会评价高”或是“实迹”之类的事情。铃木博还解释说“当时声迹共相高”的意思是“现在我作为食人虎得到了很高的评价,而且其名声和功绩也广为人知”。[6](240)但是,李征并不希望自己是老虎,也不想逞威风,反而感到很羞耻,很悲伤。如果李征只是老虎的话,那样的解释是可能的。然而,只要李征还残留着人心,这样的解释就是不恰当的。桑名靖治说,“从对句的特征来看,在颔联上,李征对自己的现在(“今日”)和过去(“当时”)进行了叙述,在下一幅颈联上首次比较彼此。(我作为老虎)现在没有人敢与我的爪牙为敌,(作为人)当时对我的评价和功绩都很高。”[7](87)另外,滨中仁解释说:“李征在变成老虎的今天,没有能与之敌对,是因为他的爪子和牙齿,但是在他年轻的时候,他的名声和事迹都比别人高。”[4](3)
“共相高”是指李征和袁傪两人过去的对等关系。两人同年登上进士之列,评价一样很高。“声迹”的“声”是指舆论,“迹”是指足迹,是指业绩。李征“博学才颖”,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被称为“乡党的鬼才”。当时李征和袁傪同为知识分子,是平等关系,是同辈。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两个人既是亲密朋友,又是竞争对手。李征的籍贯是“陇西”,袁傪的籍贯是“陈郡”,各不相同,由此可见在中“进士”之前,他们并不是好友。后来李征辞官,断绝了与人的交往,他俩就更没有机會交流了。因此可以推测,李征和袁傪的交往是在两人“声迹”都很高的进士时期。
在这里“谁敢敌”和“共相高”相互对照。“谁敢敌”被赋予了“一个人”;“共相高”则被赋予了“有朋友”的意思。“共”意味着李征和袁傪曾经的对等关系。李征以前有过好友,但现在变成了食人虎。他变成了“谁敢敌”,无人睬,而袁傪则成为了中央政府的监察御史。由此可见,汉诗的颔联和颈联的内容具有关联性。李征在这首汉诗中强调,以前我和你一样,“世评”和“业绩”都很高,但现在我却这样丑陋。关于这两幅联,岛内景二认为,“曾经同年登上第一名,成为进士的时候,我和你的名声差不多高。可是,现在的我却过着虎一般不堪的生活。”[8](198)
四、颈联的内容——今日的李征和袁傪的对比
这一句以对比的形式将现在的李征和袁傪进行了比较。也就是说这一句是关于成为野兽、避开众人目光而生存的李征和成为天子的使臣而意气风发的袁傪的对比。同样都进士及第,不知什么时候,李征变成了老虎,袁傪变成了官僚精英。李征不得不再次就任地方官吏时,袁傪已经达到了对李征而言遥不可及的地位。在颈联中,“我”和“君”、“异物”和“乘轺”、“蓬茅下”和“气势豪”相互对应,形成了精彩的对比。“蓬茅”是指长满杂草的草丛,“轺”是指马拉的车,是袁傪的交通工具,是他高官地位的象征。
变成老虎的李征在林中的草地上与袁傪再会,他似乎就要袭击袁傪,但却忽然翻身躲进了原来的草丛中。这一瞬间,李征又恢复了人的心智。李征下定决心对袁傪表明身份,却不愿从丛林中出来。这是因为在李征的心中,有两种思想在斗争:一方面是因为很怀念,想要出去面对昔日的朋友;另一方面他的自尊心又不允许,因为他不想让朋友看到自己这副“可悲的样子”和“丑陋的外形”。“怎么可能厚着脸皮出去呢?”李征想着,他被这种深深的愧疚感所折磨,而且他也不想让袁傪对自己抱有“畏惧厌恶之情”。
在《山月记》中,频繁出现“丛”和“草”这两个字。其中,“草”有四处,“丛”有十五处。但是,在《人虎传》中,“丛”只有六处。作者在《山月记》中将其数量增加了一倍以上。另外,把“丛”和“中”两个字组合起来所使用的情况也很多。在《山月记》中,“丛中”共有八处,“草中”有一处。这个“丛中”指的是汉诗里的“蓬茅下”。这个“丛中”是成为“人虎”后李征的居所,也是区别人类和野兽的一条分界线。已变成老虎的李征如果没有这条分界线,就不能和袁傪交流。李征不敢把自己凄惨的样子暴露给袁傪看,而且直到最后,他也不能舍弃所谓的“自尊心”。正因为李征有着光辉的过去,所以他一直都在拒绝他那丑陋的老虎形象。即荣耀越大,李征就越无法面对现在的不幸境遇。[9](73)而且,正因为是在带着部下出现的袁傪面前,才更让变成老虎的李征感觉到了自己的“可悲”。