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经济与数字经济劳动过程对比分析
2024-04-13魏一依
魏一依
(华南理工大学 广东 广州 510641)
“劳动过程”这一概念最早是由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研究资本主义劳动过程时提出,后经布雷弗曼、弗雷德曼、埃德沃兹以及布洛维等学者不断丰富与发展。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按照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分析路径,剖析了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劳动过程。马克思首先从劳动过程中最抽象、最简单的范畴开始分析,提出了三个简单要素,即“有目的的活动或劳动本身,劳动对象和劳动资料”。[1]208接着,马克思开始详细剖析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劳动过程。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劳动过程是资本获取和掩盖剩余价值的过程,是资本控制与工人反抗的过程。劳动力作为一种特殊的商品,在转化为实际劳动的过程中能够创造出超过自身价值的价值,即剩余价值。因此,当工人进入生产过程后,资本家会通过一切办法控制生产秩序,从而促使劳动力最大程度地转化为实际劳动,产生出剩余价值。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制度下工厂空间中的剩余价值生产以及资本控制的详细分析,为之后的劳动过程研究奠定了基础。
近年来,我国数字经济规模不断扩张,数字经济对人们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产生了重要影响,数字技术的迅速发展极大地推动了劳动资料的数字化变革。截至2022 年6 月底,我国工业企业关键工序数控化率、数字化研发设计工具普及率分别达55.7%、75.1%,比2012年分别提升31.1 个和26.3 个百分点。[2]在数字技术的推动下,传统劳动过程正在向数字劳动过程转变,生产资料、劳动时空、劳动秩序和劳动主体性都在被重新塑造。面对传统劳动过程与数字劳动过程之间的诸多差异,有必要从马克思主义视角对数字劳动过程的新变化与新特点进行深入分析,从而更好把握数字经济运行规律。
一、劳动过程的起点:劳动资料
“各种经济时代的区别,不在于生产什么,而在于怎样生产,用什么劳动资料生产。”[1]210劳动资料是人们在劳动过程中用以改变或影响劳动对象的一切物质资料和物质条件。[3]劳动资料的深刻变革对人类劳动力进步和社会关系发展有着重要的推动作用。从工业经济到数字经济,劳动资料经历了由实物形态到虚拟形态的拓展。
在工业经济时代,以实物形态存在的机器和厂房是劳动过程中的重要劳动资料。在狭义上,“劳动资料是劳动者置于自己和劳动对象之间、用来把自己的活动传导到劳动对象上去的物或物的综合体”。[1]209机器作为将主体力量转移到劳动对象上的传导中介,放大了劳动者的体力效果,延伸了劳动者的器官功能,极大增强了人类利用和改造自然的能力。在这个意义上,机器构成了生产的“骨骼系统”和“肌肉系统”,在生产中具有关键性作用。[1]210在广义上,“劳动过程的进行所需要的一切物质条件也都算作劳动过程的资料”。[1]211这类劳动资料虽然不是直接参与劳动过程,但却是劳动过程得以顺利进行的必要条件。厂房是工人进行生产的活动场所,为劳动过程的展开提供了必要的空间条件。在这个意义上,厂房也是工业经济劳动过程中的劳动资料,构成了生产的“脉管系统”。[1]210
在数字经济下,虽然历史演进中实物形态的劳动资料还普遍存在着,但虚拟化的数字技术和互联网平台正在快速发展壮大,逐步取代以实物形态存在的机器和厂房,成为生产中最重要的劳动资料。首先,数字技术作为生产的“骨骼系统”和“肌肉系统”在劳动过程中起着关键性。一方面,数字技术充当搭建数字基础设施的劳动资料。数字基础设施是数字经济发展的根基,而数字技术的发展和运用则为数字基础设施建设提供技术支撑。另一方面,数字技术充当生产数字商品和数字服务的劳动资料。在搭建数字基础设施的基础上,技术劳动者借助数字技术对采集到的原始数据进行加工整合,创造出数字商品和服务。其次,互联网平台在劳动过程中也发挥着劳动资料的作用,构成了生产的“脉管系统”。一方面,互联网平台为用户进行线上交往活动提供了虚拟场所。另一方面,互联网平台为技术劳动者进行数据商品和数字服务的创造提供了生产空间。
