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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慢生长

2024-04-12秦贞迪

读者·校园版 2024年1期

高中时,我偏科极其严重,是文科生中的优生,理科生中的“差生”,综合看来,就是一个中等生。我努力补习数学,几乎把百分之九十的时间用来攻克数学题。有一次,我像往常一样拿出那沓厚厚的练习卷,同桌突然冷哼了一声,对我说:“笨鸟先飞。”听他那么说,我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那四个字绵软又精准地刺痛了我,让我的自尊心碎了一地,像是跳梁小丑遭人嘲讽。我快要窒息了,虽然忍了很久,但最后还是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哭了一场。

我努力了很久,但数学成绩还是起起落落,没有大的改变,总是遭到数学老师若有若无的忽略。可能只有当过毫不起眼的中等生,才知道老师的鼓励有多重要。而“笨鸟先飞”这四个字,就像同桌给我打上的标签,我努力地挣扎,拼命地想要撕下来,却总是在一次次没有起色的数学考试成绩中溃败。我渐渐觉得这四个字似乎生出了一种尖锐的东西,时不时刺着我。后来,我就不敢在同桌面前做数学题了,不懂的题目也不敢去问老师,只能拿回家偷偷写,偷偷琢磨。在好几个深夜,我都觉得自己活得好辛苦,折磨自己,拷问自己,好像总是不能找到合适的节奏。那些不被察觉的缝隙中,也总是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

高三时,气氛紧张,欢乐稀薄,时间稍纵即逝。大家都憋着忍着,不敢松懈,不敢放弃,更不敢退缩,而我恨不得把自己绑在座位上,把这世界上的所有数学题都做完。在那个阶段,我还是一个脆弱的“小鬼”,看着试卷上解了十几次依旧做错的数学题,又看看窗外的落日,总在叹息什么时候才能解脱。一个偶然的触发点,就会让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下来。

我常常被这种无力感击中,只能时不时地敲打自己:这世上怀才不遇之人多如过江之鲫,我又算得了什么。可随之而来的,便是面对高考时的惶惶不安,像是一个漫长的审判过程,煎熬折磨。高考就像是我生命的全部,而我也只能在文字中得到片刻喘息。文字在蹉跎的时间中给了我微乎其微的意义,如生命的救赎,我从来没有那样急切地渴求过它。

后来的日子我时常沉默,曾经的我大放厥词,说要耕耘文学,但其实是在高考倒计时中一边哭泣一边奔跑,“不择手段”地提高分数。兴趣被消磨,经常熬夜做题,心情又常常紧绷着,人就出了问题。我时常对什么都提不起太大的兴趣,有时候会脆弱得无法自处,不知道自己被困在哪里。我也感受不到那种肆意飞扬的青春,留给我的只有不起眼的分数,额头上的痘痘,无数个因为数学成绩而焦虑的晚自习。我奋力奔跑,却总是跌倒在岔路口。

于是,我休学一个月,接受心理治疗。我记得最清晰的是医生讲的关于马的故事,她说:“乌克兰地下煤矿有一匹运煤马,它常年待在矿洞里,听着断断续续的轰鸣声,似乎全身的血管都膨胀起来,忘记了痛苦和恐惧,只会往地球深处钻,英勇地流血。很久很久之后,它完成了所有任务,拖着疲惫的身体摇摇晃晃地走出黑漆漆的矿洞,来到阳光明媚的地面。阳光迫不及待地涌上来,而那匹马却因为在地下待的时间太长,失明了。”

医生看着远方,仿佛在对我说,又像在对自己说:“很可惜是吧?你以为你得到的很多,但其实你失去的更多。欲望越强烈,矛盾就越深,痛苦也会越盛。这个世界上,总有比学习更重要的事情,学习并不是生命中的一切,它只是你某个阶段的主要任务。有时候要学会放松自己,慢慢走,时间长了,也能走很远。”

我恍然间觉得,曾经那样固执的思想顷刻间分崩瓦解。我隔着那段困顿的时光重新审视自己,恍惚间仿佛看见路有尽头。就那样,我丢下了心中的包袱。周身的尘埃缓缓落下,我突然觉得,生活还是很美好的。

在此期间,我被文学充实着,又读到了余华的短篇小说《十八岁出门远行》。小说讲主人公十八岁出门远行,经历了兴奋、困惑、折磨、疲惫,最后变得坦然。世道叵测,伪善横行于世,他就这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起来。我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常常会想:人生之路的核心解法到底是什么?我突然就这样懂了。这是一条不容拒绝的路,人不能总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总是会在某一个时刻变得笨重,于艰难困厄之中缓慢生长,开始自我意识的觉醒,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上自己的大道,而不是慢慢地、无声地退让和屈服。

绿萝枯又生。我攒足了勇气重返学校,数学成绩依旧毫无起色,但我心里出奇地平静。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也出乎意料地坚持了下来。有时候,我会在学校某个不显眼的角落里看见那些默默努力的人,他们和我有共同的特点,害怕自己的努力被别人看见,害怕被别人嘲笑。当我出神地盯着他们看的时候,他们总是遮遮掩掩,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那种感觉我很熟悉,因为我也有过那样的时候。这个世界喜欢听年少有为的故事,人人看得见功成名就的少年英雄,却看不见壮志未酬的末路英雄,似乎关于成功的故事向来都是胜利者在讲述。很多时候,我想冲上去告诉他们,没关系,慢一点也很好,有些努力即使没有成功也值得被肯定,何况前程远大,这里并不是终点。可我还是忍住了,因为他们和以前的我一样,总是倔强又脆弱。我想,这也算是青春年少时的一种悲哀吧。

可能是得益于那种出奇的平静,又或是命运的安排,高考时,我超常发挥,数学成绩上了三位数,我考了一所还算不错的学校。亲戚们都知道我的高三一波三折,揶揄道“可算考上大学了啊”,再说些风凉话,好不热闹。我又在心里懊恼,怎么总是这样,别人轻轻巧巧的几句话,就能在我的心上撕开口子,该怎么反驳那些有恶意又毫无意义的话呢?那些话,最平常不过,好像怎么说都微不足道,虽然我心里的小人早就开始咆哮了,但现实中,我只能淡淡地笑着,装作事不关己,然后抹去不为人知的三年。

以前的我,只会匆匆低头赶路,陪伴我的只有路灯下孤独又坚定的影子。每次,我都想着赶快走,回家再做一套数学卷子,或者听着耳机里悲伤的音乐,默默哭出来,自我怀疑,整夜整夜失眠,留给我的只有数不清的错题和看不见尽头的失望。而今,再看到昏暗的路灯,我终于能停下来慢悠悠地欣赏,也开始原谅成长中遭遇的那些苦和痛。我偷偷地告诉自己,没关系,慢一点也很好。

我知道自己在缓慢地生长,也渐渐明白,很多时候不知道怎么走没关系,它们只是人生方程的参数,并不会影响答案。如果说事与愿违,那一定是命运对你有了新的安排。

(本刊原创稿件,胡晓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