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时期释迦苦行“鹊巢于顶”“芦芽穿膝”的文本与图像分析①
2024-04-18齐庆媛北京服装学院北京100029
齐庆媛(北京服装学院,北京 100029)
释迦出家,经过六年苦行,降伏魔众,成就佛道。苦行之时,释迦端坐,日食一麻一麦,形体羸瘦,皮骨相连,此种情形令人动容,由此诞生出释迦苦行像。
释迦苦行像是佛教美术表现的重要题材,在犍陀罗地区和中国均有大量遗存,并引发了学界关注。金申先生进行了专题研究,着重论述了犍陀罗3—4世纪释迦苦行像,在十六国至北魏传播到河西走廊石窟和云冈石窟的发展脉络,并简略提及唐代及其以降相关文献和图像,[1]为进一步研究提供诸多便利。
笔者在考察陕西甘泉兰家川石窟北宋浮雕图像时,[2]识别出释迦苦行像的新特征,即头顶鸟巢、芦芽穿膝,结合文献记载将之命名为释迦苦行“鹊巢于顶”“芦芽穿膝”图像,并进行简要分析。尔后,笔者在持续收集资料时发现,两宋时期相关文本和图像极为丰富,遗憾的是尚无专论。因此,本文尽可能进行系统梳理,扩充学界以往对释迦苦行的认知范围。
一、佛传经典记述释迦苦行情节
六年苦行是释迦成佛悟道的关键环节,在大藏经诸佛传经典中均有记述,笔者梳理了八种汉译佛传经典(表1),得出对释迦苦行的整体认识。
表1 诸佛传经典记述释迦苦行情节
(7)(唐) 地婆诃罗译《方广大庄严经》菩萨复作是念,世间若沙门婆罗门,以断食法而为苦者,我今复欲降伏彼故日食一麦。……身体羸瘦如阿斯树,肉尽肋现如坏屋椽,脊骨连露如筇竹节,眼目欠陷如井底星,头顶销枯如暴干瓠,……菩萨六年苦行之时,于四威仪曾不失坏,……结加趺坐身心不动。《大正藏》第3册,第581页中下。(8)(宋) 法贤译《佛说众许摩诃帝经》节所食身转羸恶,两目深陷如井现星,菩萨尔时心无苦恼,亦无退失,发精进意,念定现前,专注一心,引发无漏亦不现行。……而复思惟:“此行非真,未至究竟。”《大正藏》第3册,第949页上。
其一,苦行的表现,端坐六年,日食一麻一麦,形体羸瘦,皮骨相连,脊骨连露,眼目深陷,身心不动,不坏威仪。其二,苦行的成就,寂默一心,成三禅行、四禅行,乃至通三十七道品,离贪嗔痴三毒。其三,苦行的目的,破除外道以自饿等苦行方式为解脱途径的知见,用极苦之行证明苦行非菩提因。概括而言,释迦苦行具有修行和教化的双重意涵,这在《大智度论》③龙树造、(后秦) 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今世因缘,诸外道等信著苦行,若佛不六年苦行,则人不信。……有外道苦行者,或三月、半岁、一岁,无能六年日食一麻一米者。诸外道谓此为苦行之极,是人若言无道,真无道也。于是信受,皆入正道。”《大正藏》第25册,第341页中。中也有精辟论述。但是,上述诸佛传经典描述释迦苦行时,均不见“鹊巢于顶”“芦芽穿膝”的记载。
释迦修持常人无法企及的极苦之行,其坚韧顽强的毅力震撼人心。犍陀罗美术多采用写实手法塑造释迦苦行像(图1),将冥想的神情、瘦骨嶙峋的身形、清晰可见的血管表现得淋漓尽致,反映出工匠对人体结构的充分了解和把握。释迦苦行像在东传过程中,虽然对形体结构的刻画逐渐衰落(图2),但是依然予人枯骨消瘦之感,并没有摆脱佛传经典所述形象特征。犍陀罗与中国3—5世纪释迦苦行像不见“鹊巢于顶”“芦芽穿膝”表现,这意味着应该跳出佛传经典范畴,探索释迦苦行的新发展。
