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失败的诗歌朗诵会触发的研讨
——延安文艺批评史札记
2024-04-13吴艳
吴 艳
延安文艺批评,是中国现代以来文艺批评的一个关键点,不可回避,不可轻慢,也不可不用心对待。以“一次失败的诗歌朗诵会触发的研讨”为例,梳理其脉络、记叙其现场、展示参与者的言说论点,进而悬想、推论其可能的多重意味;分析所提出问题的本体意味,追问在延安哪些问题解决得比较好,具有超越时空的价值,哪些问题因主客观原因当时没有得到解决,甚至成为一直困惑我们的现代文艺批评中的难题。参与延安文艺批评的人影响着文艺批评事件的具体走向,诸多不同个人经历的成员存在“家族相似”的元素,由此组成延安文艺批评生机盎然的现场。展示与阐释,需要圆通的知人论世,也需要细致的知识谱系的考古与考察,结论复杂而多元。动态、开放的文艺批评现场如万花筒般异彩纷呈,今天的我们仿佛可以听到历史的回响,且不绝于耳。
一
被选择的第一例延安文艺批评事件,是因失败的诗歌朗诵会触发的研讨。
活动时间:1938 年1 月24 日。
主办方:战歌社。
活动内容:“诗歌、民歌演唱会”。
据记载,这次活动发票300 张,毛泽东也出席观看,但晚会演出不到一半,坚持不离场的听众已经所剩不多。主办方十分尴尬,欲早早收场,终因毛泽东稳坐不动而坚持演完所有节目。事后,战歌社负责人刘御、柯仲平等立即召集会议总结经验教训,与会者发言热烈,批评中肯。部分发言纪要,以“关于诗歌朗诵问题”为专栏,发表在第二天即1 月25 日的《新中华报》的《边区文艺》副刊上。到了第三天即1 月26 日,战歌社又邀请相关人员座谈诗歌朗诵的理论和技术问题。3 月15 日,《新中华报》发表黄药眠《我对于朗诵的意见》,这次因失败而引起的有关诗歌朗诵问题的研讨才告终。①其中所涉及观点我后面再谈,一次失败的晚会缘何能引起如此大的反响?如果我们把这次晚会置于1938 年初延安文艺小环境和人文大环境之中,答案就比较明晰了。
在常识和惯例中,人们把1935 年10 月19 日至1947 年3 月称为“延安时期”,其标志是中共中央红军一方面军主力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到达陕北吴起镇;1947 年3 月,国民党西安绥靖公署主任胡宗南率23 万人进攻延安,而此时共产党在延安的军队才2 万多人,为避其锋芒,中共中央主动撤出延安。这一跨越13 个年头的时段被简称为“延安十三年”,延安文艺也沿用这个纪年法。但事实上,狭义的“延安时期”,只有11 年时间。
历史上,1935 年10 月19 日中央红军达到陕北的地点是吴起镇而不是延安②,中央红军经直罗镇战役,彻底粉碎国民党对陕北革命根据地的第三次“围剿”,1935 年11 月中共中央机关到达瓦窑堡。11 月26 日毛泽东等离开瓦窑堡,率部东征。1936 年6 月21 日国民党军袭击瓦窑堡,中共中央撤离。1936 年7 月3 日,毛泽东等移驻保安县城。在保安期间,中共中央组织指挥了西征战役、山城堡战役,取得了三大主力红军会师的胜利。此后,中共中央再次调整策略,加强统一战线工作,和平解决了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西安事变后,东北军从陕北延安等地撤走,让出延安、甘泉、富县三地给红军。1937 年1 月10 日,中共中央领导机关由保安县迁驻延安,13 日毛泽东等中央领导进驻延安。由吴起镇→瓦窑堡→保安→延安,起始时间为1935 年10 月19 日至1937 年1 月。这一年多时间,战事不断,1936 年12 月12 日的西安事变及其和平解决,国共两党组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国民党军队才停止了对红军的围剿。中共中央到达延安后,获得相对平稳的时间和空间,卓有成效的文艺活动也随之获得时间与空间上的有力保障。惯例中的“延安十三年”,是广义的,包括陕北吴起镇、瓦窑堡和保安时期,没有完全拘泥于延安县这个空间,因为空间的拓展,时间也向前推进了一年多,由此“延安时期”共计13 年。
