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2024-04-16小松
小松
一
临近寒假的大学校园总是充斥着一股莫名的躁动,大家步履匆忙地穿梭于教学楼之间,无论是裹紧衣服怕寒风侵袭还是怕耽誤最后在老师面前刷脸的机会,至少表面上,那些坚毅的面庞似乎在告诉你,再皱一个月眉头,接下来命运便会回报大家一整个假期的喜笑颜开。
我从因为隔着玻璃而略显朦胧的视野中抽离开,隐约听到教授最后的询问。他啜饮一口凉掉的咖啡,略微顿了一下,说:“还有人提问吗?如果谁的论文还有困难,这可能是你们最后的机会了。”
我这才想起自己“蓄谋已久”的提问,于是立刻举起手。
“小张啊,问吧。”
“我最近在研究关于乡村AI和大数据平台的搭建,发现除了要解决数据中心的供能问题,更重要的是人们是否接受一件短期内看不到效益的事情。特别是农村人口老龄化尤为严重,对于他们来说,应付高科技系统可能需要花费很高的学习成本……”
我在这个课题上倾注了不少心力和情感,教授很支持我的研究。他曾说自己跟我一样在农村长大,总希望能为家乡做点什么。如今大数据和AI早已深入城市的各个角落,但对于农村而言,新时代的面容依然半遮半掩。
教授听罢,又端起了咖啡杯,思索一阵后,说道:“我明白老一辈人可能不具备年轻人擅长的图形思维,或许我们要重新将‘天人合一的古老思想融入传统面向对象的操作思维中去……”这个点子或许是现想的,但教授一旦找到某个有趣的点便可以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我很乐意听教授信马由缰地展开自己的观点,但这时候手机屏幕突然亮起,老妈发来一段语音。
“你试试联系你爸,我打电话他不接,我知道他又去喝酒了,但也不能不接电话啊!这么大年纪了还不让人放心……你打给他问问。”
教授还在讲着,有几次他试图再次端起咖啡,只恨杯中无物。我敷衍地听完了教授的结论,便匆匆走出教室,来到了走廊。
二
视频拨通中……
老妈的脸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满面愁容:“吃饭了吗?哦,刚下课是吧?”
“我爸怎么了?是不是喝醉了?”
“没喝醉,出门前还跟我吵呢!”
我以为又是一次日常的夫妻拌嘴,但很显然这次老妈需要我出面解决问题。
“你爸又让人糊弄了,赔了不少钱,你替我好好劝劝他,这年头生意哪有那么好做?还不如跟我一样踏实找个事儿做,赚个工资。你以后还要结婚,哪经得起这么一次次的折腾……”
“他到底干什么了啊?”
“也不知道进了批什么货,反正我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劲。他能懂什么,也就听别人说了几句就心动了。你打电话时别说自己知道那么多,你就让他回家,别乱跑。”
“好,我劝劝他,确实不能老喝酒。”
我能听出我妈说“别乱跑”三个字时候的迟疑,农村老一辈人的委婉表达我再习惯不过,即便他们再怎么想念我也只能蹦出一句“吃饭没”,但反过来,即便是明白这些道理的我,也只懂得回复一句“吃了,你们呢”,而实际意思则是“我也想你们”。
我妈是在担心我爸想不开。
视频接通,老爸身上的酒气隔着屏幕都能闻到。
“你妈是不是跟你说了?儿啊,你还知道关心我,可是关心又有什么用,我只会觉得更愧疚……”他嗓子似乎被什么堵住一样,再也说不出话来。任凭谁看到这副样子,都会觉得又心疼又无奈。
“爸,你别喝了行吗?我们俩都担心你,没什么是过不去的啊。”
“你们不懂,你比我有出息,儿子,都读到硕士了……我对这个家庭有责任。”
“我就想要你好好活着,我自己能行,不用你帮我什么。”
“连你也说这种话……”这个年逾五十的男人说话带着哭腔。我担心他被什么东西绊倒,他是在马路上吗?
他突然丧了气,说道:“谁不想成点事?要是你爷爷还在,肯定也不至于这样。”
三
爷爷对我来说,是陌生的。他去世在我出生之前,是一个活在故事里的人,我对他的所有了解都来自老爸或其他亲人的回忆,而眼见的则是墓碑上的文字,那行苍劲有力的楷书一旁还有几行小字。
虽然老爸对于自己的失败有过多种解释,比如院子里长了某棵树,或者老妈瞒着他卖掉了我收养的流浪狗,但最根深蒂固的还是爷爷的英年早逝。
我很理解老爸的执念,毕竟岁月沉淀给人的智慧必然拥有独特的价值,俗语有言“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更何况是老爸口中声名远播的老人。爷爷是个无论经历多少人生波折,都能找到一条向上的路的人,就像一个稳重的船长,总能从浪潮汹涌的海上平安归来。
这样的人,想必如果自己的儿子处于人生低谷,哪怕随便指点几句,也能让儿子醍醐灌顶吧?甚至我相信,哪怕爷爷对老爸的境遇一言不发,仅凭沧桑的目光便能给这个沮丧的中年人重新注满生活的动力。
想到这里,我立刻联系了教授,我们学院最近正在启动一个“故人归来”项目,因为各种原因进展一直比较缓慢,或许它能够帮助老爸实现愿望。
“其实很多人都忌讳这件事,你想想,一个已经去世多年的人,突然出现在你面前还开口说话了,你怵不怵?”教授先给我提了醒。
“这个因人而异吧,我记得人类原始曾经相信万物有灵,而祖先去世后更是会一直陪伴在族人身边的。你想想如果能跟自己的祖先畅所欲言,那该多棒——就像是《哈利·波特》里仿佛没有逝去的邓布利多校长!”