图1 犍陀罗希克里(sikri)出土释迦苦行像,2—3世纪
图2 永靖炳灵寺第169窟释迦苦行像,西秦
二、两宋时期释迦苦行“鹊巢于顶”“芦芽穿膝”的文本分析
笔者通过查找大量佛教文献得知,两宋时期是释迦苦行“鹊巢于顶”“芦芽穿膝”文本的形成与发展阶段。按照文献出现的先后顺序,整理形成表2,①表2引用文献已经注明出处,正文中再次引用相同文献时不再重复出注。再结合相关资料从以下三方面进行分析。
表2 两宋时期佛教文献中释迦苦行“鹊巢于顶”“芦芽穿膝”的记载
(5)(北宋)惟白集《建中靖国续灯录》建中靖国元年(1101)成书卷4舒州法华禅院齐举禅师,……问:“如何是佛?”师云:“芦芽穿膝。”卷28苏州定慧超信海印禅师,……僧问举和尚:“如何是佛?”举云:“芦芽穿膝。”《卍新续藏》第78 册,第661页下、第812页下。(6)(北宋)睦庵善卿编正《祖庭事苑》大观二年(1108)首刊卷3《雪窦祖英(上)》:“芦芽穿膝,观佛三昧海经。尔时,菩萨坐于树下。入灭意三昧,三昧境界名寂诸根。诸天啼泣泪下如雨,劝请菩萨当起饮食。作是请时,声遍三千大千世界,菩萨不觉。有一天子名曰悦意,见地生草穿菩萨肉上生至肘,告诸天曰:‘奇哉男子,苦行乃尔,不食多时,唤声不闻,草生不觉。’”《卍新续藏》第64 册,第 357页上。(7)(南宋)赜藏主集《古尊宿语录》绍兴年间(1131—1162)首刊卷20《 舒州白云山海会演和尚初住四面山语录》:“学云:‘到雪山时如何?’师云:‘芦芽穿膝鹊巢顶上。’卷26《舒州法华山举和尚语要》:“问:‘如何是佛?’师云:‘芦芽穿膝。’”《卍新续藏》第68 册,第 135页上、第168页下。(8)(南宋)才良等编《法演禅师语录》法演禅师卒于崇宁三年(1104)上堂。僧问:“如何是佛?”师云:“悉达多太子。” ……学云:“到雪山时如何?”师云:“芦芽穿膝鹊巢顶上。”《大正藏》第 47册,第654页中。(9)(南宋)晓莹录《云卧纪谈》至迟淳熙十六年(1189)成书大慧老师先住径山日,遣谦首座往零陵问讯张魏公,……谦有出山相赞曰:芦膝鹊巢成底事,蓬头垢面出山来。《卍新续藏》第86 册,第 页(10)(南宋)正受编《嘉泰普灯录》嘉泰四年(1204)成书卷2舒州法华全举禅师,问:“如何是佛。”……又曰:“芦芽穿膝。”卷12临安府灵隐圆智法淳禅师,祖照和尚云:“半夜逾城唤不回,雪山深处绝纤埃。芦芽穿膝寻常事,一见明星眼豁开。”《卍新续藏》第79 册,第295页下、367页上。(11)(南宋)宗鉴集《释门正统》嘉熙元年(1237)成书卷1《娑婆教主释迦牟尼世尊本纪》:“释迦牟尼佛者,……二十五岁至尼连禅河侧修诸苦行。……经云:‘悦意天子见地生草穿菩萨肉上至于肘。’或云:‘芦芽穿膝。’蛛网挂眉,未见所出。若鹤(鹊,笔者按)巢安顶,蛇虺缠身,乃世尊行因故事,非今日苦行也。”《卍新续藏》第75 册,第 257页上。(12)(南宋)沈孟柈述《钱塘湖隐济颠禅师语录》济颠生卒(?—1209)长老乃吟四句云:“月白风清凉夜何,静中思动意差讹。云山巢顶芦穿膝,铁杵成针石上磨。”《卍新续藏》第69册,第601页下。(13)(南宋)思觉集《如来广孝十种报恩道场仪》思觉生卒不详。该文献由赵文焕、侯冲整理南无赞如来,第七号,雀巢冠顶三层绕,芦芽穿膝不曾移,累劫修行成佛道。《藏外佛教文献》第 8 册,第138页上。
