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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云铭《古文析义》与清前期《左传》评点

2024-04-19丹,郑

关键词:林西左传评点

庄 丹,郑 杰

(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漳州 363000)

林云铭(1628—1697),字西仲,号损斋,顺治十五年(1658)进士,任徽州府推官。林云铭是清前期“家喻户晓”的文学评点家,特别是其《庄子因》《楚辞灯》等在中国评点文学史上颇负盛名。而其《古文析义》中《左传》虽位居选文之首,且选评《左传》数量最多①林云铭《古文析义》评点《左传》84篇,其中初编33篇,二编51篇。此处统计根据《古文析义》宣统已酉年(1909)本,因此本为十四卷本,选文、编排较为符合林云铭著书原貌。,但因不是《左传》专书评点等原因,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研究。李卫军《〈左传〉评点研究》认为综观《左传》评点发展的历史,大致可以分为四个时期②笔者总体同意此四个分期,但具体时限有所不同:第一阶段,明嘉靖以前,为《左传》文学评点的形成期;第二阶段,明嘉靖至明末,为发展期,此可以唐顺之《文编》为标志;第三阶段,清初至清乾隆末年,为全盛期;第四阶段,《四库全书总目》编纂完成至民国初年,为余辉期。:“明万历以前,是形成期;明万历至明末,为发展期;明末至清乾隆时期,为全盛期;清嘉庆至民国初年,可称《左传》评点的延续与余辉期。”[1]3且在《左传集评》中进一步说明:“从清初到乾隆末年,约一百五十余年,是《左传》评点的全盛期。”[2]33值得注意的是,清前期③本文所论“清前期”,是指从清初至乾隆末年。通常“清前期”指顺治、康熙、雍正年间,不包括乾隆时期;这里从《左传》评点发展史的角度出发,界定“清前期”的下限为《四库全书》编纂完成之时,即到乾隆四十七年(1782)。为《左传》评点的全盛期,而林云铭《古文析义》之《左传》评点对这一全盛期的实现具有不容忽视的贡献。清前期《左传》评点著作征引《古文析义》情况如表1所示。

表1 清前期《左传》评点著作征引《古文析义》统计表

本文结合《古文析义》与《古文观止》《左绣》等清前期《左传》评点代表作,并展现《古文析义》对《读书堂古文晨书》《正谊堂古文汇编》《古文析观详解》等清前期《左传》评点著作的影响,以认识《古文析义》在《左传》评点史上的意义与价值。

一、《古文观止》与《古文析义》

清刻本《增订古文析义详解合编》标注:“大司马吴留村先生鉴定、晋安林云铭西仲评注、山阴吴乘权楚材附注”[3]卷一,可见《古文观止》的作者吴楚材相关古文评点(包含《左传》评点)事实上是建立在林云铭《古文析义》基础上。对比《古文观止》和《古文析义》选文,《古文观止》所选《左传》文章34篇,都在《古文析义》选文之中①《古文观止》的《左传》选文都在《古文析义》之列,仅个别篇目篇名不同。具体包括《展喜犒师》(《古文析义》名为《展喜却齐师》)、《楚归晋知罃》((《古文析义》名为《晋知罃不知所报》)、《季札观周乐》(《古文析义》名为《季札观乐》)、《子革对灵王》(《古文析义》名为《郑丹以诗谏》)、《吴许越成》(《古文析义》名为《伍员谏许越成》),其余篇名完全相同。。在具体评点上,也清晰可见《古文观止》对《古文析义》的借鉴。

其一,在《周郑交质》篇,《古文析义》评曰:

平王欲退郑伯而不敢退,欲进虢公而不敢进,盖由不能自强于政治所致。若郑庄睫底无君,种种不臣,尤为可罪。是篇把这些大关大节一概阁起,止将君臣交质处,用“信”字、“礼”字作眼,闲闲断其无益。且以周、郑并称,若敌国然者,人皆訾其失当,而不知其立言之意,盖有在也[4]2。

