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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域诗章(组章)

2024-04-17梁积林

星星·散文诗 2024年3期

梁积林,甘肃山丹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诗歌八骏。甘肃省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著有多部诗歌、小说作品集。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甘肃省敦煌文艺奖、中华宝石文学奖、首届白居易诗歌奖、首届方志敏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祁连册

我在喊谁,仿佛鸣金。一匹雪豹,从一个垭谷奔向另一个垭谷,而后,陡立于崖壁,仿若一道时间的瀑布。如果还原,还可以叫做弱水。就像:把一桶水投进另一个水桶;就像: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搂进怀中。浩浩汤汤的波纹呀,绝对是祁连雪峰拖得长长的布衾。

红柳点灯,胡杨拱迎。

断垣上,一只左顾右盼的雕鹰,怎么看,都像是,古代一个王的象征。

芦苇响着,芦苇唰唰地响着,像一个人不停地走动,却走不出自己的身体。

灵魂是啥,就是五月,就是五月的黄昏,就是五月黄昏的湿地上空,一只只燕子谁提来,挂在柳林中,要我一一点亮的灯笼。

塘库里的水,一波一波汹涌,是时间在一下一下匍匐前进。

五月的黄昏啊,那水,那水,请从我的身体里牵出一匹,雪白的祁连,在黑河边一饮水嘶鸣,回望凝神。

一匹马“嗒嗒”而驰,真的像是在装订着:祁连山——这部大地之书。我要在里面做些注解。注解一只旱獭的烽燧,注解一只云雀的复诵,还要注解一个叫恰鲁的男人,更要注解的是一个叫乃雅的护林员,她是怎么把一道河流的闪电,贮存到了一个叫思念的洪流之中。

马刨泉边

牧驼人的石头眼镜,是多么晶莹,清晰的水纹,像是一只鹰,扇起翅膀,停在了蓝空。

我还想把它比喻成两口深井,牧驼人不停翕动的嘴唇,像架辘轳,打捞出了多少琐碎的牧事。而他的妻,拿出沙枣,像是给每人发着灯笼,让我们打着,穿越一个又一个的民间故事。

几头骆驼迎风长啸,奏箜篌,似迎亲。而另两匹耳鬓厮磨的白骆驼,绝对像是说着,爱情的蜜语。

我的神,轻轻一拥,拍我的手掌,暗喻,或是一纸天赐。

风传给风,传给了人间万物。

沙纹坡上,几株锁阳,几个古代的士卒,探出头瞭望。

一只兔子,噙着一根沙柴,蹿上沙梁,立起身子,打着旋儿,仿佛打开了时空的隧洞,忽然就不见了踪迹。

谁和谁对弈,每颗砾石都是一个棋子。

几只蜥蜴,时间打磨出的几枚箭镞,我把它,暂时贮存在了一阕新词。

马刨泉边。一段历史在俯身饮水。

饮进了云影。饮进了我在水中洗手的指纹。

一匹马,驮的是月氏,还是匈奴,抑或就是汉代的骠骑,平平仄仄的蹄音中,跑遍了河西大地。

青海湖边

远远的峰尖,斑驳的雪原,隐隐约约升起了某个部族的炊烟。

那么早,就有一只鸟,蹲在了半空,好像有一架无形的梯子支撑。那只鸟,一直不停地“唧唧”,像是在拧着天空的顶板上,一枚松动了的螺丝。

湖边的莫热迪哇民宿村,也被几声藏獒叫醒。

微曦中,我向自称是青海通的房主打听茶卡,打听阿尔顿曲,打听黑马河,打听刚察,打听我前些年去过的湟源距此有多远。他说:青海湖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库库淖尔。

