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田直树的觉悟：如呼吸般写作

2024-04-12王大水

世界博览 2024年7期

王大水

东田直树，1992年出生于日本千叶县，5岁时被诊断出有重度自闭症。他曾获得21世纪未来博览会未来之梦大奖，连续两次获格林童话奖中小学年级的大奖，从此获奖颇多。13岁出版自传《我想飞进天空》，远销30多个国家，解答了无数家庭对自闭儿童的疑惑。连续多年在The Big Issue日本版中连载小说。东田直树著有多部作品，目前仍持续写作，不断努力为自闭症群体发声。

在东田直树的字里行间中，或许可以发现写作的“玄机”。如果形容一件事对自己的重要意义，我们该怎么表述？用“呼吸”作比包含两重意味：呼吸是时刻在发生的本能行为，写作对他而言正是如此；当呼吸停止时生命也将终结，写作就像他生命的阀门。更值得玩味的是后半句话，在用“呼吸”映射写作后，他还用“也许”一词，把这一感觉背后的东西告诉读者，这种并不笃定来自他先天的交流障碍。在日语的文法里，有太多类似的表述，比如：大概、不这么说也不行、如果我这样说的话，会不会……这种语言态度在日语里被称为“暧昧”。与中文不同，日语的“暧昧”习惯并不是故意含混，而是留有余地、不妄下论断的谨慎态度。东田这种对“自我感觉”的小心翼翼，“也许”代表了他对自我认知心存敬畏，也表现了一名作家严谨且自谦的境界。

对于自闭症（医学诊断名称为“孤独症谱系障碍”）者东田直树而言：文字，是他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依靠的媒介。他对文字的态度正是他对生命的态度——谨慎、敬畏、无可替代。作为从少年时代就屡获全国写作大奖的人，东田的写作并不只是“因为有障碍才能激发出的某种偏才”。每个人在写作时，都会由感性的表达、情绪的迸发促成灵光一现。但是长期的写作，依靠的是对文字的准确感知和运用，而这一能力的背后是他对文字的独有态度。东田在对话、发音方面存有障碍，在他的作品中，文字首先意味着自己的意图是否能被正确理解，然后才有所谓的“生动”“优美”“灵秀”“自然”……对他而言，遣词造句只是“技”，自然而然才是“道”。

东田对写作的认知，首先基于他对“人”的认知：“为了不发生和一如既往的夏天不同的事情，我必须24小时提高警惕……我认为人原本所具有的感性，无论生活变得多么便利，都不可以将其失去。如果失去的话，人就失去了作为动物的本能了。如此一来，不仅可悲，也会感受到作为人类的危机。”

《我想飞进天空》是中国引进的第一部东田直树作品，在那之前，这本书已在欧美世界形成了不可忽视的影响。英文版的序言由《云图》的作者、英国当代作家大卫·米切尔撰写，他在序言最后一段写道，“他显然已经是一名作家了——一名诚实、谦逊而富有思想的作家，不仅战胜了许许多多的困难，而且还将自己重度自闭症的亲身体验传播给更多的人。这个过程的劳神费力，并不亚于你我双手捧着一捧水穿过人潮拥挤的时代广场或皮卡迪利广场。”

东田直树的文字达到了怎样的“传播”效果？大卫·米切尔这样说道：“这本书就像是上天送给我们的礼物，让我们参透这一切一切的奥妙，也让我第一次感觉到，我的儿子通过东田的笔触，正在跟我诉说他的内心世界。”在遇到此书之前，大卫·米切尔拥有全世界的读者，却看不懂自己的儿子。这本书帮助他跟儿子的关系走出了困境，“通过展示其敏思和好奇心，分析其所处环境和自身状况，透露其恶作剧般的幽默感和撰写小说的劲头，东田直树的书让我们重塑了信念。”

在《我想飞进天空》里，当被问到“患有自闭症最糟糕的事情是什么？” 东田直树这样回答：“我请求你们，那些整天跟我们待在一起的人，不要因为我们而感到有压力。当你们有压力的时候，我们会觉得你们在否定我们人生中可能的所有价值——而这也掐断了我们继续迎难而上的念头。对我们而言，最大的折磨就是看到自己给别人带来了这么多的痛苦。我们可以很好地应对自身的困难，但是我们难以忍受自己的存在成了别人的负担。”东田并没有以具体的事件作答，而是以“压力”切入议题。当时还在读小学的他，精准地组合文字，从对别人的感受出发、最终回归到对别人的在意，以切身所感表达了他与周遭之人的特殊“联结”。

少年东田创作的寓言故事也收录在《我想飞进天空》中，他精准地描述了诸多有关“交流之难”的处境，对人与人之间情绪的敏锐观察、信手拈来的词汇以恰切的组合形成韵律的美感，让这些寓言能够以短短几句话就打动读者的心。

在《无尽夏日》中，作者用蝉的状态比喻自闭症人士每天都会遭遇的坐立不安。“我们就像是蝉，必须要快一点儿、再快一點儿，才能不错过夏天。我们歇斯底里地喊，我们撕心裂肺地叫，不愿意在与时间的对抗中停歇。”

在《大佛像》中，东田记录了去镰仓游玩时看到一尊大佛像却落泪的心境，“打动我的并不是佛像的庄严和高贵，而是人们经年累月在此诵经、祈福、忏悔，和这沉重的历史厚重感……每个人的内心都会被特定的事物触动。哭泣也并不一定代表感伤或崩溃或抑郁。”

文字的精确随着反复的思辨诞生，语句的生动也来自他对周遭敏锐的观察。在少年东田的文字里，我们能清晰看到他的思考和辨认过程。在寓言《我在这里》中，东田以一位因车祸去世的孩子死后的见闻，对“爱”与“生命”做出了精确且深邃的叙事化表达。寓言的作者阐述里这样的句子：“希望能够帮助你们理解无法向自己深爱的人表达自己有多么痛苦。如果这个故事能够跟你的内心相通，那么我相信你就能与自闭症人士的内心联通，走进我们的内心世界。”

东田直树的思辨，从第一次用特制的写字板敲出文字之时开始，直至今日从未止歇。《我的世界，你从未来过》中有一篇《夏天到来之时》，文中写道“我在夏日到来之时，就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活在这个地球上。对于不知道时间流逝的我来说，季节的交替变迁，是要通过肉眼观察确认的。”如此自然而然的一句话，含藏了作者独特的觉悟，是把“活着”和“真切感受”联系在一起的觉悟。“我必须眼睛滴溜溜转，并且侧耳倾听。如果不这样尽可能多地把夏天的印象关到自己记忆中的话，今年夏天的回忆就没有了。”

作者借由文字传达出一种焦虑，对时间逝去的无力、对夏天印象的贪婪、对留下回忆的执着。东田直树对每一刻印象的珍视，让他充分调动感知能力，形成精确的文字记录。同时，他对回忆的执着，反向地刺激他不停思考着感知到的风鸟花月，进而再次强化了他对文字——印象——回忆的把握。

（责编：常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