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现经济正义与民主的可能方式

吕佳翼 魏文敏

摘 要：罗宾·汉内尔在 《经济正义与民主》 一书中批判了资本主义在收入分配不平等、 信息不对称、 滥用资源环境等方面对经济正义与民主的破坏。汉内尔在对经济正义与民主作出界定后， 提出了一项基于自我管理、 公正、 牺牲、 可持续性等多种价值标准的经济替代方案——参与式经济， 该模式通过自我管理的工人委员会、 消费者委员会和民主规划程序来公平、 有效地分配社会资源。虽然汉内尔的主张没有撼动资本主义制度的根本， 但是他重视工人主体性的发挥， 提出了一种具有创造性的经济体系， 对我们批判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体制、 了解当今西方左翼学者的思想主张具有积极意义。

关键词：罗宾·汉内尔； 经济正义； 经济民主； 参与式经济

中图分类号：F09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1217（2024）01-0051-09

收稿日期：2023-12-01

基金项目： 天津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TJKSQN20-001）： 后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认同理论及其现实启示研究。

作者简介： 1.吕佳翼（1986-）， 男， 江苏无锡人， 南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博士生导师，哲学博士；

2.魏文敏 （2000-） ， 女， 山东临沂人， 南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硕士研究生。

激进经济学家罗宾·汉内尔在20世纪90年代与迈克尔·阿尔伯特共同提出了用一种新的激进民主替代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方案， 即参与式经济。参与式经济植根于自由意志社会主义 （Libertarian Socialism） 传统的价值观， 主张通过公众的民主参与、 自我管理来引导资源合理配置， 取代资本主义的市场机制。汉内尔在其2005年出版的 《经济正义与民主： 从竞争到合作》 （下文简称 《经济正义与民主》 ）一书中讨论合作和民主能否取代贪婪和竞争， 成为经济生活的组织原则。在理论层面， 汉内尔对经济正义与经济民主进行定义， 在揭示了当今全球化视域下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剥削性与低效性后， 概述了一项根据努力而非贡献进行分配的后资本主义经济方案。在实践层面， 汉内尔通过总结各类左派运动的经验教训， 介绍现实的公平合作运动实验， 以及现存的按照类似参与式经济组织的工作场所， 展现出参与式经济的现实可行性。

一、 对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批判

在 《经济正义与民主》 一书的开篇， 汉内尔即鲜明地揭示了资本主义自由市场加剧不平等、 破坏环境、 矛盾不断等内在缺陷， 批判其对经济正义与经济民主的破坏。

（一）资本主义市场对经济正义的破坏

首先， 汉内尔指出随着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发展，“全球不平等的加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 资本主义市场最突出的特征是国家内部和国家之间急剧增加的财富、 收入不平等。 “资本来到世间， 从头到脚， 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马克思在 《资本论》 中详细刻画了资本主义经济运动规律， 揭露了资本主义必然导致两极分化的事实。 “这一规律制约着同资本积累相适应的贫困积累。因此， 在一极是财富的积累， 同时在另一极……是贫困、 劳动折磨、 受奴役、 无知、 粗野和道德堕落的积累。”工人通过生产劳动创造商品价值， 但资本家为了原始积累竭力延长剩余劳动时间， 剥削工人以获得更多的剩余价值。与此同时， 资本家不断推动技术进步， 以大机器生产取代工人劳动。汉内尔认为在与机器竞争的过程中， 工人与工人间为赢得工作岗位的低价竞争也不断加剧，“雇用、 分配、 晋升和支付方面的歧视都被用来加剧不同种族和民族背景的人之间以及男女之间已经存在的猜疑和对立。”他继续指出， 全球资本、 技术、 人口的自由流动更加方便了大资本家在世界范围内寻找廉价生产资料与劳动力， 过剩人口与资本家的资本一同增加， 财富与贫穷一同产生。过大的贫富分化差距引发经济危机， 福利制度、 金融监管、 失业救济等政策都是资产阶级为捍卫资本主义制度的缓兵之计， 只能暂时拉长周期。现实情况也证明了随着危机的愈演愈烈， 资产阶级将风险转移给普通民众， 继续攫取利益的目的也愈来愈明显。2008年在全球性金融危机中， 美国布什政府直接干预市场， 向濒临倒闭的企业注入国有资本， 这一举措被称为 “柠檬社会主义” 。在资本主义经济制度中， 这一政策用公民的纳税钱为资本家解决燃眉之急， 资本家在金融危机中得以继续获取个人利益， 公民却被迫承担本不属于他们的风险。本该用于就业、 教育、 社会保障等方面的国家财政被支出给金融危机的 “肇事者” ， 资本主义用公民的利益实现了资本家的 “社会主义” 。

