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行家
2024-04-13唐呱呱
唐呱呱
也许当时我正在写点儿什么吧。那年我上高三,周末一般会去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屋。我喜欢吃这家的甜点,顺便过去自习一会儿。
一个小女孩,个头也就比桌子稍微高那么一点点。她必须把手臂像衣架一样撑开,才能把整张报纸摊开在我面前。
“姐姐,买一份报纸吧!”她的手指冻得红肿乌青,努力从破破烂烂的红色毛衣里伸出来。
“吃一点儿?”当时桌面上摆着一碗咖喱饭,我用眼神示意。她显然被吓到了,没想到会受到邀请。我拿起勺子匀出一些,她小心地吃起来,就好像在品味每一粒米的滋味,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旁边的炸鸡块。
“是不是很想吃?”我把炸鸡块推到她面前。
许久,她回过神来,用尖尖的舌头舔舔嘴角的油渍,满足得像一只野猫偷吃到了屋檐下晒着的一块咸鱼。她笑着,像是一个很有正义感的小侠女,在我对面端端正正坐下来。——她可能是觉得应该放下卖报纸的事,陪我一会儿。
“你一个人在卖吗?爸爸妈妈呢?”我试探地问。
“他们都在外地打工,不见了。”
我不太确定,她说的这个“不见了”是什么意思。她的语气给我一种感觉,仿佛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那你平时和谁一起住?”
“我外婆。她现在就在天桥底下,守着一个摊位。我帮她把报纸拿出来卖,晚上把卖的钱给她。”
“所有的钱都给外婆吗?”
一丝狡黠在她脸庞上闪过,她神秘地向我眨了眨眼。“那你的钱一般都藏在哪儿?”
为了这一顿饭的交情,她把肥大的红色毛衣搂起来,又把里边的棉衣往上卷,下面是一个小背心,背心里边是一件衬衣。她把衬衣努力往外翻,露出一个小口袋。看样子可能是她偷偷缝上去的,幼稚的针脚像一群蚂蚁,挤着往前走。她从小口袋里掏出鼓鼓囊囊的一卷东西,都是一块五块的纸币,也有十块的。
“这是我们的秘密。”她把碗筷推到一边,把这些钱摆在桌上,花花绿绿的。每一张都摆得横平竖直,很像一块块菜地。“看,这都是我的成果!”这个用词,让我觉得,仿佛每一小块菜地上,都长着高高胖胖的菜蔬。
“太厉害了吧!这都是你一个人赚的吗?”
“如果报纸卖到两块钱,我会把一块钱给藏起来,然后跟外婆说,我今天没有卖得很好。外婆也不会责怪我。”
“你存这么多钱,准备干什么?”
她歪着头,仿佛第一次认真想这个问题。“这就是我的收藏。反正每次把它拿出来,我就特开心。”她忽然伸出脏脏的一双小手,得意地展示给我看,“姐姐你看,我的指甲。”
我这才仔细注意到她花花的脸,一看就是好几天没有认真对待过。她乱蓬蓬的小短发,就好像重型卡车上坡时排出来的尾气。我的目光转了一大圈,这才把焦点放回她的两只手上:十根手指,就像十个黑姑娘,只是她们的脸庞——也就是顶上的指甲,俊俏可爱,粉粉的,白白的。
“每到有水龙头的地方,我都会洗一遍。”她把手指伸开,就像花骨朵开放,像蓬开的裙摆。“我就喜欢我的指甲漂漂亮亮的。”
“你在这里卖报纸,不上学吗?”
“我卖报纸可开心了,一点儿都没觉得过得惨什么的。”
“你在大街上冷不冷?”
南方阴冷的十一月,我裹着层层衣服,像一个圆柱体。我把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要给她围上,她单薄的身子躲开了。
“我拿着报纸,在街上蹦跶两下,一会儿就暖和了。”她说,“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把报纸给卖光光,然后把指甲洗干净。”她的脸冻得通红,如一根温暖的蜡烛,将柔和的光打在我身上。
天色不早了,我必须回家去。“每个星期日,姐姐都会在这个地方自习。如果你喜欢姐姐的话,可以经常来。”我说。
她偶尔出现。每次我都会立马把手头的事情按暂停键,好好陪着她聊天。刚开始的那些日子,我好心疼她,感觉遇到了一个卖火柴的小姑娘,我有义务分给她一些光热。每次她也都会凑过来,看我到底在写什么。偶尔辨识出几个字,她就大声读给我听,咯咯地笑。不过她很快就厌烦了,反倒用同情的眼光看我,仿佛我正在做的一件事比一个卖报纸的小姑娘的后半生还要沉重。
“如果报纸没有卖完的话,你外婆会不会打你?”
“有些时候,如果钱赚得不是很多的话,外婆会不给我吃饭。”
“如果太饿,吃不了饭怎么办?”
“我会去买小糖果!”她嘿嘿笑著,露出小虎牙,仿佛刚刚吃过一根甜甜的棒棒糖。
“要不要再吃一点儿咖喱饭?姐姐再点一份,我们一起分享吧!”
临近高考的那一段日子,我甚至很盼着她来,给我分享她在街上的故事。我真的想象过,周末跟着她豪迈地在大街上走过。
“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
后来,她忽然就不再出现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住址。只是,每次寒风中匆匆走过街头时,我会对着忽然飘过的红色毛衣怔怔地看上好久。
很多年以后,当我和其他人一样找到一份工作,像一棵树一样种在生活给我定的一个位置上时,我回忆起那个小女孩的点点滴滴,像是在努力寻找一团火,一个热带的气旋,一场极速回放的海啸。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