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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师陀《果园城记》中的小说艺术与中国文学传统

2024-04-15杨林

雨露风 2024年1期
关键词:师陀古典文学抒情

《果园城记》是师陀最具代表性的小说集之一,由18篇独立的短篇小说构成。师陀在《果园城记》中所创作的乡土抒情小说历来为众多学者所称道,如1946年唐迪文评价《果园城记》是“古老的内地中国的一个投影,也是一篇朴素的诗”。[1]师陀作为一名“京派”代表作家,其作品的艺术风格广泛继承了中国古典美学的文学传统。为了进行深入探究,本文从意象传统、人物塑造和古典特质三个方面出发,进一步阐述师陀《果园城记》与中国文学传统之间的深刻关系。

一、《果园城记》中的意象传统

《果园城记》中广泛出现了小城、黄昏、庭院、原野、佛塔等各种意象,这些意象与小说的乡愁主题相呼应,寄托着作者复杂的情感。同时《果园城记》中的意象与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意象一脉相承,从中可看出师陀对古典文学中意象传统的自觉继承。

(一)城的意象

中国古代诗歌和小说中向来不乏对城市的描写,宋元话本如《东京梦华录》等充斥着浓厚的市井气息,大量描写宋元时期的市民生活。明清小说朝着更通俗易懂的方向发展,对城市的刻画细致入微,如《儒林外史》和《红楼梦》对南京和北京这两座城市生活百态的描写。无论是写城市的繁华还是衰败,“城”这一意象在古典文学中成为一个代表着市民生活的文化符号,寄托着文人墨客对自身生活和命运的关注。

《果园城记》中的十八篇小说都围绕着“果园城”这一内地小城里的故事展开,小城自然成为《果园城记》中一个频繁出现的意象。师陀笔下的小城意象所揭示的不是城市的繁华与喧嚣,而是一个小城的衰败与停滞。如《果园城》写到“我”在阔别多年后回到果园城,感到这里是“静止如水然而凄凉极了的城”,[2]8尽管多年过去,但果园城似乎停滞了一样,在“我”的眼里依然没有多少变化。在《葛天民》中,“我”在与葛天民重逢时不禁感慨果园城的生活是如此凝滞,“人是生活在小城里,一种自然而然的规则,一种散漫的单调生活使人慢慢地变成懒散,人也渐渐习惯于成规……这城里的生活仍旧按照它的老规律,乏味地慢吞吞进行着,太阳转到西面去了,我们可以想象它是每天就这么着转到西面去的。”[2]

“城”这一意象在师陀笔下寄托着他对故乡的复杂情感,一方面小城的衰败与停滞、愚昧和落后让“我”想要远远逃离;另一方面小城恬静温馨、闲适惬意的牧歌情调又让“我”深深向往,难以忘怀。

(二)黄昏意象

黄昏在中国的文学传统中是一个经常被使用的典型意象,最早在《诗经》的《王风·君子于役》一诗中,就有了选取“黄昏”入诗来表达思妇哀怨的例子。诗中“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三句,虽纯粹写景却给人无限联想:太阳下山了,鸡进窝了,牛羊从山坡上回来了,外出的人陆续回家了,只有女主人公倚门翘首企盼着行役在外的丈夫。自《君子于役》之后,日暮黄昏便成了一个原型意象。

《果园城记》中也出现了诸多黄昏意象,它们秉承着古典文学中黄昏的意象传统,在小说中烘托出离别的愁绪。如《果园城》中在黄昏时抒写“我”的感受,“我真想睡一觉,一直睡到黄昏,睡到睁开眼就听见从远处送来两个果园城人相遇时的招呼声:‘晚了?‘晚了。初上来我怅然听着,随后我站起来,像个远游的客人,一个荡子,谁也不知道的来了一趟,又在谁也不知道中走掉,身上带着果园城的泥土,悄悄走回车站。”[2]8虽然回到了果园城,但“我”却感觉自己只是一个过客,只能悄悄走回车站,在“我”的离开中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愁绪。又如在小说《期待》中,“我”马叔敖在黄昏之时走进徐大爷和徐大娘的家,“这一天我站在他们门前,快近黄昏时分,许多年前的情景又油然回到我心里来”。[2]两口子的儿子徐立刚参加革命被残忍杀害,徐大爷和徐大娘一直在家苦等儿子的归来,而“我”在黄昏之时来到他们家,听老两口诉说对儿子的思念,心中顿时涌起无限哀愁。