同时,正因为在袁傪的面前,“往年的秀才李征的自尊心”被触碰,让李征觉得自己也有那种实力,自己与袁傪有了对比,所以李征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也感受到了自己现在卑微的身体和“羞耻心”。也就是说,在面对唯一的好友时,李征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同时他也终于触碰到了自己的内心。李征的“我为异物蓬茅下”的哀叹扎根于变身为老虎的李征的内心之中,且通过与袁傪再会,再次出现在了他的内心里。有了朋友“气势豪”的对照,李征反而强烈意识到了自己现在“蓬茅下”的形象。在“我为异物蓬茅下”中,包含着李征对现在的自己的厌恶、自嘲、自虐的心情。跟隐藏在丛中的身体一样,李征的心紧紧封闭着。从李征提起袁傪的社会地位可以看出,他的内心其实在强烈地追求着“社会性”。但是,他并不愿意从这片“丛林”中走出来,实际上他也出不去。李征只要不迈出这片丛林,就不可能越过这条界线。成为老虎的李征第一次出现在袁傪的面前是从“丛林”开始的,最后转身离去的地方也同样是“原来的丛林”,这说明,李征最终只能幽闭地生活下去。
李征和袁傪同年及第,李征的性格阴郁,内心分裂,是一个因撕裂自我而痛苦的人。与此相对,袁傪是一个温和、充满同情心的人。对于朋友很少的李征而言,袁傪是他最亲密的朋友。但袁傪除了李征之外,肯定还有很多朋友。李征无论作为官吏还是作为诗人都屡受挫折,最后甚至变成了老虎,最终一败涂地,而袁傪却走了精英路线,成为了官吏,大获成功。
关于两人现在的关系,会因为袁傪是否理解李征而产生很大的区别。袁傪只听到草丛中传出来的一声“好危险”就知道那是李征。已经变成老虎的李征也是只瞄到了一点人影,就认出了那是自己的旧友袁傪。还有,袁傪对已变成“异类”的李征,仍然称其为“我友”。这个场面非常感人,充满了友情。袁傪知道希望跟自己“对谈”的是已经变成老虎的李征,但他丝毫不害怕,并立即“叫停队伍的行进”,开始倾听李征的声音。然而,袁傪只是一昧地问一直藏在草丛中的李征,“为什么不从草丛里出来呢?”,而并没有扒开草进入草丛,拥抱已变成老虎的朋友。此外,他没有亲自抄写李征呕心沥血作出来的诗,而是让部下抄写下来。这时的袁傪是中央政府派出的监察御史,是奉敕命前往岭南,拥有众多随从的人物。可见两人现在的地位之悬殊,袁傪已成为了李征无法企及的人。对于李征的这首长度相当于三十篇左右的诗,袁傪心想:“作者的素质确实是一流的,但是诗要成为一流的作品,总感觉有个地方(是个非常微妙的地方)存在着缺陷”。[10](119)这些“不足的地方”被袁傪发现了,因此袁傪心中会产生是否公开发表李征的诗的纠结。虽然他有实现朋友愿望的想法,但是还是会在意那个“不足的地方”。如此这般,即使袁傪觉得李征的诗有些微缺点,但也只是在心里想想,并没有对李征说出来。另外,袁傪对于唱完旧诗后突然自嘲的李征,也只会想起青年时期的李征的自嘲癖而已,也并没有什么回应。之后,即使听了李征长长的告白,他也只是单方面的听众而已,并没有跟李征进行交流和互动。的确,袁傪认真地听了李征的告白,与李征的精神痛苦产生了共鸣,并约定帮李征实现愿望,但他却没有对李征的活法提出自己的建议,也没有直接接触到李征所陷入的精神闭塞的状态。直到跟李征道别,袁傪都没有触及李征的精神。李征说,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他的心情,这说明,他对听者怀有“希望能理解自己的心情”的期待,而那个听者就是指袁傪。其实李征的内心深处有着固有的“自闭”性,因此现在的李征只能依靠友情。对于恐惧恶意而反复自虐和自嘲的李征,袁傪始终只是在静静地倾听他的话,并没有走进他的内心,也没想去救他,袁傪到底只是李征的倾听者而已。的确,正如李征所说的“无法与我感同身受的人是理解不了我的”一样,对于跟李征处境完全不同的袁傪来说,他可能很难理解李征。如果没有人能够从外部破除李征自身的自闭性,不与之进行对话的话,就无法拯救李征。通过这些可以看出,作品描绘出了李征被拯救的不可能性。[1](52)
五、尾联的内容——对着明月咆哮的李征