其一,文本的形成。释迦苦行“鹊巢于顶”“芦芽穿膝”,已知最早记载见于《御制秘藏诠》之《佛赋》,其文曰:“(太子)入于禅定,日食一麻一麦,降伏异见,鹊巢于顶,膝穿于芦,苦行六年,方成佛道。”《御制秘藏诠》是宋太宗赵炅(976—997在位)将佛教的深奥法意,以诗赋形式加以诠释,再命京城(开封)60余位义学文章僧注解后的书刊,共30卷,包括《秘藏诠》20卷 、《秘藏诠佛赋、歌行》1卷 ,在端拱元年(988)编联入藏(即《开宝藏》),《秘藏诠幽隐律诗》4卷、《秘藏诠怀感诗》4卷、《秘藏诠怀感回文诗》1卷,在端拱二年(989)编联入藏。《佛赋》中“鹊巢于顶,膝穿于芦,苦行六年”等,即是对“弃尊贵轮王之上”所作的注解。“鹊巢于顶,膝穿于芦”通过外在事物反衬释迦苦行端坐之久不失定心的坚韧精神,较之佛传经典仅仅描述释迦自身羸瘦形态更富于感染力,从而成了释迦苦行新特征。在两宋时期佛教文献中,“鹊巢于顶”少数称为“鹊巢安顶”“雀巢冠顶”,“膝穿于芦”少数称为“穿膝芦芽”,多数为“芦芽穿膝”。
北宋睦庵善卿编正《祖庭事苑》卷3《雪窦祖英(上)》明确指出“芦芽穿膝”的出处:“观佛三昧海经。尔时,菩萨坐于树下,入灭意三昧。……有一天子名曰悦意,见地生草穿菩萨肉上生至肘。告诸天曰:‘奇哉男子,苦行乃尔,不食多时,唤声不闻,草生不觉。’”《观佛三昧海经》即东晋佛陀跋陀罗译《佛说观佛三昧海经》,上述经文在后来的佛教典籍中或被概括使用,或被直接引用。如隋智顗《妙法莲华经文句》卷7载:“释迦苦行六年,草生攒髀至肘不觉,诸天哭唤动地不闻,移坐得道。”[3]唐道世《法苑珠林》卷11《草座部》则援用了《佛说观佛三昧海经》的原文。[4]这说明佛教人士对释迦苦行时草穿其肉生至肘的意象并不陌生。
北宋释道原撰《景德传灯录》卷30《法灯禅师泰钦古镜歌三首》其三:“谁云俱尸入灭,谁云穿膝芦芽,不信镜中看取。” 法灯禅师(909—974),是禅宗法眼宗创始人文益禅师的传人之一,终居金陵古清凉寺。《景德传灯录》成书于宋真宗景德年间(1004—1007),距离法灯禅师的卒年仅30余年,所载其诗歌基本可靠,说明至迟在五代宋初,“见地生草穿菩萨肉上生至肘”的意象已经被概括为“穿膝芦芽”,并逐渐流行开来。当宋初京城60余位义学文章僧为《秘藏诠佛赋、歌行》作注解时,自然使用了相近词汇“膝穿于芦”。北宋中期及其以降,基本固定为“芦芽穿膝”,雪窦重显禅师起到的作用不容忽视。无论是《祖庭事苑》卷3《雪窦祖英(上)》,还是《明觉禅师语录》对“芦芽穿膝”的记载,均指向同一人,明觉禅师即雪窦重显(980—1052),为禅宗云门宗第四代祖师,获赐明觉大师谥号,在丛林中享有盛誉,其足迹遍布长江中下游地区。