从中共中央到达延安,到由战歌社主办“诗歌、民歌演唱会”,只有一年时间,但是这一年,延安文艺已经显示出其独特魅力,具体表现在除了红军自己培养出来的文艺工作者,从其他根据地、国统区和沦陷区都有文艺工作者、理论工作者奔赴延安。如1936 年11 月,作家丁玲第一个从国统区到达陕北保安;1937 年8 月,周扬、艾思奇、李初梨、何干之、周立波、林路基等人到达延安;1937 年11 月,经组织批准柯仲平转到延安。参加1938 年元月诗歌朗诵研讨会发言的主要成员有6 人,他们是柯仲平、刘御、林山、雪苇、沙可夫和黄药眠。其中刘御、林山、雪苇和黄药眠都是在1937 年到达延安的,沙可夫则于1934 年参加长征,随军到达陕北及延安。
延安在这一年成立了相关文艺社团,创办了文艺报刊,延安文艺凭借着文艺主体、文艺社团、文艺阵地而发展得生机勃勃,加上党的领导及其主要领导人的重视、个人修养的作用,使延安文艺呈现出独特的形态。
先看文艺社团③(截至时间为1938 年元月):
1936 年11 月22 日,延安时期第一个文艺协会——中国文艺协会召开成立大会,毛泽东、洛甫、博古、林伯渠、徐特立等中央领导出席大会并讲话,丁玲当选中国文艺协会主席。
1937 年11 月14 日,特区文化协会(后称“陕甘宁边区文化界救亡协会”,简称“边区文协”)成立,艾思奇、吴玉章先后任主任。
1937 年12 月底,战歌社成立,属边区文协领导,柯仲平任社长。
1938 年1 月9 日,陕甘宁边区音乐界救亡协会成立。
1938 年1 月26 日,延安战歌社举行“诗歌、民歌演唱会”——因这次演唱会的失败而引起有关诗歌朗诵问题的研讨。
1938 年元月为止,延安的文艺社团最为兴旺的要算剧社了。早在1935 年11 月就成立了工农剧社(由陕北的列宁剧社更名而成),1936 年1 月人民抗日剧社成立,由工农剧社更名而建,危拱之任主任。其后有鲁迅剧社(1936.11)、战号剧社(1936 年末,也称铁拳剧社)、青年剧团、平凡剧团(1937.1)、锄头剧社(1937.2)、中央剧团(1937.3)、延安市儿童剧团(1936.6)等相继成立。
再看报纸杂志创刊情况④:
1936 年4 月16 日《中国青年》创刊,毛泽东题写刊名;1937 年1 月29 日,陕甘宁边区政府机关报《新中华报》创刊,同日,《红色中华》报终刊。1937 年4 月24 日,《解放》创刊。
这些报纸和刊物经常发表文艺作品和文论文章,有的报纸专门设有文艺副刊。
与文艺批评相关的事件则有:
1936 年10 月30 日,党中央、苏维埃中央政府、少共中央局,在保安联合召开盛大的鲁迅追悼大会,2000 多人出席,毛泽东首次作关于鲁迅的演讲。
1937 年5 月,中国文艺协会召开两次会员座谈会,讨论上海时期左翼文艺运动中“两个口号”的论争问题。
1937 年6 月20 日,中国文协召开高尔基逝世周年纪念会,有六七百人参加,毛泽东出席并讲话。
1937 年10 月19 日,毛泽东在陕北公学纪念鲁迅逝世周年大会上,作《论鲁迅》的主题演讲。
1937 年12 月11 日,沙可夫、朱光、左明编导的《广州暴动》演出,以纪念广州起义10 周年。
……
这些还只是截至1938 年元月,在延安时期与文艺批评相关的大事记。
1938 年元月24 日,战歌社主办的“诗歌、民歌演唱会”,就发生在这样一个小环境里。这时的延安,已经有一批知名作家、理论家;有相应的文艺社团和报纸杂志,也成功举办过大型文艺活动和中、小规模的文艺研讨会。
“诗歌、民歌演唱会”是战歌社自1937 年12月底成立以来的一次规模较大的晚会,因其失败而触动了有关诗歌朗诵问题的研讨,这次的研讨成为延安文艺批评史上发生时间比较早,影响比较大的事件。究其原因,首先是其成员具备多个层面的象征意味,所提出问题几乎贯穿延安文艺批评的全过程,其批评方式也开创了延安文艺批评风气之先。
