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卡暴动

顾健

蓝色清真寺是世界十大奇景之一。就连蓝色清真寺前这片林荫广场也非同凡响，是罗马时代的赛车竞技场。6世纪上半叶的一个白天之内，曾有3万人在这个密集空间被查士丁尼大帝杀戮。

意大利拉文纳教堂里查士丁尼的马赛克壁画。

土耳其最大的城市伊斯坦布尔在一年中的任何时间都游人如织，这里最重要的景点相对集中，从奥斯曼帝国皇宫，经过拜占庭帝国建造的圣索菲亚大教堂，到蓝色清真寺，短短三站有轨电车的距离，是所有游客的必到之处。而每一个建筑背后都有精彩的故事，就连蓝色清真寺前这片林荫广场也非同凡响：它叫黑波德若姆（hippodrome），是罗马时代的赛车竞技场。聊到竞技场的掌故，就不得不提到公元532年查士丁尼大帝即位初，发生在此的尼卡暴动。

公元527年，44岁的查士丁尼在舅舅查士丁皇帝驾崩之后在君士坦丁堡（今天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顺利继位。在查士丁尼38年统治期的前半段，皇后狄奥多拉是他有力的助手。在一些历史资料的记载中，这位皇后出身寒微，她的父亲是君士坦丁堡赛车竞技场的动物饲养员，后来她当了女演员，不过在那个时代，演员并不像现在如此光鲜亮丽，更似交际花。其实如果撇开史料上的“生活作风问题”来看，狄奥多拉皇后在政治上不失为皇帝的贤内助。

查士丁尼最大的能耐就是知人善任，他本人的才能并非如何突出，但在军事上从平民里一手提拔了贝利萨留，又从身边的老太监中任命了一个纳尔西斯，结果两个都是绝代名将；他任命编订《查士丁尼法典》的人，重建索菲亚教堂的建筑师等，都是很有才干的人，干出了一番青史留名的大事业。可见这个查士丁尼的眼光不是一般的强。他选择皇后狄奥多拉也许有政治考虑在其中。

无理由的尼卡暴动

查士丁尼王朝的事情，似乎总是出人意料，尼卡（Nica或者Nike）暴动也是如此。此次暴动和体育用品公司 “耐克”同名，这个巧合也不奇怪，公元532年发生在帝国都城的这场暴动，本就是两群体育迷的暴动。

仰仗电影《斯巴达克斯》和《角斗士》之功，我们都知道古罗马人民最喜闻乐见的通俗性娱乐活动就是角斗，其实同时期赛车也很流行。在查士丁尼的时代，角斗早已绝迹，赛车却更加流行了。从罗马共和国时代就有红白两支车队，后来在早期罗马帝国时代衍变为四支車队，分别是蓝、绿、红、白，各自都有自己的赞助者和车迷。再后来，历史较久的红白阵营反而并入了蓝绿阵营，于是只剩下蓝绿两大对立的车队。

蓝党绿党经常有暴力冲突，就像足球流氓，而且从场内打到街上，甚至打到宫里，连皇帝和皇后也卷入其中。到最后几乎整个社会都分成了蓝绿阵营，在街上看见不同阵营的人拔刀就可以砍，而如果法官跟你是同一阵营的话，你还会被无罪释放！这是种可怕的泛社会化政治传染病。两派的成员后来也有了政治分野，往往某一行业的人也多加入某一党。

一切始于公元532年1月11日，那天是本年度新任执政官的就职庆典，照例又发生了蓝党和绿党之间的体育流氓斗殴事件，君士坦丁堡市长出面逮捕了7名暴徒，其中绿蓝党都有，经审判罪名成立，判处绞刑。第二天行刑，吊死了5个，还有两位命大，居然绞索断裂，人掉了下来。于是两个囚犯趁官兵惊愕之时抱头鼠窜，逃进教堂寻求庇护。那个时代的教堂是神圣的，任你是大奸大恶之徒，只要有本事逃进教堂，当局就不能抓人。巧的是这两位幸运儿一个蓝党一个绿党，于是两党联合向皇帝求情，要求特别赦免这两位。查士丁尼只答应赦免死刑，两派不应，非要皇帝答应完全赦免。僵局维持到13日，赛车竞技场又举行比赛，暴动就发生了。