南宋宗鉴集《释门正统》卷1《娑婆教主释迦牟尼世尊本纪》再次指出“芦芽穿膝”的出处,即《佛说观佛三昧海经》“悦意天子见地生草穿菩萨肉上至于肘”,并点明“鹤(鹊,笔者按)巢安顶,蛇虺缠身,乃世尊行因故事,非今日苦行也”。“鹊巢于顶”是释迦因地(前生)修行事迹,与之相符的是尚阇梨本生故事。前秦僧伽跋澄等译《僧伽罗刹所集经》卷上载:“是时菩萨长夜之中有此慈心,……于彼端坐思惟不移动,鸟巢顶上,觉知鸟在顶上乳,恒恐怀怖惧卵坠落,身不移动。是时便观察,便舍身而行彼处不动,善殷勤力生,乐摄彼。是时鸟已生翅,已生翅未能飞,终不舍去。”[5]龙树造、后秦鸠摩罗什译《大智度论》卷17:“释迦文尼佛,本为螺髻仙人,名尚阇梨,常行第四禅,出入息断,在一树下坐,兀然不动。鸟见如此,谓之为木,即于髻中生卵。是菩萨从禅觉,知头上有鸟卵,即自思惟:若我起动,鸟母必不复来;鸟母不来,鸟卵必坏。即还入禅,至鸟子飞去,尔乃起。”[6]188释迦佛前生尚阇梨仙人修习禅定,心怀慈悲顶鸟不动,其图像在西域石窟5—8世纪壁画中流行开来,如拜城克孜尔石窟第38窟壁画(图3)。
图3 克孜尔石窟第38窟壁画尚阇梨仙人本生,7世纪
佛本生故事数量众多,为什么释迦苦行借鉴尚阇梨本生而非其他?《大智度论》卷8载:“禅波罗蜜云何满?……如尚阇梨仙人,坐禅时无出入息,鸟于螺髻中生子,不动不摇,乃至鸟子飞去。’”[6]89北宋知礼述《观音玄义记》卷3载:“尚阇梨得第四禅出入息断,鸟谓为木于髻生卵,定起欲行恐鸟母不来,即更入禅鸟飞方起,是禅满相。”[7]尚阇梨得第四禅顶鸟不动,代表禅相圆满,佛传经典提及释迦六年苦行得四禅行,也意味着禅相圆满,两者意涵相同。
其二,文本的流行。根据表2得知,释迦苦行“鹊巢于顶”“芦芽穿膝”的文本,主要集中于佛教史传、禅林僧史灯录、语录与笔记,少数出自注疏,而与文本关联的人物绝大多数为禅僧,下文选取与文本流传密切相关的几位僧人进行分析。
本嵩,京人(今河南开封人),始学《华严》大经,后参访诸祖禅林,神宗元丰六年(1083)隐于嵩山,后于元祐三年(1088)年应张商英之请入开封,为禅、教两宗讲华严法界观,赐广智大师号。[8]本嵩作为北宋京城名僧,很可能熟知编入大藏经的皇家书刊《御制秘藏诠》。其《华严七字经题法界观三十门颂》“容鹊巢于顶上,挂蛛网于眉间,芦芽长于膝中,白醭生于口畔”,也许是在《御制秘藏诠》“鹊巢于顶,膝穿于芦”基础上进行了创新发展。
舒州法华齐举、舒州法华全举禅师是同一人,北宋临济宗七世禅僧,为汾阳善昭(947—1024)之法嗣,初住龙舒(今安徽太湖县)之法华寺, 晚年移居白云海会寺。其在汾阳善昭处受法后,曾遍访云门宗雪窦重显等禅师。数则文献记载法华全举相同语录“问:‘如何是佛。’师云:‘芦芽穿膝’”,只言及“芦芽穿膝”,未提及“鹊巢于顶”,这与雪窦重显一致。
舒州白云山海会演和尚即法演禅师(?—1104),北宋临济宗十世禅僧,嗣舒州白云守端禅师,得法后,先在舒州四面山(今安徽省太湖县)开堂说法,次住舒州潜山(安徽省潜山市),后回到舒州白云山海会寺,最后入住黄梅五祖寺。“学云:‘到雪山时如何。’师云:‘芦芽穿膝,鹊巢顶上。’”是法演禅师初住四面山时的语录。
与文本关联的还有诸多禅僧,如临济宗十二世径山大慧宗杲禅师(1089—1163),临济宗十三世湖隐济颠书记禅师(?—1209),以及云门宗七世长芦祖照道和禅师(1057—1124)等,在此不再赘述。宋代禅宗发达,僧人修禅打坐蔚然成风,“鹊巢于顶”“芦芽穿膝”含有“端坐不动定久忘形之意” ,①(元)普度编《庐山莲宗宝鉴》卷10载:“我佛释迦世尊千生炼行。……苦行六年,睹见明星悟道成佛。……至于鹊巢顶上,芦芽穿膝之类,皆当年实事初无表法,止是端坐不动定久忘形之意。”(《大正藏》第47册,第351页中)很容易引起禅僧的共鸣。文本多数出自禅师语录及诗歌,或许又与当时文字禅的兴盛有关。