其次，“市场经济中的决策者——买方和卖方——没有动力考虑对他人的负面影响” ③ ， 具有明显的负外部性特征。在经济学中， 外部性是指第三方因他方的活动而产生的对自己的影响。这种影响可能会带来收益也可能会带来额外成本， 产生的成本即负外部性。汉内尔以汽车生产为例， 指出当汽车的买方和卖方达成他们的便利交易时， 因汽车生产和消费而产生的酸雨、 城市烟雾、 噪音污染、 交通拥堵等外部成本在大大增加。经济垄断、 公共需求难以满足、 社会两极分化等现象都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负外部性的体现。汉内尔指出资本主义始终以利润最大化为目标，“我们完全有理由期待， 即使是竞争最激烈的市场， 个人理性和利润竞争也会驱使买方和卖方寻找方法， 将成本外化到大量无权无势的第三方身上……” ④ 此之外，“外部性不仅导致生产资源的错误配置， 还导致市场价格不能准确反映生产物品的真实社会成本。” ⑤ 汉内尔认为， 资本家在决定一项新技术是否会降低他们的成本时往往以使用市场价格为参考， 但由于外部影响， 市场价格和真实机会成本之间存在差异。例如， 与太阳能或风能这种清洁能源相比， 传统石油能源的市场价格没有反映出与之相关的重大负外部性。因此， 即使石油行业并不受益于政府的巨额税收补贴， 即使石油行业完全不影响政府相关政策， 在市场的选择中对石油钻探技术的研究也會优先于对新能源技术的研究。

最后， 汉内尔认为， 对自然环境的破坏是资本主义最严重也是最致命的缺点，“它导致我们以越来越可怕的方式滥用自然环境资源” ⑥ 。资本主义不可避免地导致全球公域的过度开发， 与此同时过度的消费欲望、 不完善的环境保护和恢复措施等一系列因素都对环境造成了损害。生态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保尔·伯克特指出， 资本积累所需的原材料与生产原材料的自然条件不足的矛盾， 人类社会发展扩张与自然空间有限的矛盾共同引发了环境危机。自然分解物质、 吸收能量需要一定的时间， 与此同时资本主义货币积累的最大化要求利用所有可用的生产资料， 不免引发公共资源的过度开发。并且， 资本主义制度天然地具有不增长即崩溃的一元性，“市场会惩罚那些实行绿色消费主义的人， 而奖励那些不实行绿色消费主义的人”⑦ 。汉内尔认为在利润的驱使下市场的负外部性特征使生产者和消费者缺乏考虑环境污染的动力。在 “搭便车” 困境下， 所有企业、 消费者和国家都在等待他者来承担提供对环境有益的公共产品。汉内尔继续指出， 尽管资本主义国家也出台了一些政策来改善生态环境， 例如碳排放交易， 但是在这种设定下， 森林、 空气、 水等自然资源成为可交易的商品。这种做法不仅给了金融机构攫取利润的可乘之机， 也使环境污染被分摊给购买的每一个消费者身上， 资本主义制度摆脱了环境破坏者的身份。

（二）资本主义市场对经济民主的破坏

首先是工人与资本家之间的不平等。第一， 它体现在工人被剥夺生产资料， 无法获得满足其需要的生活资料上。正如马克思、 恩格斯在 《神圣家族》 中所说：“工人是被迫同意资本家所规定的工资， 而资本家则是被迫把工资压到尽可能低的水平。强制代替了立约双方的自由。”工人的工资不按工人意愿， 远远低于其生产的实际价值， 产品利润完全由资本家操控。汉内尔指出即使在自由主义认为平等的信贷市场， 绝大部分收益也被分配给了经济基础更扎实的富裕阶层， 工人被资本家排除在财富之外。第二， 汉内尔认为除 “专制” 的工资制度之外， 企业资金流向、 工作組织和任务分配、 人员调动等关键决策往往只由资本家或资本家雇佣的少数 “管理精英” 来决定，“市场创造了一种社会环境， 在这种环境中， 一类管理者、 专业人士、 知识分子和技术人员——我称之为 “协调者” ——日益主导并最终剥削普通工人。”资本主义大工厂仅将工人看作生产利润的机器， 而不是富有创造力的个体， 不仅对工人采取不符合人性的管理方式， 而且也不会尊重并满足工人的个性需求。工人既没有权力也没有途径来表达自己对个人生产生活的意见， 无法决定如何开展生产劳动。第三，“经济民主是政治民主的最好朋友……但这并不意味着资本主义会促进政治自由和民主。” ③ 汉内尔指出在资本主义制度下， 经济不平等最终导向的是政治不平等。处于经济优势地位的资本家会进一步将经济权力转化为政治权力， 通过影响政府政策维护个人利益， 阻挠工人阶级争取合理收入与权益的努力。

