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到晚”的句法、语义及词汇化分析

葛建慧

“一天到晚”是一个固定结构，清代就已经出现。搜索同时期的文献，还发现有“一天”和“到晚”在句子中共现的用例，例如：

（1）第二天，第三天出去一天，到晚仍没消息。（BCC语料库）

（2）周先生道：“我正睡午觉，都回复走了，一天忙到晚，真烦极了。”（BCC语料库）

虽然两句的“一天”和“到晚”不是线性顺序上的直接组合，但是两个成分距离很近，语义上大致都表示一昼夜的时间。而且搜索BCC语料库古汉语的用例，发现例（1）中的用法出现了8次，例（2）中的用法出现了9次，这两种相比于“一天到晚”的出现频率是很低的。现代汉语中有表示“一整天”意思的“从早到晚”，表面上这两个词看都可作状语，语义相同，基于语言的经济性原则本应省去一个，但就我们目前的使用状况，这两个词使用频率都比较高，证明在更深层面上，它们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因此下文将对“一天到晚”进行共时平面的分析，再从词汇化角度探究这个词的成因。

一、从句法方面看

从句法角度来看，“一天到晚”常作状语，出现在句首或句中的位置，偶尔还可以作定语，并且多和范围副词、否定词连用。

（一）作句法成分

“一天到晚”通常处于状语的位置上，修饰限定后面的谓语成分，例如：

（3）一天到晚不过输上二三百个钱，觉得无味。（CCL语料库）

（4）到如今一天到晚只好躺在烟铺上过日子，哪里还有工夫又要会客，又要办公事呢？（CCL语料库）

例（3）和例（4）中的“一天到晚”作句首或句中狀语，表示输上二三百个钱是个常事，躺在烟铺上过日子是常见状态。从以上两例看出，“一天到晚”后面的动作、行为或状态是可以重复性发生和延续性进行的。

“一天到晚”偶尔也作定语，这种用例只出现了两次，如下：

（5）修禅需要几十年尽心参究才能打开本来，而且现在一天到晚地参禅，时间不允许。（CCL语料库）

（6）你既然不肯供招，本县一天到晚地公事甚多，哪有工夫问你？（CCL语料库）

（二）与其他词类的组合

“一天到晚”经常和范围副词连用，位置不固定，用法比较自由，这些副词有“都”“只”“唯”等。

1.范围副词

范围副词可以出现在“一天到晚”的前面，例如：

（7）管清波连我都一天到晚脚后跟打后脑勺嘛，不用说你啦！（CCL语料库）

（8）如今见父亲死了，心上十分欢喜，眼泪都没有一滴，只一天到晚到赌场里头去赌钱。（CCL语料库）

（9）竟多日不去设朝，唯一天到晚和莲妃在宫中饮酒取乐。（CCL语料库）

例（7）前加范围副词“都”，“都”是总括性范围副词，表示包括“我”都在“脚后跟打后脑勺”，同时这种状态是不间断的。例（8）“只”是唯一性范围副词，就是说这个人在父亲死后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赌钱”，并且“赌钱”是重复发生的动作行为。例（9）前加范围副词“唯”，“唯”是唯一性范围副词，是说宣宗做了与莲妃饮酒取乐这一件事情，这个事情是重复发生的。事实上，“一天到晚”前面加上范围副词的情况很少，搜索CCL语料库发现只出现43次，占“一天到晚”总用例的1%。

当然，范围副词也可以在“一天到晚”后面出现，限定后面的谓语部分，例如：

（10）老烦一天到晚都在整理东西，却怎么也理不清。（CCL语料库）

（11）这就是我们家的小慈善家，一天到晚就在我们耳边嘀咕着，告诉我们要如何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BCC语料库）

（12）他一天到晚尽是骂人！（CCL语料库）

“一天到晚”后面的谓词性成分都是持续性或重复性的。例（10）后加范围副词“都”，修饰限定主语名词所做的事情是在一个范围之内的。例（11）“就”是唯一性范围副词，表示概括的对象是范围中的某个个体。例（12）后加总括性范围副词“尽”，表示概括的对象是整个范围的所有成员。

不同于前一种情况，范围副词在后的情况很常见，搜索CCL语料库发现，后加“只”出现了117次，后加“都”出现了393次，后加“就”出现了225次，其他的出现20次，占总用例的14%。范围副词在“一天到晚”前和在“一天到晚”后，用例相差很大，产生这种情况的原因可以用以下几点来解释。