其三,文本的意涵。基于表2探讨“鹊巢于顶”“芦芽穿膝”的思想内涵。《御制秘藏诠》“鹊巢于顶,膝穿于芦,苦行六年”之后并没有降伏魔众之语,而是紧随“方成佛道”,这难免让人产生一种模糊认识,即“鹊巢于顶”“芦芽穿膝”与成佛相呼应。这种内涵在全举禅师语录“问:‘如何是佛?’师云:‘芦芽穿膝。’”中似乎更加明确。另一种内涵则为释迦苦行的外在表现或方便示现,其目的是降伏异见外道。法演禅师语录“学云:‘到雪山时如何?’师云:‘芦芽穿膝,鹊巢顶上。’”说明“鹊巢于顶”“芦芽穿膝”仅仅是释迦进入雪山苦行的表现。《华严七字经题法界观三十门颂》“假以苦行兼降魔外,现种种相调伏众生,容鹊巢于顶上,……芦芽长于膝中”,这与佛传对苦行的认识相似,均有降伏外道之意。
释迦苦行“鹊巢于顶”“芦芽穿膝”还影响到金代禅寺。金皇统六年(1146)《香积寺如来佛像碑铭》,由住持汾州(今汾阳市)天宁禅寺传法赐紫妙聪大师了觉撰,曰:“原夫释迦文佛,……隐雪岭六载之羁凄,不知余闰之年,顶上鹊巢,不知大小之月,(膝,笔者按)内穿芦。”[9]上文提及,释迦苦行“鹊巢于顶”“芦芽穿膝”得益于汾阳善昭嗣法子孙的推广,势必风靡汾阳一带,该碑铭大概在此背景下产生。
还有一文化现象值得提及,“芦芽穿膝”进而被道教借用。金代王重阳《重阳真人金关玉锁诀》载:“先用芦芽穿膝之法,烹气冲宝炉骨,运气直至涌泉,补于二足,然后七返还丹之法。”[10]“芦芽穿膝”演变成道家运气之术,影响至后世,故有明代袾宏溯源之论。①(明)袾宏《云栖法汇》载:“世传佛苦行时,鹊巢顶上,芦穿膝中,修养家以为运气之术,此讹也。深入禅定,鹊巢不知,芦穿不觉,纪实而已。”(《嘉兴藏》第 33册,第77页下)
三、两宋时期释迦苦行“鹊巢于顶”“芦芽穿膝”的图像分析
在分析两宋时期图像前,有必要先来对比敦煌莫高窟藏经洞出土的两幅8、9世纪绢本设色佛传图之苦行像。编号S.Painting 100的佛传图,②大英博物馆藏。ロデリック·ウィットフィールド(Roderick Whitfield)编集《西域美術·大英博物館スタイン·コレクション1敦煌絵画Ⅰ》,东京:讲谈社,1982年,图版39-1。自上而下表现五人追侍、释迦苦行、尼连禅河沐浴。编号S.Painting 97的佛传图,③大英博物馆藏。前引《西域美術·大英博物館スタイン·コレクション1敦煌絵画Ⅰ》图38-1。自上而下表现白马吻足、剃发与五人追侍、释迦苦行。两例释迦苦行像均双手施禅定印,结跏趺坐于山中岩石上。前者发髻高耸,身体大部袒露,形体羸瘦,肉尽肋现,承袭以往传统。后者形体依然羸瘦,但是不再刻画肋骨,更显著的变化是头顶鸟巢,开启了新造型。
至两宋时期,释迦苦行像形成一种全新式样,同时含有“鹊巢于顶”与“芦芽穿膝”两个因素,已知五例,包括版画、浮雕、壁画多种艺术形式。根据图像的思想内涵可以分为两类,一类象征成佛,另一类表现六年苦行。
