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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卑微的人也有故事

2024-04-16李伟长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4年3期
关键词:盖伊讣告无表情

李伟长

在盖伊·特立斯的《被仰望与被遗忘的》中,相对于那些被仰望的人物,他笔下那些被遗忘的灵魂更让我喜欢,从中我看到了大多数人的命运,包括我自己的。

盖伊写了一个纽约的地铁售票员。他卖了几十年的地铁票,发现来买票的人都苦着一张脸,或者面无表情,便贴了一张字条在窗口:请给点微笑,这活儿已经够辛苦了。果然,如他所愿,买票的人看到这张字条,都会心地笑了。

然而,售票员发现,乘客一进了地铁车厢,笑容就自动消失了,脸上又变得毫无表情,重新开始推搡,陷入拥挤和胡思乱想。笑容瞬间去哪儿了?这个地铁售票员还发现了更多,他说:“我注意到一件事,大多数纽约人习惯每天早晨从一个固定的转门入口进地铁,他们永远不会换别的门。”

当一个人的习惯越来越多,也就意味着这个人的生活越来越趋于稳定,趋于无变化了。固化就是自我的体制化。人们常常意识不到自我的禁锢和体制化。一边自愿沉迷于自我体制化,一边试图反抗外在的体制化,这便是大多数人的矛盾生活,也是被遗忘者的宿命。总有人不乐意堕落,总有人试图撕开沉闷的习惯,地铁售票员贴在窗口的字条就有着这样的意思。

都说人们常常不清楚,此生该走向哪里,但在地铁站,每一个乘客都知道自己的目的地,上班,回家,去出差,去开会,地铁也就成了过程,煎熬的过程。乖谬的是,虽然待在地下的时间短,但乘坐地铁似乎很容易让人焦虑,乘客急切地等着到站,从地下走到地上来。

售票员也好不到哪里去,每天从地上赶到地下卖票,看到的都是没有表情的脸,以及稀里糊涂的问路者,收钱,卖票,久而久之,他们不变得冰冷才怪。地铁售票员们的工作乏味、无聊、单调、磨人,笑容被他们扔在了家里,笑不笑没什么不同。年复一年,面无表情就成了一种习惯。

他们就是被遗忘的人,没人会在意售票员们的喜怒哀乐。在大多数乘客的眼里,地铁售票员和自动售票机没有什么不同,甚至后者因为没有脸,反而看着比面无表情的售票员更亲切一些。一个售票员如果连续干上20年,也許就可以这样表述:20年来,有60多万人从他手里买了地铁票,而这些人,他可能一个都不认识。

还可以有这样的句子:他工作30年,平均每周做一个PPT,共做了1500多个PPT,一个小小的优盘就装下了,但退休时,他根本不想带回家;作为程序员,他一生写了几十万行代码;作为厨师,他一生炒了上万盘菜;作为快递员,他一生送了几十万个别人的包裹。还有接听了几万个电话的客服,写了几千份可有可无的工作报告的人,听了几千场会议的速记员……然后他们被遗忘了。大多数人属于被遗忘的人群,他们又会被谁仰望呢?

必须自己给自己找点乐子,不然这无意义的工作,会摧毁任何一个有趣的灵魂。记得看过一本叫《先上讣告后上天堂》的书,讲到《独立报》的前辈、95岁去世的豪斯顿·沃宁先生,曾为1.3万多人写过讣告。

这能算成就吗,还是真够无聊的?我想,唯一的解释,大概就是他真的喜欢写讣告。很多作家一直不断地写,哪怕是重复地写,只是因为他们喜欢写,就像有的人喜欢打麻将一样。我父亲有个朋友,每天喝3顿酒,早上2两,中午和晚上各3两,一天8两酒,除非有事,否则雷打不动,喝了30年,没别的,他就是喜欢喝。

盖伊就像高明的摄影师,记录了许多人的生活,有擦鞋工、理发师、按摩师、地铁售票员、叫早员等从事各种职业的人,那些被遗忘者的故事融合在一起,正是一个热闹乏味的城市,正是那热腾腾的无聊生活。用盖伊·特立斯的话说:“纽约是一个巨大的、无情的、被分割的城市。在这里,早报第29版上登的是逝者的照片,第31版登的是订婚男女的照片,头版上满是那些现在主宰着世界、尽情享受着奢华人生,但终有一天会出现在第29版上的人们的故事。”

如果注定被遗忘,那就自己给自己找点乐子。如果期望获得仰望,让记忆记住故事,那就像盖伊那样写下来。救出这些被遗忘的人,我以为就是文学的意义。

选自《人世间多是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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