其次， 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中消费者与生产者关系中最突出的特征就是由信息不对称带来的不平等。汉内尔认为生产者通常更熟悉产品的生产、 流通过程， 出于逐利的动机， 生产者通常不会将产品的真实信息告知消费者， 消费者只能在有限的信息中做出可能与产品实际价值不符的选择。这一行为究其根本仍是资本主义私人占有和社会分工之间的矛盾导致个体理性与社会理性存在冲突。汉内尔指出， 除消费者与生产者之间的信息不对称外， 私有制下的消费者之间也存在信息不对称。 “在市场上不是一人一票， 而是一美元一票。” ④ 收入更多的阶层会比收入较少的穷苦阶层对市场上的供应商提供更大的生产信号， 他们的消费偏好会被优先考虑。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市场自由往往导致我们知道的结果并不反映大多数人的需要或愿望。” ⑤ 服务于少数富人的商品价值通常会被市场高估并大量生产， 而那些服务于大多数普通民众的公共产品却会因为低价值而面临短缺。

最后， 经济全球化促进了全球经济的繁荣发展， 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加剧了较不发达国家与发达国家间的不平等。汉内尔指出，“资本支持的全球化使全球大多数人的利益服从于跨国公司， 特别是金融资本的利益， 而不顾新自由主义全球经济对较不发达经济体的破坏。” ⑥ 与发达国家相比， 发展中国家的金融体系更脆弱， 缺乏相关管理经验， 是外来资本的流入方， 在国际金融体系中处于被动地位。当杠杆化程度越来越高， 国际金融体系在金融危机中濒临崩溃时， 较不发达国家经济将被迫承担大部分的风险， 威胁国内经济的稳定。并且， 汉内尔提到发达国家会将初级加工、 污染严重的产业转移到较不发达国家以节省原材料和劳动力成本， 同时又要求全球国家共同完成环境保护计划， 较不发达国家在可持续发展上面临着劳动标准、 环境标准和生活标准的多重压力。即使外来投资和国际贸易可以带动较不发达国家经济发展， 但在贸易、 投资、 分配规则都由发达国家主导的国际经济旧秩序下， 资本主义市场会不平等地在国家之间分配经济收益，“拥有更多资本的国家通常能够从国际贸易和投资中获得50%以上的效率增益” ⑦  ， 从而加剧全球不平等。

二、 参与式经济中的 “正义” 与 “民主”

汉内尔在分析资本主义制度对经济正义与经济民主的践踏的同时， 也界定了他认为的经济正义与经济民主， 提出了按牺牲分配的经济正义理论和实现经济自我管理的经济民主理论。

（一）对经济正义的分析

正义问题一直是政治经济学的重要主题， 汉内尔认为， 正确认识经济正义， 防止该问题中的机会主义倾向是推进公平合作的重要前提。那么如何界定抽象的经济正义？如何公平分配经济活动中的利益？如何公平补偿经济活动中的努力？汉内尔通过分析不同的分配方式来衡量经济正义。他将分配原则总结为： 按贡献分配； 按牺牲分配； 按需分配。

1. 汉内尔认为贡献包括生产性资产贡献和人力贡献。在生产性贡献层面，“如果我们把经济产品和服务看作是一锅巨大的炖菜， 个人通过劳动和他们为经济厨房带来的非人力生产性资产， 为炖菜的丰富程度作出贡献。如果我的劳动和生产性资产使炖菜比你带来的更大或更丰富， 那么我比你吃更多的炖菜是非常公平的。”即生产者在市场中投入一定财富， 理应获得相应利益。但是汉内尔认为在资本主义制度中， 人们可能通过遗产继承、 运气、 不对称信息以及资本剥削等途径拥有更多的生产性资产。现实往往是资本家通过剥削、 不对称信息、 遗产继承以及运气完成一代代的资本积累，“盗窃财产” 。这使该原则从一开始就因随机性而不平等。在人力贡献层面， 汉内尔指出资产阶级主张劳动贡献与其所得呈正相关， 所有人都有权利获得自己的劳动成果。但是个人的生产贡献受到先天条件与后天培养两方面的影响， 尤其是先天条件， 很难以主观意志为转移。 “因为我们确实可以控制我们的努力， 然而大多数人几乎无法控制我们拥有多少物质资本， 或者它的贡献将被证明有多大价值。” ② 在汉内尔看来， 身体素质更好的职业运动员与受教育水平更高的外科医生比普通人甚至清洁工拥有更高的收入都是不符合经济正义原则的。