隐公三年(公元前720 年),周平王暗中把朝政分托虢公,可谓“欲退郑伯而不敢退,欲进虢公而不敢进”。郑伯埋怨周平王,于是周、郑交换人质。林云铭特别指出:“君臣交质处,以‘信’字、‘礼’字作眼”,《古文观止》即继承这一评论而曰:“通篇以‘信’‘礼’二字作眼。平王欲退郑伯而不能退,欲进虢公而不敢进,乃用虚词欺饰,致行敌国质子之事,是不能处己以信而驭下以礼矣。郑庄之不臣,平王致之也。曰‘周郑’、曰‘交质’、曰‘二国’,寓讥刺于不言之中矣。”[5]7从“以‘信’字、‘礼’字作眼”、“欲退郑伯而不能退,欲进虢公而不敢进”等相同评价,实可见《古文观止》对《古文析义》的继承。

其二,在《臧僖伯谏观鱼》篇,《古文析义》评曰:

观鱼自是纵欲逸游,在隐公以为无伤于民,且可以自遂其乐。独不思君之所行,皆所以为教,无不与民相关者。僖伯把“君”字说得十分郑重,以“纳民轨物”一句作眼,因以“讲事”“取材”二句,诠“轨物”字义[4]1。

隐公五年(公元前718年),鲁隐公欲到棠地观看捕鱼。林云铭指出:“观鱼自是纵欲逸游,在隐公以为无伤于民,且可以自遂其乐。独不思君之所行,皆所以为教,无不与民相关者”,说明全文“把‘君’字说得十分郑重”。《古文观止》相似评曰:“隐公以观鱼为无害于民,不知人君举动关系甚大。僖伯开口便提出‘君’字,说得十分郑重,中间历陈典故,俱与观鱼映照,盖观鱼正与纳民轨物相反,末以非礼斥之,隐然见观鱼即为乱政,不得视为小节而可以纵欲逸游也。”[5]10从“隐公以观鱼为无害于民,不知人君举动关系甚大”“开口便提出‘君’字,说得十分郑重”“纵欲逸游”等相同评价,皆可见《古文观止》中评论的原初意义。

其三,在《臧哀伯谏纳郜鼎》篇,《古文析义》评曰:

华督弑殇公,鲁即不讨,亦不当受其赂而立为宋相。哀伯前此不谏,以齐、陈、郑皆有赂,共平其乱,置之勿论可也。至以赂鼎纳于太庙,是明明以赂当受,督当立矣,哀伯必不意公出此,而公竟出此者。弑逆之人,本视弑逆为常事,不知宗庙礼法之所在,子孙所世守,百官所瞻瞩。若见赂器在庙,皆以为君可弑,弑君之罪可赂也,岂有国者之利乎?此篇全在“临照百官”上着眼,把“昭德塞违”四字做个主脑。以为人君不能有德而无违,但德当明示,违当闭匿。德可训,违不可训,故把庙堂上物件逐分疏,皆所以昭令德,并无一件昭违乱之物在内,则太庙容不得郜鼎可知。若连忙退出,犹不失“塞违”之义。此在既纳之后而谏,胸中有许多不过意,故周内史谓之“不忘”[4]2。

桓公二年(公元前710年),鲁桓公将宋国华父督贿赂的郜国大鼎放在鲁国太庙。林云铭一针见血指出:“若见赂器在庙,皆以为君可弑,弑君之罪可赂也”,认为全篇“全在‘临照百官’上着眼,把‘昭德塞违’四字做个主脑”。臧哀伯见桓公违背礼制,“不忘”以德而谏。《古文观止》同样继承评曰:“劈头将‘昭德塞违’四字提纲,而‘塞违’全在‘昭德’处见,故中间节节将‘昭’字分疏,见庙堂中何一非令德所在?则大庙容不得违乱赂鼎可知。后复将‘塞违’意分作三样写法,以冀君之一悟而出鼎,故曰‘不忘’”[5]15-16。从对“昭德塞违”四字作为提纲,以及说明“不忘”之故,皆可见二者评点之同。