二
批评主体富有多个层面的象征意味。这里仅以参与研讨会发言的6 位成员为例,他们是柯仲平、刘御、林山、雪苇、沙可夫和黄药眠。这6 位成员的共同特点表现在:其一、都是中国共产党党员,6 人都曾蹲过国民党的监狱;其二、受过良好的基础教育甚至高等教育,除雪苇外,5 人具有大学学历或者经历,其中黄药眠、沙可夫、柯仲平、刘御4 人还出国留学过;其三、他们是诗人、理论工作者、教育家、左联成员……有创作成果、有文艺理论基础、有丰富的个人阅历和政治使命感,在文艺创作实践上又各有所长。
如黄药眠先生。现在的人知道黄药眠先生是著名的文艺理论家,其实他也是一位著名的作家。“黄先生早在(20 世纪)20 年代即发表诗歌散文,著作宏富,有诗集5 部、文艺论文集9 部、散文集5 部、小说集4 部、译著8 部、纪实文学1 部,计32 部。”⑤也就是说,黄药眠先生在到延安之前,已经是“著作宏富”的作家,从身份分析,他的文艺批评以作家创作经验为基础,是“艺术家的批评”同时又带有“教授批评”(即学院批评)的色彩。⑥黄药眠1938 年之前简历如次:1921 年秋,考入广东高等师范英语系,后赴日本留学。1927年,在上海加入革命文学团体“创造社”,任该社出版部助理编辑。此后,潜心研究马列主义理论。1928 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29 年,在上海艺术大学兼课。是年冬,到莫斯科共产国际东方部从事英文翻译工作。1933 年冬回国,任共青团中央宣传部部长。1934 年10 月,被国民党当局逮捕,判10年徒刑,押送到南京中央军人监狱。1937 年,由八路军办事处出面保释出狱并奔赴延安。先在延安新华通讯社工作,后到桂林与胡愈之、范长江等组织国际新闻社,任总编辑。
不是专治延安文艺的学人,对刘御和林山可能不太熟悉。其实,两人分别在儿童文学、民间文学上造诣颇深。
刘御,北京师范大学肄业。1931 至1933 年在上海参加互济会、共青团和社联;1934 至1936 年在北平参加左联和学生运动,曾任北平左联党组成员;1936 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是年一度被捕,出狱后暂赴日本,七七事变后回国直奔延安,入陕北公学学习;1937 年,任陕甘宁边区政府教育厅编审科副科长、西北教育部编审室副主任,曾被誉为“边区儿童文学的拓荒者”。其编著有:《新歌谣》《边区儿童的故事》《儿童歌谣》《延安短歌》《小青蛙》《红山茶》《鸟兽草木儿歌一百首》等。
林山是民间文艺家、诗人。1933 年在上海加入中国共产党;1934 年毕业于上海暨南大学文学院;1937 年到延安,任延安陕甘宁边区文协秘书;1938 年,延安战歌社举行了多场诗歌朗诵问题座谈会,林山在会上的发言《关于街头诗运动》,经《新中华报》发表座谈纪要后,成为中国诗坛开展街头诗的宣言。他认为:“时代迫切地需要诗歌的朗诵,而诗歌也可以而且应该是一种朗诵的艺术……1945 年,陕甘宁边区文协成立说书组,由安波、陈明、林山等组成。米脂县的盲艺人韩起祥就是在林山的帮助下成长起来的,他帮助韩起祥改造旧说书,修改完成了《刘巧团圆》。”⑦
沙可夫是艺术教育家、剧作家,也是这6 人中唯一参加了二万五千里长征的人。其经历更加了得:1926 年到法国学习音乐;1927 年受派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1931 年回到上海,被捕入狱,后经党组织营救出狱;1932 年到中央苏区,任中央苏维埃政府教育人民委员部副部长、中央苏维埃政府机关报《红色中华》主编,中华苏维埃大学副校长;1934 年参加长征。沙可夫在延安筹建鲁迅艺术文学院的时候,对办学方针、教学计划、组织创作和演出活动等,都卓有贡献。