2. 当受到天赋、 运气、 后天培养等多种因素作用的生产贡献无法体现经济正义时， 按人们 “额外的努力” 给予其相应的回报是否公平呢？汉内尔的回答是肯定的。他将 “努力” 定义为为了社会事业而作出的个人牺牲， 而这种牺牲程度是受个人主观意志控制的，“我可以决定延长工作时间， 或更努力地工作， 但我不能决定是否有6英尺11英寸高的身高或拥有高智商。” ③ 他进一步指出， 在经济合作体系中， 参与者在享受利益的同时也承担着责任， 因此净收益， 即享受的利益减去承担的责任的均等化， 使经济合作变得公平。在人们可以决定自己的工作时间和工作强度的条件下， 对高于平均水平的牺牲进行经济补偿， 而不关注其自身的贡献能力大小， 可以使参与者享受相对均等的净收益， 经济合作体系才能向公正的方向運行。

3.“虽然我相信正义需要根据人们做出的牺牲进行补偿， 但在我看来， 是我们的人性迫使我们为那些需要的人提供帮助。” ④ 在汉内尔看来，“按需分配” 与其他两条原则不属于统一逻辑范畴， 它是一种超越了经济正义的社会价值。市场经济的逻辑是， 利益是相互对立的， 因此一个人的成功往往是以牺牲其他人的利益为代价。但参与式经济体系强调人的社会属性， 强调对他人福祉的关注。经济正义要求奖励更大的牺牲， 人性则要求回应更大的需求。因此参与式经济的分配方式是按牺牲分配和按需求分配的结合。

（二）对经济民主的分析

汉内尔认为在资本主义话语下，“经济民主” 常被 “经济自由” 所取代。经济自由指对自己的人身和财产为所欲为的自由， 包括与他人签订关于使用自己的人身或财产合同的权利。但 “在所有的经济中， 包括资本主义， 都存在一个人的经济自由与另一个人的经济自由相冲突的普遍情况” ⑤ ， 当资本主义中人们的经济自由发生冲突时， 财产权决定着优先权。在汉内尔看来财产权制度以不民主的方式控制着经济决策的权利， 大多数人对他们的经济命运几乎没有控制权， 而是被少数人控制。汉内尔指出， 现代社会的经济目标包括经济民主、 经济公正、 环境可持续性和经济效率等等， 经济发展不仅仅是自由的扩大，“我们不应该试图将这些目标简化为一个目标， 即经济自由” ⑥ 。并且，“当一个人的自由扩大时， 往往是以牺牲其他人的自由为代价的” ⑦ ， 资本主义现有的财产权制度剥夺了穷苦阶层的权利， 不论是扩大穷人的财产权还是发展出更完善的财产权制度都无法带来经济民主， 只是通过经济自由使其剥削合理化。

尽管可以借用政治上的 “民主” 概念， 即多数人统治， 但是汉内尔认为这仅局限于平等地影响所有人的经济决策。 “但在经济决策里， 不平等影响的概率要比政治决策中的概率大得多”。即使给每个人平等的投票权， 但是当一个经济政策对某些人的影响比其他人大时， 那些受决定影响较大的人可能会被那些受影响较小的人推翻。他指出主流经济学家思考经济民主的逻辑建立在已经存在的企业主、 工人和消费者的私营企业市场经济框架之上， 从而得出劳动力市场和消费市场中的竞争会使雇主重视工人的工作方式偏好， 也会使生产者生产消费者想要的产品。但是， 资本主义的剥削性注定了即使在商品和劳动力市场竞争激烈的情况下， 消费者和工人对影响他们的资本主义经济的决策所施加的影响程度， 也远远达不到主流经济学家所声称的那种决定权，“用生产者和消费者主权的讨论代替经济民主的讨论……只不过是掩盖资本主义经济中缺乏经济民主的一个微妙的手法而已。” ② 因此形式上的民主并不能保证真正的民主， 正如普选权不能保证每个人都有平等的机会来影响政治决策一样。经济民主比经济自由或一人一票制度都要复杂， 对于经济民主， 汉内尔将其理解为： 由于多数经济决策影响不止一个人， 并且不平等地影响所有人， 所以经济权利应与人们受选择或决策影响的程度成比例。如果一个人比他人受某项决定的影响更大， 那么就比他们有更多的发言权。当每个人面临的每一个经济决策都有与他们受影响程度成比例的决策投入， 那么对这个经济体来说就是或者已经实现了经济民主。从而他提出 “实现经济民主的最佳方式是实现每个人的经济自我管理” ③ ， 当把经济民主看作是经济自我管理时， 就有了一个在理论上可以实现的明确目标。