首先，从语义指向看，拿出现在“一天到晚”后频率最高的“都”来说，范围副词“都”一般在总括对象的后面。例（10）中“都”在语义指向上是前指时间成分“一天到晚”。如果将“都”放在“一天到晚”的前面，就变成了指向“老烦”，这明显不能成句。

其次，从变换手段来看，有的范围副词在“一天到晚”前后都可以出现，句子也都成立，在句法、语义上会有较大变化。例如：

（13）他懂得５种语言，一天到晚就在信息的海洋里捞他所需的东西。（CCL语料库）

（14）他懂得５种语言，就一天到晚在信息的海洋里捞他所需的东西。（自拟）

史金生教授认为，语言成分的次序和其语义辖域的大小相对应，这是一种语言普遍现象。“一天到晚”在句中的位置不同，使得句义发生改变。当“就”在它后面的时候，“一天到晚”是句首的修饰语，修饰限定整个句子，说明“他”整天都在捞东西这一件事。当“就”在前面时，“一天到晚”修饰谓语部分，表示“他”学会5种语言之后就立刻整天捞东西。实质上，后一句的“都”已经不是范围副词，而是连接前后两个小句的连词。因此两个成分的位置互换，句法、句义也会随之变化。

而有的范围副词如“都”，一般在“一天到晚”后面出现，偶尔出现在前面。例如：

（15）然而就却说：我都一天到晚想跳楼呢！（BCC语料库）

（16）然而就却说：我一天到晚都想跳楼呢！（自拟）

前一句表示包括“我”的整体成天想跳楼，副词“都”有突显强调前面名词性成分的语气或情态，表示甚至的意思。因此，这里的“都”不是单纯的范围副词，已经在向语气副词转化。正如张谊生教授所说的，此时的“都”是强调极性的主观表述。后一句意思是“我”整天想跳楼。同样这也是因为语言成分在句中的位置不同，引发了其管辖范围的改变，从而使得句义改变。

最后，从理论依据来看，范围副词出现在“一天到晚”前后都是合理的，但一般时间副词都处在比较靠前的位置，“一天到晚”严格意义上不属于时间副词，但是该成分可以看作时间副词，因为其一袁毓林教授谈到此类问题时说过，上面的语序原则和语序模式不仅对副词有效，对状语位置上的其他词类范畴也适用，也就是说表时间的“一天到晚”应位于范围副词之前。其二它在语义上表示时间；在句法功能上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作状语，作定语的情况只有两例，不作主语、谓语和宾语；只能修饰限定其他成分，不能被其他成分修饰限定，中间不能插入其他成分；中间没有语音停顿。因此，“一天到晚”正处在向时间副词发展的过程中，所以也像其他时间副词一样基本上位于范围副词之前。

2.否定性成分

否定性成分经常出现在“一天到晚”前面，例如：

（17）但也是那么有限的两次，并没有一天到晚挂在嘴上，更没说过“外边的饭菜无法下咽”。（CCL语料库）

（18）心中竟浮起一阵怅惘，转念却忖：“小豆豆不一天到晚揍他才怪！”（CCL语料库）

例（17）中“没有”在“一天到晚”前面，表示部分否定，意思是没有一直挂在嘴上。例（18）中“不”在“一天到晚”前面，表示肯定，意思是小豆豆会一直揍他。这是因为“不”和“才怪”共现，通过双重否定表示肯定，属于句法否定，没有对命题的真实性进行否定。

否定性成分也可以经常出现在“一天到晚”后面，例如：

（19）我纳闷了，他跟着婆婆，一天到晚不得個闲空儿，还什么工夫给你我作这些针线？（CCL语料库）

（20）事情儿乱糟糟的，一天到晚没一点儿空暇。（CCL语料库）

例（19）中的否定性成分“不”是副词，例（20）中的否定性成分“没”是动词。“没”和“不”都位于“一天到晚”之后，表全局否定或全部否定。北京大学黄河和袁毓林教授认为时间副词可以放在否定副词前面，但实际上“一天到晚”在否定性成分前后都可以出现，并且出现频率相差不大。

二、从语义特征看

根据对语料的考察研究发现“一天到晚”具有如下语义特征：

（一）长时间性

这时候的“一天到晚”意义比较具体，例如：

（21）妈妈一天到晚总会说：“好好学习，一定要考上好中学，考不上好中学就没有出路。”（CCL语料库）

（22）刚出生的小燕子，黄毛乳臭未干，闭着眼睛，一天到晚总是张着嘴讨食吃。（CCL语料库）

两例中“一天到晚”修饰的动作、行为或状态进行的起点和终点之间有一段相当长的距离，并且终点是不确定、模糊的，或者说只有起点没有终点，如果后续句没有说明特别情况，那么这种情况是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的，因此“一天到晚”还具有持续性的语义特征。