沙可夫创作的剧本有:《明天》(1928)、《北宁铁路的退兵》(1932)、《三八纪念》《我——红军》《我们自己的事》(1933)、《武装起来》(1934)、《广州暴动》《血祭上海》(1937)、《谁的罪恶》《团圆》(1938)等。其译著有普希金的诗《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小说《埃及之夜》,高尔基的小说《意大利童话》,莫里哀的戏剧名著《伪善者》,以及《论莎士比业及其遗产》《莎士比亚的故乡》《杜勃洛柳蒲夫传略》《批评家杜勃洛柳蒲夫》《艺术家与艺术科学》《丹钦科与青年戏剧工作者谈话》《苏维埃戏剧创作的道路》等理论著作。
柯仲平,1916 年考入省立一中学习;1920 年2 月10 日创作的自由诗《白马与宝剑》,是他最早的一首诗;1926 年4 月,北平法政大学法律系肄业,后到上海加入到郭沫若领导的创造社。1927年5 月初到西安,在西安学联举办的暑期讲习会上作了《革命与艺术》的演讲。1928 年9 月,柯仲平又回到北平,着手创作长篇诗剧《风火山》(1930年5 月,上海新兴书店初版)。1929 年1 月,其鸿篇巨制《风火山》脱稿。1929 年春,柯仲平带着《风火山》来到上海,参加高长虹等人组织的“狂飙”出版部工作。1930 年3 月,柯仲平任中共党报《红旗报》采访记者,后任上海工人纠察队总部及上海总工会联合会纠察部秘书,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35 年,他只身东渡日本留学。1937 年8月秘密回到武汉,11 月根据党的安排到延安,先在中央宣传部文化工作训练班学习并担任班长,受到了毛泽东同志的亲切接见。同年12 月,陕甘宁边区文艺界救亡协会在延安成立,柯仲平当选为文协副主任。1938 年初,在延安群众诗歌运动发展的基础上,边区文协主持成立了“战歌社”,柯仲平担任社长。1938 年创作了富有中华民族特色的两部歌颂工农斗争生活的长篇叙事诗——《边区自卫军》和《平汉路工人破坏大队》,这是解放区诗坛上较早出现的描写工农斗争生活的著名长篇。
6 人中,雪苇学历相对低一点,但也是中等师范学校(1931 年贵阳中等师范学校)毕业的,以后他到上海开明书店做学徒,期间,开始接触革命书刊,受到马列主义影响。1932 年3 月,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10 月,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曾担任共青团上海周家桥区区委组织部部长、书记,共青团中央支部巡视员,共青团江苏省委青工部负责人。1930 年加入左翼作家联盟,被选为左联第二届执委。1935 年1 月,党中央批准建立中共贵州省工委,2 月,刘雪苇任贵州省工委委员。7 月,因组织遭到破坏,雪苇等在贵阳被捕。8 月,雪苇越狱脱险。1936 年,在上海文学界“两个口号”(即“国防文学”与“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争论中,雪苇发表了拥护鲁迅提出的“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口号的论战文章近10 篇。1937 年赴延安,从事文艺理论研究与写作。
雪苇被分配到中央党报委员会工作,后任中共中央政治理论机关刊物《解放》周刊出版科助理科长,在改进《解放》的印刷、排字、编校工作上取得明显成绩。同时接受中央机关报《新中华报》的邀请,编辑《边区文艺》副刊。后又任中央研究院研究员、特别研究员。参加选编了《斯大林选集》《鲁迅论文选集》《鲁迅小说选集》等书,并撰有文艺理论书籍。
笔者不厌其烦地罗列6 位主要成员个人简历,重点是梳理其受教育情况、入党及相关革命工作经历、在文艺领域所取得的成果等。此处说明三点:
其一、1938 年的延安文艺队伍,不只是由一些未成名的文艺青年所组成。如果把时间拓展到“延安十三年”,到过延安或一直在延安的知名文艺家和历史、哲学学者,可以排一份长长的名单。文艺各门类的除了上面涉及到的十几位,还有何其芳、沙汀、卞之琳、艾青、光未然、李默涵、荒煤、萧三、萧军、茅盾、欧阳山、刘白羽、冯牧、杨朔、贺敬之、陈涌、王朝闻、陈学昭、韦君宜、冼星海、塞克、马可、李德伦、吕冀、力群、胡蛮、华君武、蔡若虹、张谔等;史学、哲学则有范文澜、吕振羽、何干之、吴玉章、叶蠖生、金灿然、艾思奇、陈伯达、何思敏、杨超、和培元、向林冰、吴亮平、张如心、陈唯实等⑧。其中有的艺术家或学者具备跨界成果,如范文澜在文学、经学、史学方面都有极高造诣。
其二、文艺批评主体队伍整体的知识谱系较为丰富,且在各自领域初显成果。
其三、有了前面两条,使文艺批评不会只满足于就事论事,所提出问题往往关涉文艺理论的基本问题,甚至触碰到文艺现代性转换中的难题。
三
回到“诗歌朗诵问题研讨”的历史场景。持续半个多月的研讨,由晚会失败后的总结经验教训,到将会议纪要编辑在报纸上发表,再到学术性更加突出的研讨会,完成了由具体活动进而提升为理论研讨的全过程。
对于失败的教训和原因,大家没有明显的意见分歧和对立。主办方战歌社在这次活动之前,曾经在陕北公学主办过1937 年纪念“一二·九”诗歌朗诵会,那一次就非常成功。刘御本人曾上台朗诵自己创作的诗歌《咱们不干谁来干》,事后他总结1937 年纪念“一二·九”诗歌朗诵会成功原因有三:一是诗歌内容与一二·九相关;二是听众即陕北公学的同学,他们多半是平津流亡出来的同学,直接或间接参加过一二·九运动,容易产生共鸣;三是朗诵者也是诗作者,对诗歌内容及情感节奏的把控比较准确。⑨
1938 年初“诗歌、民歌演唱会”活动的失败,涉及诗歌朗诵问题和诗歌本身的问题。林山认为,诗歌朗诵是时代的需要,前途光明,应该总结教训,坚持发展诗歌朗诵艺术。雪苇说:朗诵诗应有丰满的感情和动人的技巧,而不是口号或演说,也不是狂叫,要注意朗诵诗与“念”的诗,“吟”的诗的区别,要当场能够吸引听众。沙可夫提出三点意见,“ 要合乎诗的音韵旋律,清晰地朗读,调子抑扬顿挫;朗诵者的感情、表现应和诗歌的内容相吻合;避免不必要的动作与姿势”,因为朗诵不是演戏。柯仲平则认为朗诵诗应该具备三个条件:“一是内容真实,能感动大众,具有教育意义;二是语言是大众的;三是有富于律动的组织……”⑩
黄药眠《我对于朗诵的意见》⑪一共有5 条:
第一,一切为抗战,诗歌当然也要服务于抗战……展开朗诵运动,这问题从前有人提出过,但现在变得更切迫更重要了。
第二,诗歌大众化的问题,从前因为政治关系,局促在书斋里……从前诗歌的朗诵,只能在小房子里举行,现在则可以公开在会场上朗诵,而成为直接推动群众运动的工具。
第三,一首诗的好坏,从前由批评家,读者,和对于诗歌兴趣的一些人来决定,朗诵运动若广泛地展开,诗歌的裁判者就可以变为大众了。
第四,朗诵的问题,从前有人主张采用欧美人读诗的方法,有人主张采用读中国旧诗的方法,现在可以由大众来决定。
第五,诗歌既要使得群众能够接受,诗人在创作过程中不能不有所考虑了——考虑他的作品能否为群众接受。所以由朗诵运动的开展,可以改变诗歌工作者的作风……使诗歌的本质改进,无论是结构方面,用字造句方面,节奏方面。朗诵的传达可以反映到诗歌本身。⑫
黄药眠的这篇文章写于1938 年2 月4 日,发表在3 月15 日《新中华报》上,全文不及600 字。⑬5 条意见的关键词有:为抗战、朗诵运动、诗歌大众化、诗歌裁判者、诗歌本身等,可以说《我对于朗诵的意见》既解决展开朗诵运动中最“切迫”“重要”的“大众化”问题,也涉及长远的诗歌创作本身的问题,包括诗人创作目的和文本创新诸多方面,是“艺术家批评”的经验之谈,也带有“教授批评”(即学院批评)的一般性和彻底性。