三、 参与式经济的实现方式

为了实现经济正义与经济民主， 汉内尔提出了资本主义市场的替代方案——参与式经济。他认为人们可以通过参与式经济中的工人委员会、 居民消费委员会、 民主规划等程序机构， 实现平等、 团结、 互助、 自我管理的价值目标， 用民主与合作取代贪婪与竞争。

（一）自我管理的工人委员会

汉内尔介绍参与式经济中负责生产工作的组织是工人委员会。在组织工作上，“每个成员有一票。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申请加入他所选择的委员会， 或者与他所希望的人组成一个新的工人委员会。” ④ 工人委员会的主要职责是安排成员工作任务。在资本主义市场中， 有些工作相对更舒适、 更有 “价值” ， 有些工作则是重复劳动， 更需要体力， 例如技术专家与清洁工。这种现象在参与式经济中也会存在， 因此工人委员会会定期轮换成员工作， 在保留专业分工的基础上， 每个人会有一套在平均水平上的工作组合。这一任务由平衡工作委员会负责执行，“目的是防止压迫和阶级分化。” ⑤ 例如， 有些人专精于外科手术， 有些人负责建筑工程， 他们的专业工作可能比平均水平的工作更有 “意义” ， 那么执行这些任务的人会有不那么有 “意义” 的工作与之组合。或者一个人在调解委员会工作一年后， 将回到钢铁厂或者其他环境较差的工作场合工作一年。汉内尔认为这不仅可以使工人总收入与他人基本保持一致， 也可以避免工人中特权阶级的出现。

在工作评估上，“每个工人委员会必须为每个成员提供一个努力等级。其目的是要认识到， 并非每个人在工作中总是作出同样的牺牲， 作出更大牺牲的人有權以额外消费权的形式获得补偿。” ⑥ 汉内尔介绍负责评定 “努力等级” 的组织是努力评级委员会， 它通过收集工人工作的相关信息及他人评价并建立相应的申诉程序来开展评级。所有工人将按照轮换制度在努力评级委员会中任职， 不同工人委员会可以采取不同的形式开展评级， 但工人委员会给予其成员的平均等级必须与其委员会产出的社会效益与投入的社会成本之比相吻合。在参与式经济中工人的个人价值得到社会认可， 经济安全有所保障， 教育、 医疗等资源由公共平等分配并自主参与生产决策， 不需要过多的外部激励。因此汉内尔认为随着参与式经济的发展， 按需分配的比例会不断增加最终取代给工人的物质激励。在生产活动上， 参与式经济主要以长期经济规划和年度生产预案来组织生产。 “后代的利益——包括自然环境的未来状况——必须始终受到当代人的保护。”

长期经济规划主要考虑的是代际公平问题。它主要由更高级的工人联合会牵头制定， 通过长期规划确定未来投资生产的优先级， 限制当前在某些行业的投资来确保后代的发展。确定长期规划以后， 工人委员会通过每年的民主规划程序提交长期经济规划限定范围内的年度生产预案， 该预案需要得到其他或上一级工人委员会的同意。当生产预案的社会效益与社会成本之比没有达到平均水平时， 该预案将被拒绝， 工人委员会需要通过产出更多的社会效益或降低生产成本来获得批准。