二、劳动过程的特征:控制与反抗
在劳动资料的数字化转型下,劳动过程随之发生三重转变,即劳动时空从物理聚合向虚拟分散转变,劳动控制从依靠人工的在场监督到依靠算法的不在场监督,劳动主体性从强制劳动到自主劳动。
(一)劳动时空:从物理聚合到虚拟分散
劳动资料的变革促进了劳动对象的变化与劳动方式的升级,进而推动劳动过程的动态演变。[4]与此同时,劳动过程中的空间条件与时间条件也随之发生变化。
在工业经济下,劳动过程的展开具体表现为劳动者集中在厂房中,利用机器对物质性劳动对象进行加工,生产出劳动产品,劳动时空呈现出物理聚合的特征。首先,基于劳动资料的实物形态,劳动空间在空间形态和空间边界上呈现出物理性和明确性的特征。一方面,厂房作为劳动过程展开的必要条件是具有物理属性的空间形态。另一方面,劳动资料、劳动对象和劳动者必须集中于同一物理空间中,厂房的物理边界即劳动的空间边界。其次,在劳动空间固定性的支配下,工业经济的劳动时间呈现出聚集性的特征。由于机器的地理固定性,劳动者只有在车间内才能进行生产。进入车间意味着劳动时间的开始,离开车间意味着劳动时间的结束。劳动时间聚集于固定的劳动空间。
在数字经济下,劳动资料的虚拟化使得劳动者不再需要集中于同一物理空间进行生产。资本通过数字化技术将分散在不同物理空间的劳动力集中在同一个虚拟空间中,从而形成劳动时间的同步化。[5]劳动时空逐渐由物理聚合模式向虚拟分散模式转变。首先,劳动资料的数字化变革推动了劳动过程展开的空间条件发生了改变。在空间形态上,虚拟空间成为劳动过程展开的新场所。劳动资料的数字化变革使得部分以实物形态呈现的劳动对象向无实物形态的数据转变,从而塑造了数字经济的虚拟空间。[4]在空间边界上,可移动的虚拟空间使得固定的物理空间边界被打破,劳动者可以在任何具有设备条件的场所展开劳动,劳动的空间边界逐渐模糊化。其次,基于劳动空间的虚拟性和灵活性,数字经济的劳动时间呈现出分散性特征。劳动空间的自主选择意味着劳动时间无须受到空间边界的限制,劳动者可以根据自身意愿、收入预期等实际因素弹性安排自己的劳动时间。由此一来,劳动时间由强制性、连续性的聚合模式向自主化、碎片化的分散模式转变。
(二)劳动控制:从人工监督到数字监督
劳动力具有不确定性,资本家在生产过程中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如何最大程度地将工人的劳动潜能转变为实际劳动,即资本如何有效控制劳动过程,保证生产秩序。[6]
在工业经济劳动过程中,劳动控制以人工监督为主要方式,资本家或管理者扮演者监督者的角色。在工场手工业时期,由于生产规模较小,资本家作为唯一的监督者对劳动过程进行控制。但到了机器大工业时期,机器的应用使得生产规模急速扩张,资本家分身乏术,从而将部分控制权下放到管理者手中,委托管理者对劳动过程进行监督。人工监督虽然能对劳动过程进行直接监控,但却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物理边界和人的生理因素的制约。首先,由于技术与成本的限制,管理者无法对不在监控覆盖范围内的工人进行追踪与监督,劳动控制受到物理边界的制约。其次,管理者无法对每个工人都进行高强度地、不间断地监督,因而工人短暂的歇息可能并不会被管理者察觉,劳动控制受到人的生理因素的制约。
到了数字经济时代,数字技术的广泛应用为传统的监督形式赋予了新的动能,劳动的生产效率得到了极大提升。数字技术取代了管理者,履行监督职能,劳动控制由传统的人工监督向全天候、高强度、多主体的数字监督转变。首先,资本实现了对劳动过程的全过程监督。人脸识别系统、GPS 定位以及可穿戴设备等的数字技术能够自动记录劳动者的所有行为与状态。劳动控制摆脱了传统监督模式中监控覆盖范围的限制,不再受限于具有固定边界的物理空间。资本家能够在任何地点对工人进行超视距监控,劳动控制的空间范围扩展到劳动者的整个劳动过程。其次,资本实现了对劳动过程的高强度监督。数字技术代替了管理者的位置,实现了全天不间断的自动监督。劳动者在劳动过程中任何不符合规则与标准的行为都会被自动识别与记录,短暂的“偷懒”不再可能。由此一来,数字劳动控制摆脱了传统监督模式中人的生理因素的限制,资本对劳动的监督控制更加严格。最后,资本实现了对劳动过程的多主体监督。数字技术的应用促使数字劳动者的劳动行为与状态在虚拟平台上的实时共享成为可能。尤其是在互联网平台零工经济中,算法技术的应用推动了劳动过程中监控主体的不断扩大,逐渐形成了包括平台、消费者、第三方公司在内的多主体监控“闭环”。[7]监控主体从明确的单一雇主扩展到模糊的多个主体。