其四,在《曹刿论战》篇,《古文析义》评曰:

齐师压境,正鲁国君臣戒严之日。若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曹刿以局外之人,忽欲插身庙算,何等唐突?且不直陈应敌急策,却闲闲发问,把庄公平日所行政事,较论一番,何等迂阔?迨既入战场,死生存亡,定在呼吸矣。乃应鼓而偏不鼓,应逐而偏不逐,何等乖方失宜?时庄公既不解其故,而在位诸臣,亦寂无一言掣肘于其间,直待成功之后,方请解说,俱成稀有仅事。细玩通篇,当分三段。以“远谋”二字作眼,总是一团慎战之意。唯知慎战,故于未战之先,必考君德。方战之时,必养士气。既胜之后,必察敌情。步步详审持重处,皆成兵机妙用。所谓远谋者,此也。肉食辈能无汗浃[4]5?

庄公十年(公元前684年),齐、鲁战于长勺。“局外之人”曹刿“未战之先,必考君德。方战之时,必养士气”,成功击败齐军。林云铭认为此也证明全篇“以‘远谋’二字作眼”,《古文观止》也继承评曰: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骂尽谋国偾事一流人,真千古笑柄。未战考君德,方战养士气,既战察敌情,步步精详,着着奇妙,此乃所谓远谋也。左氏推论始末,复备参差错综之观[5]20。

从“未战考君德,方战养士气”“此乃所谓远谋也”等评价,皆可见二者的联系。另二作夹评也可见《古文观止》的继承,如“远谋”字后,《古文析义》评曰:“远谋二字是一篇眼目”,《古文观止》相似评曰:“远谋二字是一篇关眼”。又如“故克之”字后,《古文析义》评曰:“言所以必待齐人三鼓之后”,《古文观止》也相似评曰:“言所以必待齐人三鼓之故。”

其五,在僖公二十二年(公元前638 年)《子鱼论战》篇,《古文析义》评曰:

(宋襄公)总以继霸之初,不知度德量力,欲以假仁假义笼络诸侯,故但用正兵,不肯诈胜,是其愚处。与前此以乘车会楚被执,同一好笑。及败后,受通国咎责,因引及不重伤、不禽二毛门面话头,虚张掩护,更觉不情。独不思敌之伤可恤,敌之老可矜,而己之师、己之股、己之门官皆可不必计乎?子鱼此论,从不阻、不鼓,倒说到不重、不禽。复从不重、不禽,顺说到不阻、不鼓。一句一驳,总见其未知战,所以深惜其愚也。文之精练斩截,如短兵接战,转鬬无前[4]7。

僖公二十二年(公元前638年),宋襄公不知“度德量力”,“欲以假仁假义笼络诸侯”,幻想称霸,实是愚也。林云铭认为“子鱼此论,从不阻、不鼓,倒说到不重、不禽。复从不重、不禽,顺说到不阻、不鼓”,全文“精练斩截”。而《古文观止》亦评曰:

宋襄欲以假仁假义笼络诸侯以称霸,而不知适成其愚。篇中只重险阻鼓进意,重伤二毛带说。子鱼之论,从不阻不鼓,说到不重不禽;复从不重不禽,说到不阻不鼓。层层辨驳,句句斩截,殊为痛快[5]28-29。

《古文观止》此处之评可谓句句从《古文析义》之意,只是略换字词表达而已。

二、《左绣》与《古文析义》

《左绣》以评点形式专论《左传》文法,“可谓是《左传》文章学评点的集大成之作”[6]。冯李骅在《刻左例言》中回顾《左绣》成书所参考的相关著作时说:

又从友人王若沂、沈蓟良、沈于门、范右文乞得徐扬贡《初学辨体》、金圣叹《才子必读》、孙执升《山晓阁左选》、吕东莱《博议》、永怀堂《杜氏左传定本》、朱鲁斋《详节》,从及门吴乃人觅得吴青坛《朱子论定文钞》、林西仲《古文晰义》、真西山《文章正宗》、姜定庵《统笺》[7]40。