在尾联中,李征哀叹着成了“异类”而不能畅快淋漓地吟诗而只能咆哮的自己。在这首汉诗中,尾联是高潮部分,也是作品的主旨部分。作者中岛敦之所以关注这首汉诗,是因为这首汉诗的尾联与“山月记”这个标题有着密切的聯系。“此夕”表明了时间,“溪山”表明了场所,“明月”是美丽的风景,其本身也是一首诗。望着这轮美丽的“明月”就会想要吟诗,这对于“诗人”来说是情不自禁的。“明月”也是李征诉说心情的对象。平时李征仰望的“山”和“月”可谓是他唯一的朋友。但这天晚上,通过这首汉诗,李征在袁傪面前诉说了自己全部的心声。
李征和袁傪再会后,跟他谈起自己变成老虎的经历,并朗诵了三十首旧诗,以明心志。作品中频繁出现的“声”字共有25处。因李征藏在草丛中和袁傪对谈,所以无法看到李征的表情和动作。那些“声”是唯一能证明李征的东西,也是他和袁傪交流的唯一手段。李征虽然失去了人的身体变成了老虎,但他并没有失去“语言”。所谓的“嗥”只是野兽的叫声吗?还是代表了什么?进藤纯孝对于即兴诗的最后一句,分析道:“这是他排除了喜怒哀乐的感情,只是在野性地大声吠叫”,并解释为,成为老虎的李征排解了过去的感伤,唱出了“野性的意志”。[11](199)但这个叫声其实并不是“野性的意志”,而是李征内心的呼喊声。只要李征还是那个李征,他发出的就不会是“野兽的叫声”。[1](57)
入江春行认为,李征直到最后都没有注意到自己作为诗人的缺陷。[12](16)其实在这幅尾联中,李征承认了自己作为诗人的失败。因为在此之前,李征长时间朗诵三十首诗,而不能“吟咏不绝”,是因为他自己也知道那不是一流的诗,李征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诗才匮乏。李征太过执着于作诗,甚至到了偏执的程度。李征作为诗人受挫,没有成功,反而成了一只老虎。但幸运的是他与亲友袁傪再会,实现了旧诗的传录。他虽然没能创作出一流的诗,但是完成了自己一生执着的诗的传播。李征和袁傪道别后,最后向大家展现出了老虎的样子,向“已经失去白光的月亮”咆哮了两三声。此处,李征最后的咆哮和汉诗中的“嗥”相呼应。事实上,李征的叫声直到最后都不是“野兽的声音”,而是李征自己的声音。从草丛中传来的托付妻儿后的“恸哭之声”、和袁傪告别后他在草丛中发出的“难以忍受的悲泣之声”,其实是李征的人类之心越来越强烈的表现。
经过吟唱汉诗,李征的内心发生了重大转变。李征为了“成为名垂青史的诗家”而沉迷于诗作,但文名却没有提升,他作为一个诗人受到挫折,后成了食人虎。幸而,与好友袁傪相遇,将过去创作的三十首诗留给了后世。这是李征多年来的一个梦想,现在终于通过袁傪的帮助实现了。因此,感到兴奋和慰藉的李征把这种心情吟唱成了一首即兴诗。他通过吟唱即兴诗重新审视了自己,并以此作为一个转折点,做了深刻的自我分析。
六、结语
中岛敦写的《山月记》是一部包含汉诗的小说,其诗是由七言八句构成的七言律诗。作者没有对这首汉诗做训读的处理,而是从《人虎传》中直接引用的,但绝非装饰。中岛敦直接引用原著汉诗,说明这首汉诗是《山月记》中不可或缺的要素。因此,本文从《山月记》的整体语境出发,对《山月记》的汉诗内容进行了考察。汉诗中的“灾患相仍不可逃”的“灾患”,是指在李征成为老虎前和变成老虎后的两个时期,从他外表变成老虎直到失去人心的一系列的灾难。此外,“当时声迹共相高”的“当时”是指李征成为老虎之前的事,是指李征“榜上有名”的时候。“共相高”是指李征和袁傪曾经的对等关系。
这首汉诗还起到表达主题的作用。从作品中可以提取这首汉诗作为一个独立的作品来看,并且把这首诗的标题设为“山月记”也完全没有问题。因此,这首汉诗可谓是《山月记》的一个缩影。这首即兴诗作为独立诗的评价另当别论,但当其和小说融为一体,便起到了提升作品价值的作用。这首汉诗虽然只是引用了原典《人虎传》里的形式,但意思内容却能与《山月记》的文章形成对照。中岛敦通过引用这首汉诗不仅强调了作品的主题,还表现了李征内心的变换及其过程。因此可以认为,这首汉诗在李征内心变化的过程中起到了“桥梁”的作用。
[责任编辑 全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