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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的幸福

2024-04-15叶广芩

北方人 2024年3期
关键词:洋娃娃值日胡同

叶广芩

1956年,我7岁。

7岁的我感到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我从外面玩回来,母亲见到我,哭了。母亲说:“你父亲死了。”

我一下蒙了。我已记不清当时的自己是什么反应,没有哭是肯定的。从那时我才知道,悲痛至极的人是哭不出来的。

经此变故,年幼的我开始分担起家庭的重负。

那年,我带着一身重孝走进了北京方家胡同小學。

这是一所老学校,在著名的国子监南边,著名文学家老舍先生曾经担任过这所学校的校长。我进学校时,绝不知道谁是老舍,我连当时的校长是谁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班主任马玉琴,是一个梳着短发的美丽女人。在课堂上,她常常给我们讲她的家,讲她的孩子大光、二光,这使她和我们一下拉得很近。

在学校,我整天也不讲一句话,也不跟同学们玩,课间休息的时候就一个人或在教室里默默地坐着,或站在操场旁边望着天边发呆。我最怕同学们谈论有关父亲的话题。只要谁一提到他爸爸如何如何,我的眼圈马上就会红。我的忧郁、孤独、敏感很快引起了马老师的注意,一天课间操后,她向我走来。

马老师靠在我的旁边低声问我:“你在给谁戴孝?”

我说:“父亲。”

她什么也没说,把我搂进了怀里。

我的脸紧紧贴着我的老师,我感觉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热和那好闻的气息。但是我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眼泪,就强忍着,喉咙像堵了一块大棉花。

马老师什么也没问,她很体谅我。

一年级期末,我被评上了“三好学生”。

为了生活,母亲不得不进了一家街道小厂糊纸盒,每月可以挣18块钱。这就给我增添了一个新任务:每天放学后将3岁的妹妹从幼儿园接回家。有一天轮到我值日,打扫完教室已经很晚了,我匆匆赶到幼儿园,小班教室里已经没有人了,我以为母亲把妹妹接走了。到家一看,门锁着,母亲加班,我才感觉不妙,赶紧转身朝幼儿园跑。从我家到幼儿园足有4站的路程,我跑得两眼发黑,进了幼儿园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进小班,我才看见坐在门后的妹妹,她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等我。原来是幼儿园阿姨下班后把她交给了看门老头,那个老头把这事给忘了。看到妹妹一个人胆怯地缩在墙角,我为自己的粗心感到内疚,我说:“你为什么不使劲哭啊?”妹妹噙着眼泪说:“你会来接我的。”

那天我蹲下来,让妹妹趴到我的背上,我要背着她回家,我发誓不让她走一步路,以补偿我的过失。我背着她走过一条又一条胡同,妹妹几次要下来我都不允,这使她的心感到了较我更甚的不安。她开始讨好我,在我的背上为我唱她那天新学的儿歌,我还记得那儿歌: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

跳呀跳呀一二一。

小熊小熊点点头呀,

小洋娃娃笑嘻嘻。

路灯亮了,天上寒星闪烁,胡同里没有一个人,葱花炝锅的香味不时飘出。我背着妹妹一步一步地走,我们的影子映在路上,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变短。两行清冷的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下,淌进嘴里,那味道又苦又涩。

妹妹还在奶声奶气地唱:

洋娃娃和小熊跳舞,

跳呀跳呀一二一……

是第几遍重复了,不知道。

那是为我而唱的,送给我的歌。

这首歌或许现在还在为孩子们所传唱,但我已听不得,一听见它,我的心就会紧缩、发颤。

以后,每到我值日,我就会紧张和恐惧,生怕把妹妹一个人留在空旷的教室。每每还没到放学,我就把笤帚抢在手里,拢在脚底下,以便一下课就能立即打扫。有好几次,老师刚说完“下课”,班长的“起立”还没有出口,我的笤帚就已经挥动起来。

这天,做完值日,马老师留下我,问我为什么这么匆忙。我急得直发抖,要哭了,只会说:“晚了!晚了!”她问什么晚了,我说:“接妹妹晚了。”她说:“是这么回事呀,别着急,我用自行车带你过去。”

那天,我是坐在马老师的车后座去幼儿园的。

之后马老师免去了我放学后的值日,改为负责课间打扫。

恩若救急,一芥千金。

我真想对老师从心底说一声“谢谢”!

是平平淡淡的生活,是太一般的小事,但于我却是一种心的感动,是一曲纯洁的生命乐章,是一片珍贵的温馨。忘不了,怎么能忘呢?

如今,我也到了老师当年的年龄,多少童年的往事都已淡化得如烟如缕,惟有零星碎片在记忆中闪光。在我人生之路上给予我理解和爱的老师,我祝福您!

(摘自2023年第8期《读者·读点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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