与纪念“一二·九”诗歌朗诵比较,这次晚会的失败是观众身份不同,朗诵者没有及时调整诗歌内容及其语言,也没有注意朗诵的技术要求。问题已经非常明确,假如要深究并使问题得到改善,则需要在诗歌内容、诗歌语言和朗诵技巧上做文章,这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尤其是诗歌语言和与之相关的大众化问题。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文学语言是文学赖以生存的介质,文学语言经由五四新文化运动取得由白话文取代文言文的成果,但这时的白话文,基本上还是以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为主体的语言形态,与普罗大众仍然存在不小距离。对诗人和诗歌朗诵者来说,语言大众化和朗诵风格的大众化,都是新形势下所遇到的难题。诗人需要突破原先熟悉的表现对象和驾轻就熟的语言形态,以创作出全新的具有时代特征的、“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⑭的作品。这既是时代的要求,也是诗人自觉承担的艰难而崇高的使命。
1978 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家辛格是波兰犹太人,1935 年他移居美国,成为其国民。在波兰,辛格曾用希伯来语和意地绪语写作。这两种语言在美国却行不通,作家感叹道:“从一个国家移民到另一个国家,可以说是经历一种危机。我当时觉得我的语言是丢失了……东西——我看到成千上万的东西,在波兰没有意地绪语的名称……我的感觉是,我丧失了我的语言,也丧失我对周围事物的感觉。”⑮作家从甲国迁徙到乙国,因母语对新国度的不适应而丧失对周围事物的感觉。因为作家一般都有自己的领地,离开这个领地,他会无所适从。这个领地就是作家熟悉的表现对象和语言,包括对环境、人物和事件的言说方式。从国统区或者沦陷区到达延安的诗人,一下子要将表现对象集中于工农大众,他也会感到不适应、他找不着合适的词来表达工农大众的喜怒哀乐,这困惑是绝对的,说他们在本质上类似于辛格的困惑,一点也没有夸大。
如何解决诗歌语言的大众化和朗诵风格的大众化问题?是这次研讨活动对延安文艺发展的意义。提出问题,这个问题在延安当下亟待解决。后来的延安文艺史证明,诗歌朗诵活动频频出现在延安的文艺晚会上、群众集会时、市场街头,甚至食堂饭馆。诗歌朗诵像战鼓和号角,鼓舞着人们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诗歌创作则出现了“街头诗”这种样式——也称为传单诗、墙头诗、岩头诗等。这些诗以人民大众为对象,以具体的战争及政治事件为题材,采用简洁的短诗体式;写好诗歌后,或张贴在街头、墙头、岩石上,或印成传单加以散发。这是一种紧密配合政治斗争,直接发挥教育作用的诗的战斗形式。⑯
延安街头诗运动是1938 年8 月,由柯仲平与林山、田间、邵子南几位诗人以陕甘宁边区文化协会“战歌社”和西北战地服务团战地社的名义在延安发起的。柯仲平他们认为,在抗日战争的新形势下,用朗诵诗形式可以继承和发扬“五四”新文艺的革命传统,并克服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和文字上艰深难懂的缺点,使新诗与时代和群众结合,口语化、大众化是必要的,只有这样才能发挥诗歌的战斗作用。街头诗是新诗发展的必然阶段,是新诗走向街头、农村、群众甚至走向战场的一种成功实践。街头诗在抗战中发挥了独特宣传作用,成为延安文艺史的重要组成部分。
街头诗文本吸纳了民间歌谣特点,同时具有极其强烈的抗战文艺宣传色彩,如《杀日寇》:
日寇入侵逞凶狂,/烧杀抢掠动刀枪。/咱们民兵有大刀,/专砍鬼子后脑勺。/东亚睡狮已醒了,/大家来把国土保。
再如《埋地雷》:
八路军来烧开水,/日寇来了埋地雷。/地雷好比大西瓜,/全村处处都种它。/敌人
踩上开红花,/人仰马翻回老家。