第一类,象征成佛。实例一,宋刊本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卷1扉画之“伽那(耶)城坐于菩提树”图像(图4)。《妙法莲华经》,经摺装,编号故佛000694-700,卷1附扉画一幅。图像中段描绘释迦佛于灵鹫山说法。左侧(以图像自身为基准判断左右方向,全文皆同)表现释迦诞生场景,分别有摩耶夫人(题记“佛母”),佛诞生时七步生莲,龙王为其灌沐(题记“九龙吐水”),另有逾城出家(题记“太子出于释宫”)、菩提伽耶禅修(题记“伽那﹝耶﹞城坐于菩提树”)场景。右侧下方描绘释迦佛涅槃,上方题记“兵战有功赐予象马”“年始二十五示人百岁子”“好色香药与子令服”。钟子寅先生根据该刊本的书体、绘画风格与内容,推测其年代约为北宋中期,指出此幅画题都出自《妙法莲华经》卷5,并且注意到 “伽那(耶)城坐于菩提树”画面释迦头顶有两只鸟在筑巢,认为源自《僧伽罗刹所集经》的典故。[11]笔者认为该图像还可以作进一层阐释。
图4 宋刊本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卷1扉画,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众所周知,释迦在菩提树下成佛,“伽那(耶)城坐于菩提树”图像实际表现释迦成道,然而,其与通常所见降魔成道图像差异显著。释迦瞑目,肩覆鹿皮衣,两手拢于袖中,结跏趺坐于蒲草之上,其身后探出猛兽。两只鹊鸟在头顶筑巢,细长芦苇从地而生穿过右膝,尖状芦芽从左膝处生出,这是对两宋时期释迦苦行“鹊巢于顶”“芦芽穿膝”文本的生动诠释。鹿皮衣,即释迦出家后与猎人交换之服。蒲草即刈草人布施的吉祥草,释迦于此草座成正等觉。猛兽代表释迦修行环境之险恶。释迦身着鹿皮衣与“鹊巢于顶”“芦芽穿膝”造型相结合,见于《华严七字经题法界观三十门颂》等佛教典籍(见表2)。由于“伽那(耶)城坐于菩提树”图像的内涵是释迦成道,那么,此处“鹊巢于顶”“芦芽穿膝”也不仅仅代表苦行,而是象征成佛。
回填黏土时,根据选定的黏土及夯实工具,预先做夯实试验,以确定铺土厚度、土的最佳含水量、夯打遍数等主要参数,经监理工程师批准确认后,作为控制正式回填的标准。回填过程中严格控制铺土厚度,严格按确定的夯打遍数和行进速度确保充分夯实。
释迦苦行“鹊巢于顶”“芦芽穿膝”图像,为什么出现在版画作品中?笔者认为可能与宋太宗《御制秘藏诠》的刊印有关。其单行本的刊刻始于端拱元年(988)十二月,于第二年(989)完成,其中(含《佛赋、歌行》)有近百幅版画插图。[12]这意味着《佛赋》中文本“鹊巢于顶,膝穿于芦,苦行六年,方成佛道”极有可能配备了相应的插图,以至被其后同类版画插图效仿。
实例二,甘泉兰家川石窟北宋中期浮雕释迦苦行图像。该石窟为单窟,后壁浮雕一佛二胁侍菩萨与十六罗汉像;由内而外,左壁依次浮雕观音救难图像、骑狮文殊组像、天王像;右壁浮雕佛传图像、乘象普贤组像、天王像。
右壁佛传图像可以分为三个场面(图5)。场面①位于下方右侧,表现白马吻足情景,倚坐者为释迦,站立者为车匿。场面②位于下方左侧,表现五人追侍情景,倚坐者为释迦,其余恰好五人。场面③位于上方,释迦在两棵高大树木下结跏趺坐,赤裸上身,双手施禅定印。从其头顶边缘阔大与残存痕迹推测表现了鸟巢,左上方一只鹊鸟正朝向鸟巢飞来。其右膝处生长出嫩芽至肘部,表现释迦苦行“鹊巢于顶”“芦芽穿膝”情景。由于该佛传图像没有表现降魔成道,场面③很可能象征成佛。此佛传图像与其他图像组合,表述成佛、说法、传法、菩萨救济等多种思想观念。