(三)劳动主体性:从强制劳动到自主劳动
劳动主体性即劳动者面对资本控制的主观感受。在工业经济下,人工监督带来的直接压迫感使得生产具有强制性,工人对劳动产生抗拒情绪。而在数字经济下,数字监控消解了资本监控的在场感与真实感,劳动者的自主劳动得到凸显。
在工业经济下,资本将劳动力转化为实际劳动是通过强制控制实现的。马克思曾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他的劳动不是自愿的劳动,而是被迫的强制劳动”。[8]207马克思认为,劳动本应该是人们按照自身需要、有目的构建世界的过程,是人们发展自我天性、实现自我的对象化过程。但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工人为了获得维持自身生存所必需的生活资料,不得不将自己的劳动力出卖给资本家,工人在资本监督下进行生产。这种生产劳动具有强制性和异己性,工人在劳动中得不到满足感和自我认同感,是与人的自由自觉的活动相违背的强制劳动。
不同于马克思将资本主义生产看作强制劳动,布洛维将劳动者的主体性带入劳动过程研究中,指出在垄断资本主义劳动过程中,车间内传统的强制性生产向认同性生产转变,而这种转变主要通过赶工游戏、内部劳动市场以及内部国家这三种机制发生。[9]47
在数字经济下,数字技术的发展使得传统的“赶工游戏”变得更为普遍和巧妙。首先,数字化的“赶工游戏”构建了劳动者对劳动规则与资本控制的普遍认同。数字技术应用推动了“赶工游戏”在劳动过程中的普遍嵌入。无论是在传统雇佣领域还是新兴的互联网平台零工经济中,资本通过各种激励机制和评分机制促使劳动者形成对平台和平台规则的部分认同,驱使他们加入数字化的“赶工游戏”中。其次,数字化的“赶工游戏”构建了劳动者的自我激励。一方面,算法技术的精确化使得“赶工游戏”更加多元化,并富有趣味性。资本家通过设置不同的薪资等级与评分等级,将劳动过程包装为游戏闯关过程。劳动者在不断升级过程中主动投入劳动。另一方面,算法技术的高速度使得“赶工游戏”中的劳动成果与劳动报酬更加及时可见。劳动者可以在平台上直观地看到自己每日完成的工作量以及相应的报酬,这增加了劳动者对收入保障的安全感,深化了对劳动规则与资本控制的主动认可。
三、劳动过程中的劳资关系
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本质体现在劳动和资本的关系当中,劳资关系内嵌于劳动过程,随着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演变而不断改变。[10]在数字经济时代,数字化技术推动了劳动过程的数字化转型,数字化劳动过程中的劳资关系也随之发生了新变化。
(一)劳动对资本的间接实际隶属加强
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生产以劳动过程中的主体条件与客体条件相分离为前提。在简单协作和工场手工业阶段,由于手工工人具备一定的劳动技能和专业知识,甚至拥有部分生产工具的所有权,从而确保了工人在劳动过程中具有一定的独立性。此时,劳动只是从形式上隶属于资本。到了机器大工业时期,机器的应用“使工人的劳动毫无内容”,工人具备的劳动技能和专业知识被排除在劳动过程之外。[1]482工人离开工厂后就不能独立地进行生产,成为机器的附属物。此时,劳动对资本的隶属关系从形式隶属向实际隶属转变。
在数字经济下,不同于传统劳动过程中工人的“一无所有”,劳动资料的虚拟化促使劳动者与劳动资料的结合方式发生了新变化,劳动者可以拥有部分生产资料和劳动技能。表面上看,劳动对资本的实际隶属被削弱,但实际上,资本通过掌握最核心的数字化生产资料实现对劳动者的强有力控制。劳动者虽然拥有部分生产资料,但只有与关键性的数字生产资料结合才能进行生产。此外,虚拟的、可移动的数字化技术与互联网平台使得劳动者可以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展开劳动。工作与生活的边界被逐渐消磨,劳动过程开始悄然渗入人们的生活领域之中,劳动者的潜在劳动空间与劳动时间被无偿占用,劳动对资本的实际隶属加强。
