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不该只有一张脸
2024-04-12流瑜

时隔数年,我仍然记得高一时的班主任是个大学刚毕业的中文系女生。短头发,苹果脸,圆滚滚的小鹿眼更显青涩。那是她第一次带班当老师,也是我踏入高中的头一年。
刚经历过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中考分流,我尚未从初中生的身份里完全抽离,就遇到了这位不走寻常路的语文老师。有别于传统的学术派,她身上兼具吟游诗人的浪漫与文艺女青年骨子里的天真细腻。她将我们牵出了教科书那纸片大小的方寸之地。
曾经她用一整堂课的时间为我们朗诵周国平的《妞妞》,如今,课本上的大多数文章我已忘得干净,却唯独记得这篇文章中的一些情节、片段。也是那天,我在课堂上感受到些许不同以往的气息,其中混杂着一股蓬勃跳跃的情感,刷新了我对语文课多年以来的固有印象。
我开始逐渐破开“课文教材”的壳子,得以窥见一点“文学作品”的皮毛。
在那之前,所有印在教科书上的文章于我而言都是阅读理解题的素材,我铆足了劲儿在其中寻找做题技巧,熟背金句,以图在往后的作文里拿到高分。
但是,高中的学习生涯教会我,不该以应试的狭窄目光去看待这些饱含深情的文艺作品。
当跳脱出对语文的刻板认知,我发现文字的组合拼装并不只是去搭建一篇符合标准的议论文或记叙文。有一回,一个插班生在日常作业里写了篇小说。那时正是“韩流”盛行,各种青春疼痛文学备受追捧的时候。那个男生瘦高个儿,梳着时下最新潮的发型,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里。他经常成绩垫底,总是一副对任何学科都提不起兴趣的恹恹的模样,他能写出这种“离经叛道”的文章似乎并不奇怪。
令人意外的是,恰是这篇充满“反叛”意味的文章,被班主任拿出来与大家分享。她说文中有些描述很有意思,颇有点儿当时某位小有名气的青春小说家的影子。
她手执作文簿,笑眯眯地在课桌间踱步穿行。通篇读完后,她点评道:“行文风格能看出受到了一些作家的影响,有模仿痕迹,但模仿本身不失为一块敲门砖,很多同学在写作之初都会经历这一步,然后再慢慢找准自己的定位。”
她温和而客观,没有因为男生未能顺应高考作文的得分点而横加指责。我扭头望向侧后方,男生半垂着头,眼光定定地落在杂乱的课桌上,像在思考,又像在发呆。
但我知道,此时此刻,她保护了一个年轻人最纯粹、最本真的创作欲。
虽然我不清楚他未来能在创作的路上坚持多久,但老师为他埋下的这颗火种正在将他托举向更远的地方。
后来我们学校开设了选修课,班主任又在一众开课的教师中脱颖而出,她选择了“考古”这个特别的主题。彼时许多学生对考古的理解还很浅薄,受虚构的盗墓小说的影响,大家容易将“考古”和“盗墓”混淆。
她在课件中向我们展示了众多墓穴背后的历史脉络,每件篆刻着字符的文物都映射了一个朝代的文化残影。我这才了解到,考古始终遵循“保护为主、抢救第一”的原则,通常不会贸然进行挖掘。
虽然很多古文字晦涩难解,渐渐湮灭在历史的尘烟中,但老师截取的影像资料让我看到它们不是凭空出世的,一切文字的形成与演变都同那个时代的宏大背景息息相关,而它们无一不美得惊人。
它们风尘仆仆而来,带着满身的故事与隐秘的心绪穿越无数黑暗,重新冲破黄土、泥沙,回到这人世间。我曾久久地停留在这种震撼里。它们与现在流通的文字并不一样,却又有着更磅礴的力量。
我庆幸有一位良师在我即将成年之际,让我感受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多元与厚重。
尽管在高三分班后她不再是我的语文老师,但我依然能听到许多关于她的消息。她跟大学时代的初恋结婚了,他们在一个平凡的周末来学校拍了几组婚纱照。在那个大多人去影楼照相的年代,她另辟蹊径地选了一种独特的方式去定格她的爱情。
相片里的她身披纯白色婚纱,侧身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笑得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她的身后是如火烧云般漆红色的跑道和天边徐徐铺开的一点霞光。
她总是有很多奇思妙想,并一以贯之地将开阔、自在的理念带入教学。
在追随她的路途中,我被激发出对文学前所未有的兴趣与热忱。当视野不再停滞在课本上,我领悟到文字本身没有标准答案。
好的文学理念就是允许打破条条框框,允许和而不同,任何形式的表达都值得被尊重。文字不该被统一的打分标准脸谱化。
花开千面,才能博采众长。
一直到我成年,班主任对文学的注解依旧深远地影响着我,我尝试过各类写作,写过影评,也出版过小说。在与文字为伍的旅途中,我始终坚持着文章的参差优劣不应该以是否符合某个单一标准来判断。
文字当是自由随性的,如同我们日益滋长的灵魂,可以长在土里,亦可直上云霄。
(本刊原创稿件,Cyan Lin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