第二类,表现六年苦行。实例一, 美国沃尔特斯艺术馆(The Walters Art Museum)藏11世纪嵌板浮雕释迦苦行图像。据沃尔特斯艺术馆官网介绍,嵌板浮雕为佛教战争与乐舞图像,出自中国北方辽代佛塔建筑构件,凡15块,由亨利·沃尔特斯(Henry Walters)购得。经笔者辨识,此15块嵌板浮雕应为佛传图像,按目前排列顺序自右而左,自上而下依次编号1至15(图6)。1号刻画净饭王端坐于椅。2、3号为释迦学武练艺,箭贯七鼓的局部情景。5号刻画一女子,所属情节不明。6、7号推测为释迦太子与白马犍陟。8号应为摩耶夫人怀抱刚出生的释迦太子。9号刻画释迦太子坐于岩石,手持剃刀,可能表现了进入深山剃发情景。10、11号刻画两身伎乐天人。12、15号各刻画一身飞天,应为一组。伎乐天人与飞天所属情景不明。
图6 嵌板浮雕佛传图像,美国沃尔特斯艺术馆藏,辽代,11世纪
13、14与4号根据图像边缘痕迹可以拼接成一组(图7),释迦两手交叉,结跏趺坐于岩石蒲草之上,神态安详,上身袒裸,胸部肌肉略隆起,不再给人形销骨立之感,头顶一只鹊鸟正在筑巢,两膝处穿出芦苇,释迦右侧伫立一只猿猴捧果供养,猿猴上方一只鹊鸟从树干衔来枝条,此组图像内容无疑是释迦苦行“鹊巢于顶”“芦芽穿膝”。15块嵌板浮雕图像包含了释迦出生、学武练艺、出家、剃发、苦行等故事情节,所属佛塔嵌板浮雕极有可能完整地表现了释迦的一生,故推测“鹊巢于顶”“芦芽穿膝”仅作为六年苦行表现。
图7 嵌板浮雕释迦苦行图像,美国沃尔特斯艺术馆藏,辽代,11世纪
实例二,繁峙岩山寺文殊殿西壁金代壁画释迦苦行图像。西壁壁画内容为佛传故事,其中苦行成道包含释迦苦行、牧女献乳、沐浴尼连、降魔成道四个故事情节。释迦苦行图像(图8)位于西壁左上角,释迦坐于岩石,双手合十,身体袒裸,头顶上有三层之高的鹊巢,两只鸟俯飞而来,两膝处穿出数株如利刃般的芦芽。其前方有一女子捧食器供养,还有一鬼卒、一武士、一老虎跪拜。释迦右侧榜题“此是太子中年/苦行修持之处”。毋庸置疑,该画面表现了释迦六年苦行情景,以往学界多用佛传经典进行释读,并没有揭示造型新特征。仔细审视,释迦肌肤圆润,无枯瘦之感,显然是通过“鹊巢于顶”“芦芽穿膝”代表苦行,含有定久忘形之意。头顶鹊巢达三层之高,符合南宋思觉集《如来广孝十种报恩道场仪》“雀巢冠顶三层绕,芦芽穿膝不曾移”的记载(见表2)。该图像中女子与供奉乳糜情节相联。老虎、鬼卒、武士,则表现释迦苦行时与猛兽鬼神相伴的情形。由于西壁壁画着还重表现了降魔成道情景,此实例也仅是六年苦行的表现。
图8 繁峙岩山寺文殊殿西壁壁画释迦苦行图像,金代
实例三,泉州开元寺东塔基坛南宋浮雕“雪山苦行”图像(图9)。东塔的正八边形基坛周围镶嵌石板浮雕,表现佛教本生、佛传、譬喻、阿育王等图像30余幅。佛传图像自东南→南→西南,依次为兜率来仪、毗蓝诞瑞、太子出游、沙门示相、逾城出家、雪山苦行、牧女献糜、天王争钵、连河澡浴、道树降魔。[13]
图9 泉州开元寺东塔基坛浮雕雪山苦行图像,南宋