《果园城记》中的黄昏之景往往和作者想要表现的离别之情联系在一起,这体现了师陀在小说中使用“黄昏”这一意象时对中国文学传统的自觉继承,也体现了黄昏在乡土抒情中表现乡愁时的独特作用。

二、《果园城记》中对传统典型人物的塑造

师陀在《果园城记》中写了诸多果园城居民的故事,他们的经历就是中国封建社会底层人民的一个缩影。作者笔下城民的愚昧、无奈、痛苦与挣扎,也恰是全中国小城居民的投射。而在作者所塑造的一系列小城人物形象中,也存在着传统典型人物的影子,从他们身上我们仿佛看到古典文学中受压迫的女性和失意的书生。

(一)果园城女性的悲剧建构

中国古典文学中向来不乏对女性悲剧命运的描写,她们或是受到封建等级制度的压迫,没有自由;或是在残酷的社会中处处被欺压,穷困潦倒。这些女性形象成为中国文学传统里的典型人物,她们控诉着封建等级制度和男权社会对她们的迫害,千百年来引起无数读者的同情和共鸣。她们是《窦娥冤》里的窦娥,是《红楼梦》里的金陵十二钗,是无数闺怨诗词中被禁锢的少女。

师陀在《果园城记》中同样叙述了多位女性的悲剧命运,如《桃红》中孟林太太的女儿素姑,眼见着岁月一天天地流逝,而她却只能在年复一年的缝绣嫁衣之中衰老,所有这些展现给我们的是一个老姑娘青春流逝的悲哀和终日寂寥的无奈。“在镜里,一个长长的鹅蛋形脸蛋;一绺散乱的头发从额上掉了下來;一双浅浅的眉上画了两条弧线;眼的周围有一条淡黄的灰晕;她的嘴唇仍旧是好看的,却是褪了色的一个中国的空闺里憔悴了的少女。”[2]寥寥数语,就把一个闺阁女性的悲哀描写得淋漓尽致。还有《颜料盒》中被遣嫁到愚昧的乡下地主家,被毫无感情的婚姻绑架,渴望新事物、渴望爱情的油三妹,后来在被强奸之后吞了藤黄而悲惨地死去,以及因为参加政治运动而被投进监狱,被吞噬掉五年美好青春的马瑶英。

果园城中这些美丽而又天真的女性,面对她们各自的命运,她们或者如素姑般寂静地接受,或者如油三妹般反抗,然终究失败,在沉重的封建约束与强权统治下,最终被摧残被粉碎。透过她们,透过这一个小城中女性的集体命运,我们可以看到更广大的千千万万在各个小城中被压制的女性的悲惨命运。

(二)落魄书生的失意描写

人世坎坷,多有不如意之时。而抒发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苦闷之情就成为古代文人士子们笔下常见的创作。如杜甫的《蜀相》:“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陆游的《书愤》:“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由此,这些忧国忧民而又郁郁不得志的书生们成为文学史上的典型人物,他们心怀天下,但却在黑暗的社会现实中屡屡碰壁,不得不失意苦闷。

《果园城记》中也不乏对这样落魄书生的失意描写,如《贺文龙的书稿》中的贺文龙,作为果园城的小学教师,他曾经抱过经世济民的远大理想。但为了家庭和生存,贺文龙逐渐将自己“埋葬”在小学教员的职位上,最终被生活的琐碎与沉重折断了“翅膀”,碌碌无为,再无大志,将自己的文稿一压再压,终究走向无果,在被回忆击中的时刻叹息,转而继续艰辛地过活。还有《傲骨》中考上了师范学校的不具名青年,他满揣希望与骄傲从学校出来,得到了县立中学的聘约,但他发现他的同事们都是些不学无术的无赖,他因此觉得只有自己是人才,而更孤傲了。然而,社会并不能容下他这样孤傲而又自大的人,结果他以加以罪名“请”到监狱住了半年。在被生活打了一个又一个响亮的耳光后,青年终成了一个整日咒骂、为人嫌烦的满腹牢骚者。

《果园城记》对这些失意书生的描写具有浓厚的文化反思色彩,它讲述了在风景如诗如画的果园城中,形形色色的生命在时间长河的洗涤之下不知不觉委顿的故事。

三、《果园城记》中的传统文学特质

作为京派作家,师陀创作的乡土抒情小说如《果园城记》等具有浓厚的传统文化特质,从中可以看到很多古典文学的影子,如诗意化的小说语言和抒情写意的小说情节。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传统文学如何影响着师陀的小说创作,以及《果园城记》与中国文学传统的深刻联系。