(二)劳动与资本之间的矛盾趋于隐匿
在资本主义劳动过程中,资本控制与工人反抗相互交织,构成了劳动者与资本家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在工业经济的劳动过程中,由于劳动控制依靠在场的人工监督,劳资矛盾更容易直接爆发于生产车间之中,具体体现为车间内的冲突、集体罢工和抗议游行等的方式。
但到数字经济时代,大规模、高强度的劳动反抗极少发生,劳动者更多是通过迂回婉转的方式与资本家进行周旋。表面上看,劳动者与资本家之间的矛盾有所缓和,但实际上是数字资本家通过不在场的劳动控制与劳动者的自主劳动将劳资矛盾隐匿化。首先,数字技术取代了资本家和管理者的监督角色,资本家隐藏在数字技术背后,成为看不见的雇主。资本家利用数字技术对劳动过程进行全天候与高强度的监督。数字技术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数字资本的控制感和劳资冲突的在场感,遮蔽与稀释了劳动过程中产生的劳资矛盾。此外,资本家还将部分控制权让渡给消费者或其他主体,从而将劳资转移到劳动者与消费者之间。其次,资本家通过数字化的“赶工游戏”隐蔽且巧妙地构造了劳动者的自主劳动,并以此掩盖劳资矛盾。实际上,数字经济下的自主劳动仍是资本控制下的强制劳动,是劳动者的无奈妥协。劳动者面对不均衡的劳资力量与生活中的现实困境,不得不接受劳动控制。此外,劳动者针对劳动控制采取的反抗行动往往是有限且分散的,难以形成集体力量,无法与数字资本形成有效抗衡,最终劳动者仍在资本的掌控范围之中。
四、结语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通过分析工场手工业向机器大工业的转变,阐释了工业经济下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基本特点,重点探究了剩余价值的生产以及资本对工人的管理控制。在数字经济高速发展的当下,数字技术的广泛应用推动了劳动过程数字化转型,劳动过程中的生产资料、劳动时空、劳动秩序和劳动主体性都发生了新的变化,劳动过程呈现出新特征。
在工业经济下,“生产方式的变革……以劳动资料为起点”,机器和厂房作为必不可少的劳动资料在劳动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1]427由于机器和厂房的固定性,劳动者必须与劳动资料集中于同一固定的物理空间才能进行生产,从而劳动时空呈现出集中聚合的特征。这也使得劳动控制受限于固定的物理时空,资本依靠人工监督对劳动过程进行控制。人工监督带来的直接压迫感使得生产变成一种强制性劳动,资本与劳动之间的矛盾激化,劳资冲突直接爆发于生产车间中。
在数字经济时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变革以劳动资料的数字化为起点,数字技术和互联网平台成为重要的劳动资料。[10]数字技术和互联网平台的虚拟性使得劳动时空不再受到地理固定性的限制,呈现出分散延展的趋势。资本依靠数字技术重新塑造劳动秩序,实现了对劳动过程全天候、高强度、多主体的“超视距”监控。数字监督减轻了劳动控制的真实感,劳动者的主体性得到凸显,自主劳动意识增强,劳动者与资本家的正面冲突减少,劳动者更多采用迂回的方式与资本进行周旋。
劳动过程在向数字化演变的同时,也推动了劳资关系的变化。一方面,资本通过掌握劳动过程中的关键性数字生产资料对劳动者实施有效控制,劳动对资本的从属关系由直接的实际隶属向间接的实际隶属转变。另一方面资本通过数字化的劳动控制巧妙地将劳资矛盾转移,并利用自主劳动掩盖资本强制剥削的事实,劳动和资本之间的矛盾冲突趋于隐匿。
总之,数字经济下的劳动过程在众多重维度上区别于工业时代的劳动过程,呈现出一系列新变化与新特征,内嵌于数字劳动过程中的劳资关系也随之发生改变。因此,必须要批判地分析数字劳动过程及其背后的劳资关系,从而把握数字经济运行规律,探寻我国数字经济可持续发展的有效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