以上三例作为完整佛传故事的一个情节,是六年苦行的表现,但是突破了佛传经典中释迦身体羸瘦的形象,在形式上发生了显著变化,推测是为了凸显定久忘形的意涵。
除上述五例外,苏轼所见开元寺(位于凤翔城北街)壁画也存在相似图像,《记所见开元寺吴道子画佛灭度,以答子由》载:“西方真人谁所见?衣被七宝从双狻。当时修道颇辛苦,柳生两肘鸟巢肩。……春游古寺拂尘壁,遗像久此霾香烟。画师不复写名姓,皆云道子口所传。”[14]292该诗作于嘉祐八年(1063),时苏轼任凤翔判官。“吴道子画佛灭度”,即盛唐吴道子所绘释迦涅槃图像。通过“当时修道颇辛苦,柳生两肘鸟巢肩”得知,涅槃图像以外还有释迦苦行像。校注“柳生两肘”源自《庄子·至乐》“支离叔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丘,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14]293但是“柳生其左肘”的柳借为瘤,指的是滑介叔左臂上长了一个瘤。[15]这个典故与释迦毫无关联。笔者认为,“柳生两肘”对应的是释迦苦行像“芦芽穿膝”后生长至肘部,通过上述宋刊本《妙法莲华经》卷1扉画,我们了解到画面中芦叶似柳,推测苏轼有可能将芦叶误认为柳,鸟巢肩则是“鹊巢于顶”。苏轼所见开元寺壁画并没有确认是吴道子原作,基于释迦苦行像的特征,判断其年代大致为北宋早中期。
四、结语
释迦悟道成佛之前曾度过了长达六年的苦行生活,诸佛传记载苦行的方式是自饿,致使形销骨立,这成为犍陀罗苦行像创作的依据,进而影响到中国早期佛教美术。两宋时期,佛教人士对释迦苦行的表现产生了新认识,即“鹊巢于顶”“芦芽穿膝”。“鹊巢于顶”借用尚阇梨仙人本生故事,象征禅相圆满;“芦芽穿膝”援用《佛说观佛三昧海经》“见地生草穿菩萨肉上生至肘”的意象,代表定久忘形。其文本得到宋太宗的助推,并风靡禅林,苦行之外还被赋予成佛内涵。观念改变势必带来图像革新,宋辽金遗存释迦苦行图像不在于刻画羸瘦的形体,而是表现“鹊巢于顶”“芦芽穿膝”的情景,与文本记载较吻合,部分图像也含有成佛之意。
总之,两宋时期释迦苦行“鹊巢于顶”“芦芽穿膝”文本与图像的产生和流行,是佛教中国化进程日益加深的一个例证,其独特的文化意义和艺术魅力,令人既耳目一新又回味无穷。
图片来源:
图1 笔者摄。
图2 李静杰教授摄。
图3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物管理委员会,拜城县克孜尔千佛洞文物保管所,北京大学考古系,编.中国石窟·克孜尔石窟(一) [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图139.
图4 钟子寅,主编.法华经及其美术[M].台北:台北故宫博物院,2022:图59.
图5 笔者绘。
图6 沃尔特斯艺术馆官方网站,序号为笔者添加。
图7 笔者根据图6重新拼凑而成。
图8 壁画艺术博物馆,编.山西古代壁画珍品典藏(卷一)[M].太原:山西出版传媒集团,2016:63.
图9 李静杰教授摄、笔者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