(一)诗意化的小说语言

诗歌语言是含蓄简洁而又意味无穷的,它忌讳说明而强调暗示。古典诗歌的语言传递的是一种情绪,一种意境,或是一种美的体验,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正是古典诗歌语言的真实写照。

师陀创作的乡土抒情小说同样具有浓厚的诗意特征,如刘西渭就认为“诗意是他的第一特征”[3],师陀的《果园城记》和沈从文等其他京派作家创作的乡土小说一样,充满着诗情画意。如《果园城》中一段对果园城景色的描写:“果园正像云和湖一样展开,装饰了这座小城。当收获季节来了,果园里便充满了工作时的窸窣声,小枝在不慎中的折断声,而在这一片响声中又时时可以听见忙碌的呼唤和笑语。”[2]7在这里,作者通过诗意化的语言使得自然景物呈现出了一种朝气蓬勃、令人迷醉的状态。又如《阿嚏》中描写小渔夫划船的一段情景:“我瞅着并且想着,棹是用一种甜蜜的声调唰啦唰啦在响;水是镜一样平油一样深绿;种着蓖麻的两岸看上去是施过魔术的不固定的,被夕阳照得像黄金一样灿烂;云——决不会落雨的云的银山正慢慢从天际生长起来。”[2]水面和船桨,两岸和云朵,作者通过诗意化的语言展示出一幅果园城外夕阳西下的落日美景。

《果园城记》各篇小说的语言具有明显的诗意化特征,在作者诗情画意的描写中,我们看到果园城宛如沈从文笔下边城一样的牧歌情调,从师陀诗意化小说语言的运用中,可以看出其语言风格与古典诗歌的深刻联系。

(二)抒情写意的小说情节

抒情写意是中国古代文学的一大传统,如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是以抒情诗为主体的。方锡德认为“抒情写意小说创造画面画境主要是通过描写自然风景实现的。为了创造‘散文化,作家们往往淡化了小说的叙事成分,情绪的抒发也纳入写景之中”。[4]抒情写意小说往往淡化小说叙事的成分,致力于情绪的抒发和意境的创造。

《果园成记》中的各篇小说也可看作是抒情写意小说的典范之作,《果园成记》没有贯穿全书的线索,这种结构模式和小说所要表达的思想、氛围具有内在的联系。《果园城记》以“我”返回果园城作为时间上的切入点,而“我”是一个不参与情节的虚设人物,是阔别家乡七年的游子,带着对于童年的留恋之情重返果园城,以一种忧郁的情感观察着城内的景物人情,依旧矗立着的塔、尘土覆盖的街道、凋谢的凤仙花,等等。这些零碎的描绘恰恰形成了一种氛围,形成了一种象征性,像一首正在描绘的诗,而在这样的描写中作者对故乡复杂的情感犹如轻烟徐徐释放出来。师陀在创作早期也曾致力于小说创作中的“戏剧化”冲突,但愈到后来“情节”逐渐被“细节”取代,温婉细致的生活场景成为作者表现的重点。如同陈平原所说:“对风土人情的重视,不再只是为了增加小说的真实感,而是承认其具备美感价值。”[5]

师陀用诗歌的写法来写小说,所追求的不是曲折动人的故事情节,也不着力于表现人物,以人物独特的个性来打动读者,而是反映一种人的生活状态,并由这种状态传达出独特的审美情调。

四、结语

师陀的《果园城记》自觉继承古典文学的传统,在意象建构、人物形象塑造、语言、情节等方面广泛借鉴了古典文学的创作手法,使得《果园城记》中的各篇小说具有浓厚的古典特征,与中国文学传统具有深刻联系。师陀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立足于现代乡土进行创作,在传统与现代的融合中写出如《果园城记》这般致力于抒情寫意的经典短篇小说集。

作者简介:杨林(1995—),男,贵州贵阳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注释:

〔1〕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等编.中国文学史资料全编 现代卷 中国现代文学期刊目录汇编(全七卷)[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

〔2〕师陀.果园城记[M].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

〔3〕刘增杰.师陀研究资料[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

〔4〕方锡德.中国现代小说与文学传统[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5〕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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