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干湖,落雪为念(组章)
2024-04-17苇子
苇子
青山头,与芦花共舞
青山还青着,芦花就替它白了头。
这浩浩荡荡的芦花,白发止于白发,又何止三千文啊?
青山头的风,有水天互置的本领。总是放不下对芦苇的那份执念,在芦苇的一生中寻找痛点。风中芦苇,匍匐、摇曳、躲闪。那年祖母头上飞雪,蹒跚着一双小脚穿过苇塘的冰面,用飞扬的白发,去反驳意大利作家格拉齐亚·黛莱达的话:“我们是芦苇,命运是风。”
风萧萧兮,不过是一种错觉。
没人知道,是风吹动了芦苇还是芦苇吹动了风。或许脆断、抽搐、疼痛的是风。那些生生不息且又相依相拥的芦苇,根植在这片冰封的沃土,以飞翔的姿态,把风一遍又一遍收割。万顷白浪中,雪似芦花蔌蔌。
青山头的芦苇,从《诗经》里出发,飞越两千多年,只为一次撩动心弦的遇见。一路诗。一路乐。一路舞。
多像白鹭的族群,年年添丁进口。它们在芦苇荡里相亲相爱。攒下苇秆、苇叶、枯枝、羽毛。在芦苇的腰身处筑巢、生蛋、孵化。查干湖水滋养的一切生命,葳蕤蓬勃。幼鸟羽翼丰满,倚仗这五百多平方公里水面的势力,在秋风骤起时张开翅膀。芦花也是这样。羽翼旋开天空的一瞬,东方既白。
芦花与白鹭齐飞。
一纸白色耀目的肆意动荡而又欢乐的海。
青山头的一切事物,深谙仄起平落的技法,一切都在查干湖韵律之上。
一白到底,又燃烧不尽。
给鸟的口粮
留冬的鸟像风与风相送,像雪与雪相迎。
此刻,我站在全国十大淡水湖之一的查干湖。
查干湖结束了动荡,在凉凉的鸟鸣里,在雪绒被里酣然入梦。
橘红色花楸果,红色的山丁子果,深红色的忍冬果,每一粒都宅心仁厚。这是查干湖留给鸟儿门的口粮。
查干湖啊,你还要给生灵们多少恩典?
果然,当大雪封湖的时候,一群群鸟在枝头跳跃。红尾鸫、斑鸫、赤颈鸫、太平鸟、蜡嘴、锡嘴雀。白绒绒的雪从树枝上扑簌簌落下,那些头染白雪的红果,一如纸里包着火,不急于燃烧,只是一味地照耀着。
此时,鸟们各自施展技艺,一粒粒红果就吞进肚里。吃饱了,嘴里叼着一枚红果,在雪花飞舞的枝头开始杂耍,把红艳艳的果子抛向空中,再用嘴接住。黑褐色的羽毛,鲜红的果子,洁白的雪,真是一场鸟们的歌舞盛宴。
雪原旷远如歌。
总会有人扫出一片雪地,撒下小米、麦粒……
麻雀是上面一串串跳动的诗行。
残荷是冬天的建筑
残荷是冬天的建筑。
在初冬,在查干湖,在冰封雪覆的隐喻中,在残荷的记忆里,在芦苇的脉管里,一片大泽的前世今生被设计得鳞次栉比。
雪悄然下落,残荷以装饰,以宁静。
残荷是查干湖冬天的建筑。莲蓬如檐头瓦筒前垂挂的挡片,我愿意把它称为瓦当。
一种极简主义的美。
一幅水墨丹青。
父亲在世时,愿意把那些从莲蓬里抠出来的莲子,叫瓦砾。把膝盖碾压成半圆筒状的黏土叫瓦片。弧度与父亲弯曲的身腰保持一致,与张开的弓保持一致。雪在下落的过程中摩擦取火,即便再卑微的泥土,父亲也会把它烧制成瓦当。
残荷,是把欢乐的事物还原成图像。衣服来自湖底泥土中的釉,经过高温还原成火焰。
在残荷的服饰里,我们能找到凤凰浴火,涅柴重生的蛛丝马迹。
查干湖中,这些低微的生命啊!它们太容易把身体中的铁交给冰雪,熔炼、锻打、砌筑、成型。优雅的建筑总是在风干忧伤之后开始痛彻,而仰望苍穹之后开始埋首。
“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来查干湖与我同住吧,千万枝残荷不就是千万间广厦吗?我愿意把这种建筑称为雪庐。那些能构成美妙事物的,不宜窖藏太久或者束之高阁,我们要还原它的声音、气味、温度和色彩。比如庐中对饮,写诗,调素琴,或者高歌。
我想从一枚莲子空缺的位置,进入这片瓦当的内部,独享庇佑与苍茫。
谁此时孤独,就别再孤独。来查干湖看看雪打残荷吧,在查干湖,在雪庐,
“让我们谈谈我们所知道的宁静,我们能够知道的、深切、可爱的宁静”。
冬捕是破网而出的黎明
冰之上,夜幕下,马拉爬犁向查干湖心行进。
一条千米长的鱼网,在逐浪的经声里,在长调与呼麦的悲欣交集中,在三牲祭湖的圣典上,汤汤醒来!
春天里的故事,冬天就开始了。
我们以绳结网,捕捞收获。从来没设置过圈套。
渔把头、渔工、马匹……露在外面的毛发都被哈气染上霜花。把自己凝華成一缕照夜的白,行走点亮鱼群的方向。渔工们怀抱铁钏,用咣当咣当的心跳,咔嚓咔嚓击穿冰雪。被寒风吹彻的骨骼里,那些闪耀的质地,铮铮作响。
群星倾泻而下,用滚烫来测试查干湖的深度。
马拉绞盘,渔网缓缓而出。冰湖腾鱼,被冰雪封冻的嘴巴,哪一张都笑得大敞四开。
闻一闻吧,这查干湖寒冷的气味。尝一尝吧,这跌落东北方言的湖水。祖国北方的海,黎明破网而出;北方祖国的查干湖,日出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