“以目前的技术,要彻底还原‘邓布利多还有点困难,毕竟我们没办法完全了解一个人的性格,甚至我们对自己都没有那么了解,还要靠无数种理论给自己做人格分析……”
“所以您的意思是?”
“我们需要时间。”
“啊?还是不行啊?”
“不不不,我是指,我们要创造你爷爷的虚拟人格,需要時间来不断录入数据,用一次次的选择来验证他的各个维度的人格特征。你知道萨特吗?”
“存在主义?”
“对,存在主义突出选择的重要性。我们要做的不仅仅是根据他的成长环境、教育背景来做数据分析,更多的是在具体情境上让这个人做出选择,这一选择需要我们凭借对他的回忆代他进行。其实嘛,用萨特的观点来说,当下的我们也是被过往的选择铸就的。”
教授继续解释道:“这样最终呈现的虚拟人格,虽然不会拥有全部的记忆,但是会在品质上更加接近本人——或许这才是你父亲最需要的那部分。”
“对!”
四
当爷爷的3D模型突然浮现在屏幕前的时候,老爸几乎吓了一跳。
这一形象来自家里仅存的一张合影,合影中的爷爷面容枯槁——据老爸说,那时候他已经处于癌症晚期了,但即便如此他还强撑着精神,和大家一起过完了最后一个春节。
按照教授所说,“要代空白人格选择的人一定要对他无比熟悉,那自然非你父亲莫属了,当然碰到无法作答的选择题时还可以问一下其他亲人的意见”。
“这个是我们的课程作业!你配合一下好不好?”我想尽说辞尝试让老爸相信,这不是什么馊主意,而是为了帮助我验证最新的科研成果。
“行吧,我试试看,你是说要做题?”
“对,教授根据马斯洛的需求层级——你大概听不懂——还有我们自己的乡土文化,从数据库里抽调了不少问题,你得按照对爷爷的回忆如实回答。”
这些题目从基本的生命意志,到传统人群安身立命的一些基本命题,比如家庭责任、家族声望都有涉及。生活在这里的人有着特别的情感模式,对命运也有着不同的理解,通过具体的情境演绎,这些问题最终会变得非常具体而日常化,比如:“你孩子哭着想要买一个玩具,但你手头一时比较紧张……”“终于你还掉了之前欠下的债务,就在你回到家的那天,屋里却传来哭声……”
“行,我抽空做做。”老爸刚答应下来,便挂掉了电话。
随后一段时间里我全力投入了寒假前最后的收尾工作,无论是科研考核还是阶段性测试,都让人忙得不可开交。我偶尔会跟老妈通话,按照她的说法,老爸近期虽然还是没有听她的话找一份新工作,但也不怎么外出喝酒了。
“你爸现在每天最大的营生就是坐在电脑前做题,不过挺好,他不跟我闹就谢天谢地了……”老妈言语中流露出一丝欣慰。“不过有天晚上我去上厕所,看到你爸对着电脑屏幕抹眼泪呢。”
五
一个月后,老爸做完了所有题目,这意味着他几乎按照爷爷的意愿——虽然只是他认为的爷爷——重新走完了爷爷的大半辈子。教授临放假又给我更新了另一套情境数据库,另外还有声纹资料库。
天啊,我几乎忘记了这一点!爷爷是要说方言的,而要重构他的声音,不仅要找到合适的声线,还要让虚拟人格会说家乡话。我可不想最后虚拟人格完成的时候,爷爷操着一口普通话,然后被老爸评价说“这可不是你爷爷”。
在过年前的那几天,我几乎一门心思扑在方言词汇的采集上,无论是查阅资料还是收集方言表达,都极大丰富了我对家乡方言的认识,原来还有那么多我不知道的家乡话。
当然每个个体之间的俚语和口头禅都是不同的,这是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
当最后3D模型搭配毫无生硬感的声音出现的时候,我几乎可以用惊喜来形容老爸的反应。
“好家伙,真的有点像你爷爷了。我现在能直接跟他说话吗?”
“我看下,可以的,监控器和麦克风都调好了。”
“……爹?”
屏幕那边传来了苍老的声音。
“三儿啊,你也能扛起一个家了。”
老爸的眼泪夺眶而出,几乎是捂着脸跪在了地上。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按照我们家乡的习俗,会前往坟场祭拜并迎祖先回家过年。我跟着老爸的车来到了少有人问津的那个角落。
我学着其他亲戚给爷爷的坟头换上了新的黄纸,鞭炮随后点燃,爆炸后的浓烟钻入鼻孔的味道和童年别无二致。
“老祖宗们回来过年啦!”在众人的齐呼声中,我似乎有理由相信,爷爷真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