可见林西仲《古文析义》为《左绣》最重要的参考书之一。且《左绣》在具体评点中能从人物评点、辞令评点、文法评点等各个方面继承《古文析义》有关《左传》评点成就。

首先,在《左传》人物评点方面,如隐公三年(公元前720年)《石碏谏宠州吁》篇,《左绣》引《古文析义》评曰:

林西仲曰:卫州吁始末,弑立伐郑传,则专罪州吁;杀州吁、石厚传,则专美石碏。此传则叙过宠速祸之由,专责庄公也[7]121。

林云铭注重对人物形象的评点,这里通过州吁、石碏等人物形象比较,说明此传“专责庄公”,突出了郑庄公这一典型人物形象。又如昭公十二年(公元前530 年)《郑丹以诗谏》篇,《左绣》引《古文析义》评曰:

林西仲曰:楚灵频年用兵,总是投龟诟天,侈心未改。子革料是正言不入,只得以将顺为匡救,及论左史倚相,趁口把古诗庄诵一遍。意谓鼎亦可求,田亦可求,诸侯亦可使畏,但恐民力既竭,祸起萧墙,无人领受耳。灵一既悟,使即时涣罪己之言,振旅归国,修德恤民,犹可免訾梁之溃。然此副侈心蓄之已久,非大有得力者,必不能一刀两断,楚灵王岂能及此,宜其不免耳[7]1627。

林云铭结合子革之“正言”“趁口”,衬托楚灵王纳谏的心理;但楚灵王“此副侈心蓄之已久”,不能克制而不免祸难。此评也突出了楚灵王、子革等人物形象,体现了《古文析义》人物评点的丰富内涵。《左绣》有关人物评点能取得巨大成就,也得益于其吸收了林云铭的人物评点精华。

其次,在《左传》辞令评点方面,如隐公五年(公元前718年)《臧僖伯谏观鱼》篇,《左绣》引《古文析义》评曰:

林西仲曰:一滚说来,庄重中有流动之气[7]130。

此篇林云铭推崇臧僖伯的辞令艺术,认为此篇“末止泛论平常物材,无关戍祀者,皆非君所宜亲,与开口三句相应,亦不必露出观鱼字样,何等正大停蓄”,强调其说“庄重中有流动之气”;《左绣》引用此评正是基于对林云铭揭示的辞令艺术的肯定。又如僖公二十六年(公元前634年)《展喜却齐师》篇,《左绣》引《古文析义》评曰:

林西仲曰:不言鲁无以保聚,反谓鲁不敢保聚。不言齐肆其毒害,反谓齐必不加害。如此则是鲁之士马,本无藉于饱腾迎敌,又何待以悬罄、青草为忧乎?严正中有许多回护,宜其动听还师也[7]493。

展喜面对齐孝公之问,言“鲁不敢保聚”“齐必不加害”,其辞令“严正中有许多回护”,终使齐还师。《左绣》不仅能说明文中辞令的妙处,而且能深入剖析辞令的内在特点,这从其引用《古文析义》评点的辞令内容也可为证。

最后,在《左传》文法评点方面,《左绣》继承《古文析义》评点对字法、句法等的重视,如昭公二十年(公元前522年)《子产论政宽猛》篇,《左绣》引《古文析义》评曰:

林西仲曰:知宽猛各有其弊,随以相济,玩四个“则”字,是一时并到语气,非俟其既失而后补救也。胡氏以为非圣人语,因太泥字句,且错认“纠之以猛”句,作赞大叔话头耳[7]1754!