（二）自我管理的居民消费委员会

汉内尔认为， 受消费活动影响的人如果不能进行消费选择， 不仅是对自我管理的损害， 还会使消费者的消费偏好被忽视或曲解， 影响经济效率。因而在参与式经济中， 生产内容由居民的消费偏好决定。 “考虑到不同类型的消费会影响不同数量的人” ② ， 参与式经济依据国家、 州、 市县、 区、 街道依次划分出全国消费委员会、 州消费委员会、 城市消费委员会、 居民委员会联合会、 居民委员会。汉内尔举例在参与式经济中， 建造社区公园一类的消费决策可以只由联合会或城市消费委员会与对应的工人委员会协商； 打造辐射全国的交通轨道一类需要耗费大量生产成本、 动用大规模人力物力的决策则需要全国消费委员会与国家层面乃至国际层面的工人委员会协商。

在汉内尔的设想中， 居民消费委员会的运转程序是： 委员会将按照参与性规划产生的指示性价格计算每项需求的社会成本， 居民通过记录自己过往花销的消费卡对未来所需的消费额度有一个大体的估计后， 可以匿名向委员会提出自己的消费需求， 并把工人委员会中评定的 “努力等级” 作为申请依据。如 “努力等级” 无法证明其消费的合理性， 居民消费委员可能拒绝其消费申请， 但是居民有渠道表达自己的意见， 并通过其他方面来为自己的请求提供依据。如通过消费超过或少于其全年的工作量来存储消费额或 “贷款” 消费额。居民还可以选择降低自己的消费额或者将消费需求转移到社会成本相对较低的种类。 “人们贡献价值的差异是由于天赋、 训练、 工作安排、 运气和努力的差异。一旦我们明确了 ‘努力 包括训练中的个人牺牲， 那么影响个人表现的唯一因素就是努力。”③ 在汉内尔看来， 这种按努力程度给予奖励的做法不仅可以通过奖励努力提高经济效率， 发挥激励效应， 还允许居民在平等的基础上表达个人愿望， 平衡社会消费与个人消费， 防止经济偏见。公共产品的成本则由全体居民共同承担， 居民减少对公共产品的需求并不会同样减少其支付额度， 只会损失公共产品带来的福利。汉内尔提到， 与工人委员会相类似的是， 全国消费委员会也要考虑代际公平问题， 也可以在长期经济规划中提出该区域在未来需要减少或增加的消费。 “如果长期计划要求在五年内减少25%的碳排放， 全国消费者联合会就必须在接下来的五个年度计划中， 相应减少其允许的碳排放数量。” ④ 这类涉及公共利益的决策会先由民主选举的代表制定具体内容， 在公共媒体上投放包括相关领域专家的意见， 涉及利益群体的反对意见等， 最后由公民直接投票决定。

（三）民主规划程序

“民主规划程序的参与部门包括工人委员会及其联合会、 居民消费委员会及其联合会以及校正调解委员会。” ⑤ 汉内尔介绍规划程序的具体运转方式是， 在每年规划期的开始之际， 校正调解委员会以去年的价格数据为参考， 预计相关成本后规定最终所有商品、 服务、 资本货物、 自然资源和各类劳动的 “指示性价格” 。居民提出个人消费申请， 并参与决定街道、 区、 市县、 州等各级委员会的消费决策。与此同时， 各级工人委员会提请本年度组织开展生产所需的成本投入。校正调解委员会将根据工人委员会和消费委员会的提案计算是否存在超额的需求或供给， 并调整相应的指示性价格。工人委员会和消费委员会根据新的指示性价格重新修订并提交预算。指示性价格和两个委员会的预算将反复校正， 直至各方都认可接受并达成供求平衡。每一轮新的修订都使指示性价格更接近真实的社会成本， 使预案更具有可行性。委员会需要在提案中纳入定性信息以保证在特殊情况下更高级的委员会可以例外通过。在这个过程中， 多次校正之后， 校正调解委员会会对长期规划与年度规划有一个大致的轮廓， 可以在此轮廓中制定可行的方案供消费委员会和工人委员会参考。两个委员会的提案提出、 上交、 反馈、 修订、 再上交的这个过程就只需要信息的接收与投票， 不需要为此召开会议。汉内尔指出这是以民主的方式对传统国家的 “大会议” 的替代。汉内尔特别提到， 在民主规划程序里，“校正调解委员会没有制定价格的自由裁量权， 更不能规定工人或消费者能做什么。”他认为在该程序里， 不存在特权存在的空间， 每一个民主规划的参与者都享有平等的权利与义务， 程序鼓励民众自发组织， 参与经济活动和资源管理。