（二）重复性

当然，“一天到晚”还具有重复性的语义特征，例如：

（23）我们部队训练这样紧张，要我动员大家一天到晚去抠暖气片缝，我不干。（CCL语料库）

这里“一天到晚”除了表示时间长、持续性，兼有重复性的语义特征，与前者不同之处在于，修饰的行为动作是有明确的起点和终点的，这样的动作是可以多次进行的。例（23）中抠暖气片缝是有界的，可以抠一次、两次和很多次。说话人说整天就只做抠暖气片这一件事，带有夸张的意味，表示强烈的不满情绪。

三、从历时层面看

“一天到晚”到了清代才开始使用，并且使用频率很高，它通常处于句中、句首状语的位置上，和其他副词一起修饰谓词性成分，语义上表示时间长，后来逐渐词汇化，原因可由以下几点来解释。

（一）受“一天”影响

清代以前，“一天”和“到晚”没有在一个句子中共现，固定结构“一天到晚”最早出现在清代的《儿女英雄传》中，出现了三次。例如：

（24）为什么他一天到晚，烟只管吃得最勤，却也吃得最省。（CCL语料库）

（25）本来呀，二位奶奶一天到晚这是多少事！（CCL语料库）

两例“一天到晚”都处在状语的位置上，意思上相当于整天。而在这之前，“一天”和“到晚”从未在线性顺序上紧邻，“一天到晚”出现之后便以较高频率出现，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变化，与“一天”的词汇化有关。时间副词“一天”大约在明代出现，在动词前作状语。例如：

（26）少游直跟到轿前，又问讯云：“小娘子一天欢喜，如何撒手宝山？”（CCL语料库）

这里的“一天”不是充任主语或宾语的时间名词，而是作修饰动词“欢喜”的时间副词，意思相当于整天。据统计，明代表示“整天”义的时间副词“一天”出现7次，清代出现1次。而《现代汉语词典》收录的“一天”义项分别是：一昼夜；一个白天；某一天。义项的消失，是因为清代“一天”表整天的这个义项由“一天到晚”承担，其他仍由时间名词“一天”保留。这样，受“一天”词汇化的影响，“一天到晚”也发生了词汇化，承担了“一天”的副词义。

（二）句式的糅合

不同于常见的双音节副词词汇化的机制，“一天到晚”的形成与糅合机制有关。叶建军教授认为句式糅合是两个语义相同或相近的句式A与B，因某种语用目的通过删略重叠成分合并成为一个新的句式C的现象。他还提出了糅合的三个原则，分别是语义相近原则、时代先后原则和成分蕴含原则。而“一天到晚”的形成就符合这三个原则。

首先，“S一天NP”和“S到晚NP”语义相近，符合语义相近原则。例如：

（27）到晚全无一人出，张飞忍一肚气还寨。（CCL语料库）

例（27）“到晚”是介宾结构，后面加上谓词性成分，表示一整天都没人出来。其次糅合生成的“S一天到晚NP”符合时代先后原则。明代时间副词“一天”就已经出现，介宾结构“到晚”最早出现在《三国志评话》，而“一天到晚”最早在清代出现。最后，“一天到晚”的语义蕴含了“一天”的语义和“到晚”的语义。这样，时间副词“一天”的词汇化诱发“S一天NP”和“S到晚NP”词汇化，通过糅合机制生成了一个新的句式“S一天到晚NP”。

后来这个结构经过较高频率使用，经常出现在状语的位置上，北京大学杨荣祥、李少华提出：某种语言成分如果经常处于谓语之前，它极可能发展为副词，而且必须是经常处于谓语之前，才有演变为副词的可能性。因此，固定结构“一天到晚”正在向时间副词的方向发展，是表时间的副词性短语。

四、结语

“一天到晚”刚出现，就可以认为是正在向时间副词的方向发展，因为句法上它总是处于状位，修饰限定后面的谓词性成分和小句，与范围副词“都”“只”“唯”共现，句子否定性成分的位置自由；语义上不是单单表示一昼夜，而是具有“+长时间性”“+重复性”“+持续性”的语义特征。此外，“一天到晚”从产生之初就处在词汇化历程中，明代“一天”词汇化为表“整天”义的时间副词，之后“一天到晚”就迅速形成并且高频率出现，再加上这个词总是处在状语的位置上，到现代汉语中已经是表示整天义的副词性短语，其中句式的糅合是该词词汇化的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