子产只说宽猛,夫子却添一“和”字,便说得融洽无渗漏,亦预为“爱”字作地步也。林西仲云三证总是《大雅·民劳》首章语。则宽猛为一时并到可知[7]1754。

又足“和之至也”一层,化板为活。四“不”字,见相济之妙。并宽猛之名皆化也。《析义》谓此两端都容不得在内,乃过火语[7]1755。

林云铭之评随处可见对字法、句法的重视,此篇体现在对“则”“和”“不”等字法的掘发。《左绣》也正是建立在对字法、句法的不断发掘下,具体归纳了详略、离合、虚实、宾主、埋伏、剪裁、褒贬、起法、过渡、伏应、眼目、断结、提应、偶对、正叙、原叙、顺叙、倒叙牵上搭下、以整齐为错综、以中间贯两头等文法,成为《左传》文学评点史上的里程碑之作。

《古文析义·凡例》强调:

读古文最忌在前后中间异解得数语,便囫囵过其未解者一切置之不知。上下文既解不去、即所解者皆错任也。兹编必细会全文血脉,每篇先讽诵过数十遍,然后落笔诠释,誓不留一句疑窦,致误同志欣赏[4]凡例。

可见林云铭《左传》评点强调不能“囫囵过其未解者”,而要“细会全文血脉”,并“誓不留一句疑窦”,特别注重“其所以然”之根本。《左绣》能成为《左传》文学评点上的里程碑之作,最关键之处还在于其能继承《古文析义》“言其所以然”的评点内涵,真正将《左传》文法“金针度人”。如昭公三年(公元前539年)《晏子叔向论齐晋之衰》篇,《左绣》引《古文析义》评曰:

林西仲曰:陈氏篡齐,六卿分晋,早被晏子叔向看破。细玩二子之言,总缘两君不能自强所致。若齐不弃其民,使无痛疾,即陈氏亦无所施其噢休之智;晋知悛改其乐,得人恤民,即家门亦不能擅其国政之权。晏子说到陈氏先世许多神灵,似有夺其魄而使驱民以资代兴者。叔向说到八姓皆降,公族俱尽,似有翦其翼而使孤立以代消亡者,皆无可奈何之词。相对间,一字一泪,不堪多读[7]1466-1467。

林云铭此评通过晏子叔向之论对“陈氏篡齐,六卿分晋”之缘由饱含情感地一一揭示,可谓不仅言其然,而且言其所以然。《左绣》引用《古文析义》并进一步追求将《左传》文法“普渡天下后世”[7]62,终成《左传》文学评点的集大成之作。又如昭公六年(公元前536年)《叔向论铸刑书》篇,《左绣》引《古文析义》评曰:

林西仲曰:民有争心、徵书不忌等语,即张乘崖以盗一钱笞吏。吏云“君能笞我,不能杀我”之说,可谓推勘入微[7]1531。

此篇写叔向议论郑国把刑法铸在鼎上之事,林云铭认为《左传》能“推勘入微”。而《左绣》正是在追求“推勘入微”的评点过程中,以至“鸳鸯既绣出,金针亦尽度”。再如昭公十五年(公元前527 年)《晋荀吴不受鼓叛》篇,《左绣》评曰:

林西仲曰:用兵争利,常事也,况大卤之捷,亦用崇卒薄其未阵,原非纯以正胜者。此番不受鼓叛,乃君子不登叛人之意,为名义起见则可。及围鼓三月,而鼓请降,必欲待其食尽,似未免涉于迂阔。先辈谓其料定弹丸掌握,落得为此义精仁熟之言以示人,可谓推见至隐矣[7]1676。

《左绣》引《古文析义》评点注重“推见至隐”,也正是沿着林云铭评点《左传》致力于揭示“其所以然”的基本方向不断发展。

三、《古文析义》对清前期《左传》评点的影响

《古文析义》不仅为《古文观止》《左绣》等《左传》评点代表作所借鉴,而且对《读书堂古文晨书》《正谊堂古文汇编》《古文析观详解》等众多清前期《左传》评点著作影响深远。

其一,康熙三十一年(1692)徐陈发、宋景深评选的《读书堂古文晨书》十二卷。是编如《郑伯克段于鄢》篇,《读书堂古文晨书》评曰:

若夫龙饥无食、一蛇割股之句,林西仲先生辨其五鹿乞食之时,区区股肉,重耳未必饱,推亦不能行,善矣。至焚山、推死一事,论者曰:“有何仇雠,遂焚死不出?此真怨怼君父者,后人何所取而怜之?”抑予更有进焉,推与母偕隐,则燔灼之下,母必不独生,纵或不死,公当因其子而厚其母,何没没也?推不但不忠,且不孝矣。众说传疑,本不足辨,然好古者,正须于传疑处一定其是非耳[2]515。

关于僖公二十四年(公元前636年)的介之推之事,徐陈发首先称道林云铭关于“龙饥无食、一蛇割股”的考证,后虽对林云铭“玩晋文行赏未及,不过一时遗忘,去而归隐可也,何至视同寇仇,宁焚死而不出?其怨怼君父之罪,有不容于诛者。后人何所取而怜之,代为禁烟耶”[4]9的观点进行辩驳,但正可见其接受《古文析义》的程度。

其二,康熙四十四年(1705)冯敬直辑评的《正谊堂古文汇编》十二卷。其如《季梁谏追楚师》篇,《正谊堂古文汇编》评曰:

此篇与宫之奇谏假道参看,晋欲取虢及虞,楚欲取随及汉东,其措意同。荀息以虞公病在贪,以重宝饵之。斗伯比以少师病在侈,以羸师骄之,其作用同。及宫之奇谏而虞公谓祀神可据,季梁谏而随侯谓祀神独丰,其愚惑同。宫之奇以神依于德,立言最切。季梁以神主于民,析义最精,其识解同。然二国所以存亡不同者,只在二君听与不听耳。可见抗志极忠,固在人臣。而虚心下听,尤在人君也。此即前平后侧式样。起手忠民、信神并提,自公单说信神,便斡旋到民为神主。后从致力于神处看出成民作用,洵不易之论。而其出色,全在“告神”三段。第一段由“肥腯”句推到百姓,第二段由“丰备”句推到上能和民而民利如此,第三段补出“酒醴”,总说上下皆和。穿插布置,针线甚密。又连用七“也”字,七“谓”字,尤如天花乱坠,令人应接不暇[2]159。

桓公六年(公元前706年),楚国欲入侵随国。楚武王用斗伯比之计迷惑随国少师,少师误谏随侯追逐楚军。幸季梁以“民为神主”劝随侯修明政治,楚国终于不敢攻打。冯敬直此评从开头的“此篇与宫之奇谏假道参看”到“然二国所以存亡不同者,只在二君听与不听耳”,完全袭用《古文析义》之评。而后面对“‘告神’三段”“七‘也’字”“七‘谓’字”等分析也可视为对《古文析义》一直注重的结构、字法评点的延伸。

其三,乾隆七年(1742)章禹功辑评的《古文析观详解》六卷。其“析观”之命名即取《古文析义》与《古文观止》和而为之,其“融汇《析义》《观止》二书的内容,但从体例上看,受《古文析义》的影响似乎更大”[8]。从其具体评点看,也更多引用林云铭《古文析义》。具体如《郑伯克段于鄢》(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篇,林云铭《古文析义》评曰:“通篇只写母子三人,却扯一局外之人赞叹作结”,章禹功《古文析观详解》亦继承评曰:“故通篇极写母子三人,却扯一局外之人赞叹作结。”又如《季梁谏追楚师》(桓公六年,公元前706年)篇,章禹功《古文析观详解》评曰:

楚之侵随,自知不能得志于随,故持兵于瑕地,先以薳章求成以待其报,谓随有季梁也。随即使少师董成主其和,斗伯比以少师侈,而纳少师故以羸师骄之。少师不察虚实,竟归语随侯,请追楚师,是其果侈而几堕楚计也。则季梁之谏,不几一言而兴邦乎?不啻谏止勿追楚师,亦且立言最其关切,从“民为神之主”“先民后神”,乃千古不易之确论。又从“神”字中看出现成作用,足以破痴人之梦。去其固恃之想而起其惧。则楚有伯比,随有季梁,二人之识见谋猷作用之妙,真语语对针,则楚随之存亡,止在二君听与不听耳。然其措词行文,如流云织锦,天花乱坠,令人顾视不暇,故特以为奇[2]160-161。