这时,几头牦牛走过村巷,其中一头,望着我们,停了下来,突然就,长长地“哞”了一声,像是为小村司晨。

好大的太阳啊,猛地就蹦出了湖面,湿漉漉的,还淋着水印。

我下意识地,双手抹了把脸面,有一种淋漓的返朴。

一波推着一波,一次比一次用力。可是,始终爬不上岸去。驮着那么大的蓝呀,究竟要运送向哪里。

某个角度,一个小喇嘛的头,刚好和初升的太阳重叠在了一起。亦真亦幻。我不由自主双手合十。

二郎剑栈道边,一只海鸥,盘旋着,“嘎”了一声,像是认亲,突然就落进了苏黎的手心。

码头上,有个集团在做旅游宣传,锅庄,独唱,停下来的当儿,有个人,先用藏语后又用汉语,作了一通宣讲。

我用我的诗集换了一张旅游地图。那个藏族小伙,看了看书目,又看了看我,伸出了不知什么含义的拇指。

书里有:哈拉库图。有:日月山下。有:那年西宁。有:塔儿寺的菩提。还有:文成公主。

倒淌河边

一匹铁青马,眯眼,打盹,凝重得像是头顶的铅云,不留神,就不会看出,马身上的某处,时不时地会,耸动一下。犹如梦在作祟,犹如针扎。

如果不是一只鹰盘桓着,落在了它的脊坪;如果不是鹰猛猛地,唳上一声——那马,是不是一直就那样眯盹到黄昏。

如果不是我和妻到此……

十多年前,我和苏黎,曾在这儿游奕,不远处的山丘上,有一个羊头鄂堡。有一个牧女,在圈场附近的平台上,摊着牛粪饼。她挖挲着沾满牛粪的双手,虽然听不懂她的话,却能感觉到她的身体里有涓涓细流,脸上绽出几朵唐朝的涟漪。

她的黑文夫,身穿藏袍,頭戴礼帽,在相近处,给一头驮牛梳毛,还在尾鬃上系了一个红缨。他转向我们,很满足地咳了一声,感觉他像是完成了多大的使命。

暮色来临,鸥鸟起身。一群牦牛,饮过水后,向西,缓缓移徙。

那牧女是不是那牧女——我们都感到好奇。她望了望我们,打了个哨声,专注于手中的经筒。

而一头雄牛,打着鼻喷,收紧肌弓,立起架势,仿佛,要去斗那块落日的红布。

阿勒泰:克兰河大峡谷

最担心的是,桦树上挂着的那块腊肉,会不会被鹰叼去。

最担心的是,那座淘金者住过的遗址里,会不会走出一个逃难的人。最担心的是那架生锈的装岩机,会不会“咣”的一声,倒出一斗岁月的碎骨。

好吧,还是让那头蹭痒的黑白花乳牛,轻轻的一声“哞”解读:什么是黄金,什么是人生,什么是烟云吧。

再“哞”一声,她就会找到从山巅上溜下来的一头新爱情。是不是,克里木豹。

走进一座牧民的毡包,那个哈萨克女子正在捅着火炉。她回眸一笑,脸上泄出了多少的孤寂。壁上的挂钟,“哐哐哐”地走时,像是一个人走在山路的脚步,更像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门口的狗一直叫着,不前扑,也不能盛怒,凿岩,掘井,声声闪着金黄的亮气。

一切啊,最终都落进了时间的吸盘里。

克兰河的水,翻着一波一波的栅栏。我和我的倒影,像是一把角尺,测量着人间的水文,测量着我心路的历程。

抬头间,我看到山坡上的那个牧人,像个提着漆桶的画工,他涂了阵红,涂了阵黄,在紫红里夹了块青铜,还在半空里画了一道彩虹。

所有用旧了的词,在这里,都找不到更好的比喻。那只鹰,一直停在半空中,都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在这样的蓝空中,留下一点点划痕。

那些尖顶的木屋,肯定是神迹。就连那匹黄草地上觅食的马,也像是一个童话故事。

两个图瓦人,在坡上的桦树林里,走来走去地捡蘑菇。远些看,完全是神在移着一枚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