四、 对参与式经济理论的评价

罗宾·汉内尔通过 《经济正义与民主》 对资本主义的各类理论和实践进行批判， 并对民主、 正义原则做出了较为全面的分析， 重视工人阶级主体性的发挥。他绘制了一幅用合作与民主取代贪婪与竞争的经济生活蓝图， 是不同于市场和计划两大经济形式的创新性的资本主义替代方案。但是汉内尔没有使用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方法对资本主义制度做出一针见血的批判， 对其指责仅停留在局部和表面。

（一）重视工人阶级的主体性

汉内尔在书中明确提到自己是一名自由意志社会主义人士：“即便如此， 我还是认为自己是一个自由意志社会主义者， 并相信我们可以为那些在未来一个世纪里为用公平合作的经济学来取代竞争和贪婪的经济学而奋斗的人提供最多的帮助。” ② 自由意志社会主义支持消除生产中的权威、 剥削和等级制度， 消除雇佣劳动， 实现工人全方面的自我管理。汉内尔的经济主张有浓厚的自由意志社会主义色彩。书中的关键词除了体现在题目中的 “正义” 与 “民主” 之外， 便是 “自我管理” 。工人的自我管理不仅是他批评资本主义的重要价值基点——正如他指出 “资本主义……无法满足日益增长的受教育人口对自我管理、 有意义的工作的需求” ， 也是他主张的参与式经济的主要特征， 正如他强调 “自我管理是人们相互之间进行经济合作的基本权利。” ③ 在汉内尔看来， 参与式经济是一种允许人们在与他人公平合作的体系中控制自己经济生活的新尝试。不论是工人委员会、 居民消费委员会等机构， 还是民主规划程序， 运行的关键都是工人的自主决策、 自主管理， 都需要充分发挥工人的主体作用。 “在参与式经济中， 工人对自己的工作方式有更大的控制权， 而消费者对他们可以消费什么有更大的影响力” ④ 。他在书中指出， 在教育方面， 参与式经济通过国家财政支持， 鼓励每个人选择自己喜欢的项目并且不会因为拒绝或参加不同的课程项目而对未来收入有任何影响； 在分配方面， 通过工人委员会和居民消费委员会等机构， 工人可以平等参与决策过程， 将生产资源分配到实际需要的地方， 社会价值比个人价值更重要的理念使工人及其委员会有动力追求创新； 在资本主义强调的 “自由” 方面， 工人拥有充分的教育、 就业、 消费、 获得信息的自由， 而不会侵害他人的权利。

（二）经济模式具有创新性

在传统的资本主义经济模式中， 生产决策和资源分配往往由少数权威机构或资产阶级利益集团掌控， 广大民众只能被动接受， 无法做出自己的选择。汉内尔的参与式经济则跳出了固有的市场体制的思维框架， 建立一种旨在包容性、 民主化的经济体系， 使更多的人能够参与到决策和资源分配中来。例如上文已经介绍的全民参与预算制订、 工人参与生产决策等民主化的经济机制， 它将民众纳入生产全过程， 不仅可以增加民众对经济决策的参与度， 提高决策的透明度和公正性， 还可以增强民众的经济素养和参与意识。

在汉内尔的经济模式中， 还格外重视社区作用的发挥。社区是参与式经济中民众参与经济生活的基本单位， 以社区为基础的居民消费委员会在消费、 借贷、 储蓄等各个层面把控民众经济生活的正常运行， 居民也通过社区传达自己的需求。 “社区消费者委员会和联合会将消费者置于与生产者公平竞争的舞台上， 每个消费者都有退出的自由。”在参与式经济以社区为细胞带动社会运转的过程中， 既没有市场经济中不对等的信息差， 也没有计划经济中单向的上传下达， 每个居民的积极性和参与度都得以充分调动。这种对社区的重视可以有效激发居民的創造力与凝聚力， 缓解社会不平等， 减少社会冲突， 对于建立和谐稳定社会有一定的启发性。汉内尔的参与式经济在处理环境问题上， 也与传统模式截然不同。他在书中特别解释了参与式经济如何使污染的负外部性内部化以降低污染程度。 “在年度规划中， 每个区域的每种污染物都有其指示性价格， 表明该污染物当前对该区域造成的不利影响以及付出的社会成本的估计。居民消费委员会聘请相关专家学者来界定污染物， 并根据指示性价格来衡量本区域可接受的排放量， 工人委员会将排放的污染物纳入社会成本， 与其能带来的社会效益进行权衡。” ② 汉内尔认为不同区域的居民对污染的危害或消费的偏好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因此当某一区域的消费委员会不希望得到任何单位的污染物排放时， 该区域的工人委员会就不能在生产时排放污染物。当该区域消费委员会决定允许污染物被排放时， 该区域可以获得与污染物排放量相对等的消费补偿， 可以为本区域居民提供更多公共服务而不需要额外的努力等级评定。 “在参与式经济中， 各社区之间的收入和财富不存在重大差异” ③ ， 所以汉内尔认为可以保证各区域的消费委员会不会为了获得更多的消费利益而支持在本区域进行大规模污染排放。 “参与式经济能够以激励相容的方式处理污染和环境保护问题， 这是一项重大的成就， 也是对市场经济的重大改进。” ④ 汉内尔这种并不假设人人皆有利他性， 而是通过程序将民众的个人利益与社会利益紧密相连， 以减少损害的主张是具有现实性和借鉴意义的， 是对现存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的超越。