章禹功此评同样可见对《古文析义》的继承,如林云铭评曰:

宫之奇以神依于德,立言最切;季梁以神主于民,析义最精[4]5。

章禹功亦评曰:

立言最其关切,从“民为神之主”“先民后神”,乃千古不易之确论[2]161。

林云铭盛赞:

其行文如天花乱落,烂熳迷离,令人应接不暇[4]5。

章禹功亦赞曰:

其措词行文,如流云织锦,天花乱坠,令人顾视不暇[2]161。

另清前期也有《左传》评点著作表达了与《古文析义》不同的评论,但此也反面证明《古文析义》相关评点在其时“家喻户晓”的事实。如刊刻于清乾隆三十四年(1769)的朱心炯《古文评注便览》,其在《郑庄公戒饬守臣》篇(隐公十一年,公元前712年)针对林云铭“惜左氏被其瞒过,以知礼称之”的观点表达了不同的见解:

《析义》谓左公被他瞒过,固无当也。即《赏音》三巧之说,私心亦有未安。夫郑庄雄鸷之才,当时罕匹,既欲得许,何必如此?则此文之心中要许,口中不要许,实见生能有许,死不能有许也。故《约编》谓庄公“料事精审,故结处加以断辞”最妥[2]115。

郑庄公这一人物形象在历代《左传》评点接受中可谓分歧最大。此处《古文评注便览》之评不同意林云铭否定郑庄公人物形象之论,认为郑庄公“雄鸷之才,当时罕匹”,因此认为倪承茂《古文约编》评论最妥。

四、余 论

受科举考试等影响,清前期《左传》评点著作中还存在大量的商人托名以谋利的坊刻本。“科举考试中,技巧愈新愈奇,而这正好带动了坊间评点著作的兴盛。”[9]这些坊刻本实也反映出其时《左传》评点的崇尚,而林云铭《古文析义》有关《左传》评点正被商家大量引用至各种坊刻本。如题为桐城周大璋撰的《古文精言》,是编虽或也出于坊贾托名,但刊刻于清前期的乾隆五年(1740),其评点亦随处可见对《古文析义》的引用。特别是《臧哀伯谏纳郜鼎》(僖公四年,公元前656年)、《宫之奇谏假道》(僖公五年,公元前655年)、《晏子论梁丘据》(昭公二十年,公元前522年)、《公会齐侯于夹谷》(定公十年,公元前500年)等篇完全袭用《古文析义》之评。林云铭的家族世代以《春秋》学为家学,其正是“以《春秋》中顺治戊子乡试,戊戌成进士,授徽州推官”[10]。林云铭的《左传》评点建立在《春秋》学的基础上,“能独抒己见,多长篇大论”[1]336,因此清前期《左传》评点家每服膺其评点之功力而引用。且在科举文化的推动下,林云铭《古文析义》更受到清前期《左传》评点家推崇。综观清前期《左传》评点史,相关《左传》评点著作也多产生于科举文化浓厚的江苏、浙江、安徽、福建等地①统计现存清前期《左传》评点作者籍贯,两位以上的省份有江苏、浙江、安徽、福建。。

林云铭“是一个视文学研究为生命的人,几乎把大半生精力都用在了文章评点上”[11],结合《古文观止》《左绣》等《左传》评点代表作,其《古文析义》可谓清前期《左传》评点的奠基之作。在《左传》学史上,《左传》评点学使“世人对于《左传》文学的接受也达到了新的高度”[12],其是古代《左传》文学接受的主流样式。深化对林云铭《左传》评点的研究,不仅有助于研究清前期《左传》评点的特征及成就,而且可以进一步推动《左传》评点学史乃至《左传》学史的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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