这些具备口语化、大众化的街头诗,及时地被用于战争动员和战争宣传,起到了良好的政治效果和文艺成果。但我们都知道,在我们这样一个诗的王国,自古以来“诗言志”的传统从未间断过。按照闻一多先生的考据,这个“志”具有回忆、记录和怀抱三层意思。自文人写诗以来,“志”就几乎等同于“情感”“怀抱”和“理想”,因而中国古代诗歌传统是以抒情诗为主,叙事诗为辅的。人各有志,“情感”“怀抱”“理想”因个体而不同,即便是延安时期,除了抗战,民众的情感也是丰富多彩的。如何用口语化、大众化的语言抒写各自的情怀?也就是说,抒情诗这一最为个人化的文体如何完成口语化、大众化的转型?街头诗或者街头诗运动显然没有解决这个难题。至于叙事如何口语化、大众化?则是另外一个相关的问题,难题留给了散文、小说和剧本。最困难的还是文艺作品与政治的关系问题,街头诗是战争的随行物,并且获得了战争动员和战争宣传的良好效果。这是否意味着文艺就该像这样贴近政治呢?假如是这样,又会带来新的问题吗?文艺的相对独立性在哪里呢?延安时期显然不具备如此追问的境遇,在飞沙走石的日常生活中,这样的追问显得过于奢华,也过于象牙塔。
一次失败的诗歌朗诵活动,引起实践层面和创作层面的研讨,所提出的问题关系到文艺创作的基本问题,即诗歌语言的口语化和大众化问题,这是五四以来的文艺民族化、大众化理论探讨的继续,只是在延安,民族化、大众化问题成为一个最实际的问题,延安诗人以街头诗创作成果予以应对,却也带有特殊时期的权宜之计。在诗歌内容上,动员民众保家卫国,是不容易的。毕竟,战争是残酷的,文学史上,上好的诗篇在内容上既不回避战争的残酷性又能表现战士的杀敌勇气和气魄。从“秦时明月汉时关”到“万里长征人未还”⑰,即便是“黄沙百战穿金甲”终是“不破楼兰终不还”⑱啊!从中国古代诗歌这个传统看,街头诗不仅仅关系到语言的口语化与大众化,还关系到战争题材的书写,这就使多个层面的问题交织在一起,涉及普遍规律和世界性或者现代性的难题。街头诗及其延安的诗人已经无暇顾及,但问题仍然存在。
1939 年4 月,艾思奇在《旧形式运用的基本原则》中感叹:“我们没有以艺术的形式告诉世界,我们的抗战是如何的英勇,没有表现出我们在怎样艰苦地斗争,甚至没有能够向世界暴露敌人的残暴。这样一个工作,倒让敌人中间的有良心的作家来做了。不过在抵抗几个月以后,敌国的作家在法西斯的高压下,还有了像《未死的兵》⑲那样的作品出现,而在我们,却连一个好的短篇也没有。”⑳又过了一年,即1940 年1 月,在边区文协第一次大会上,艾思奇在总结文化艺术各部门的成绩时说:“首先是在于做到了大量的创作。”“在质的方面”“大胆尝试了各种形式的利用”包括“利用旧形式”,“提高了边区的特别是延安的干部和群众的鉴赏水准”,“边区的艺术工作中虽还没有产生超过全国水准很多的作品,但已产生了不少的优秀的、足以为全国模范的抗战艺术作品。”㉑比如气势磅礴,具有鲜明民族风格的《黄河大合唱》,不仅在当时产生极大反响,而且成为20 世纪中国音乐的经典作品!因“一次失败的诗歌朗诵活动触发的研讨”,是延安时期文艺批评重大事件之一,其意义在于:它是及时有效的文艺批评实践;为延安时期的文艺批评模式的形成作出了贡献;所提出的诗歌口语化和大众化问题,具有文艺批评的本体意味。
活动失败后,主办方当天开会总结经验教训,第二天在报纸上辟“关于诗歌朗诵问题”专栏发表部分发言纪要,第三天又邀请相关人员座谈诗歌朗诵的理论和技术问题;直到3 月15 日,《新中华报》发表黄药眠《我对于朗诵的意见》,研讨活动才算结束。这样的文艺批评可谓及时而有效。没有就事论事,没有推卸责任;让研讨活动提升到理论层面。这次研讨活动涉及诗歌语言的大众化和朗诵风格的大众化,往大处说是文艺大众化问题。这个问题是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遇到的悬而未解的难题。如何创作出全新的具有时代特征的、“新鲜活泼的,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㉒的作品,延安的文艺工作者全力应对,发起街头诗运动,将诗与歌结合,诞生了“大合唱”这个新的艺术形式;将诗与歌舞结合,创作了“鲁艺家”的新秧歌……诗歌形式包括语言的大众化,在某个层面得到突破,离开抗战内容,在一般意义上却也留下遗憾。诗歌创作本身包括诗人创作目的和文本创新诸多方面,其大众化的品质形成,仍然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