（三）没有撼动资本主义制度的根本

尽管在参与式经济中， 公民的经济生活通过工人委员会、 居民消费委员会和民主规划程序公平、 民主且有效率地运转， 但是这一经济体系是否还需要国家一类的权威支持， 执行社会管理、 对外交往职能的政府结构有何变化， 公民如何有效行使政治权利、 参与政治生活等基本问题， 汉内尔都没有做出相关论述， 没有提出替代性政治方案。 “在可预见的未来， 大部分工作必须通过将改革工作与建立和扩大公平合作的不完美实验相结合来完成。” ⑤ 汉内尔将经济与政治割裂开来， 只考虑取代资本主义经济制度而无法提出全面的政治制度， 意图通过社会改革取得最终的胜利。这与他仍然对资本主义制度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有密切的联系。一方面汉内尔认为：“资本主义使得经济公正和民主成为不可能， 这是它必须被取代的原因！” ⑥ 另一方面他却指出：“认为资本主义内部矛盾是其自我毁灭的种子的观点是完全错误的， 需要彻底抛弃。” ⑦ 汉内尔将经济正义与民主视作资本主义不容挑战的底线， 却并不认为资本主义制度会因其固有矛盾走向崩溃， 这说明实际上他只是从道德层面批判资本主义制度表层的不合理， 没有通过理论分析造成资本主义不民主、 不公正根本原因。他看不到资本主义制度的深层矛盾和剥削本质， 自然无法从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中认识到资本主义必然灭亡的客观规律。

回看人类发展历史， 在封建社会中孕育出来的资本主义私有制最终取代了封建主义的桎梏。同样， 参与式经济中通过工人自我管理、 居民民主决策等程序维护社会公平与正义的设想， 所隐含的是先进的生产力要求， 是建立公有制经济的诉求。建立在私有制基础上的资本主义制度靠剥削工人榨取剩余价值， 进行资本增殖， 它在根本上就与公共利益相冲突。工人自我管理、 自我解放的实现必然需要资本主义制度的解体， 参与式经济的实现必然需要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崩溃。现存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会对不断发展的生产力形成越来越大地限制， 生产关系与生产力之间的矛盾无法靠改革缓和， 最终会导致社会变革的爆发。

总体来说， 尽管参与式经济缺乏科学的政治理论支持， 是一种不成熟的经济愿景， 但它仍然是西方左翼学者对市场关系的一次重构， 参与式经济中创新性的组织机构和经济规划程序对未来社会的经济建设具有一定的启发作用。

Possible Ways to Realize Economic Justice and Democracy

——a Review on Robin Hahnels Theory of Participatory Economy

LV Jia-yi，WEI Wen-min

（School of Marxism，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350，China）

Abstract： In his book Economic Justice and Democracy，Robin Hahnel critiques capitalisms destruction of economic justice and democracy in terms of unequal income distribution，asymmetric information，and severe environmental damage. After defining the economic justice and democracy，a participatory economy is proposed as an economic alternative based on a variety of value criteria such as self-management，justice，sacrifice and sustainability. This model distributes social resources fairly and efficiently through Worker Councils，Consumer Councils and Participatory Planning. Although Hahnels ideas didnt shake the foundation of the Capitalist system，his emphasis on the importance of workers subjectivity and the creativity of the proposed economic system have positive implications for critizing of the Capitalist market economy system and understanding the propositions claims of left-wing scholars in the West today.

Key words： Robin Hahnel; economic justice; economic democracy; participatory economy

［責任编辑 山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