君士坦丁堡的赛车竞技场始建于203年，可以容纳6万观众，跑道长639步，大约100米，宽25米，就建在皇宫旁边，皇帝可以站在宫殿的包厢里，接受竞技场观众的致敬。举行大型赛车比赛的惯例是一天24场，幕间休息加演斗兽，1月13日这天查士丁尼也在包厢观看比赛，看台上不时响起对皇帝不敬的大声呼喝。到了第22场，看台上“蓝”“绿”加油的呼声，渐渐汇集成同一个声音“尼卡，尼卡”，全场观众联合起来，冲倒警卫，放火焚烧竞技场，然后冲出竞技场，暴动瞬间波及全城。

尼卡暴动最令人迷惑的地方，是它不像历史上那些农民起义、奴隶起义、城市平民暴动，似乎没有明显的阶级矛盾或利益诉求作为政治动机。暴民们将索菲亚教堂付之一炬，在街上到处竖立街垒，并围困皇宫，导致部分宫殿起了火。

君士坦丁堡是座大都市，当时人口有60—100万。暴乱来势汹汹，而查士丁尼手中只有3500名禁军，这些禁军在城里待时间长了，跟蓝绿两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查士丁尼也不敢完全信任。暴民们这时提出了政治条件，先是罢免财政大臣卡帕多西亚人约翰（John the Capadocian） ，因他执行皇帝的高税收政策很不得人心；罢免编撰《查士丁尼法典》的大法官特里波尼安（Tribonian）；再后来，干脆要罢免皇帝，提出让查士丁尼王朝之前的皇帝阿纳斯塔修斯一世的侄子海帕提斯（Hypatius）登基。

皇后不动摇的决心

查士丁尼面对暴动信心不足，在御前会议上提出离城暂避风头。这时，意志坚定的狄奥多拉皇后起了决定性作用，她坚决反对皇帝动摇，说出了那句著名的话“皇家紫袍是最美的裹尸布”。于是大家决定抵抗到底。27岁的青年将军贝利萨留提宝剑出宫召集城里各处卫戍部队和近卫军，54岁的老总管太监纳尔西斯拎着钱袋从后门离开，去收买蓝党领袖，分裂两党。两位配合默契，等纳尔西斯离间了两个党派，让蓝党一部分人从风暴中心的赛车竞技场撤出去后，贝利萨留一马当先冲进竞技场大开杀戒，据说那一天在竞技场杀了3万人。这是大将军贝利萨留和宫廷总管纳尔西斯第一次合作，反映出了他们两人不同的风格。

尼卡是希腊神话中胜利女神的名字，主管战争和体育竞技，古代体育迷暴动和现代的体育用品公司（耐克）品牌恰巧用了同一个典故，也可以理解。实际上20世纪60年代美军的“奈克”防空导弹，也从同一个典故得名。

1月18日尼卡暴乱平息，海帕提斯就擒，之后被杀。其实海帕提斯是个被迫“黄袍加身”的倒霉蛋：前帝阿纳斯塔修斯一世没有传位给三个侄子中的任何一个（海帕提斯是其中之一），结果非亲非故的近卫军头领查士丁登基，查士丁再传位自己的侄子查士丁尼。海帕提斯是罗马元老院成员，地位尊崇。当听到外面暴徒拥护海帕提斯的声音时，查士丁尼让海帕提斯出宫去安抚群众。海帕提斯的妻子是个明白人，拉住他的袍子死活不让他出去，结果等海帕提斯一出宫，黄袍加身就身不由己了。等暴乱平息，这个胆敢篡位的伪帝，自然是不能留在世上。

蓝色清真寺外广场北侧的八角亭，是1900年德国赠送奥斯曼帝国的礼物，以此纪念德皇威廉二世1898年访问伊斯坦布尔。

青銅绞柱的柱身与图特摩斯三世法老方尖碑在林荫广场上遥遥相对。公元390年罗马皇帝狄奥多西大帝将这些古物运回赛车竞技场并保存至今。

尼卡暴动被镇压改变了罗马公民参与政治的传统，甚至连赛车这种传统的体育活动后来也被逐渐取消了。虽然蓝党和绿党随后还存在了几百年，但是尼卡暴乱的平息，客观上稳定了帝国内部局势。而东疆，与波斯的战事也随着波斯皇帝去世而告一段落，查士丁尼的眼睛盯向西方，准备开始他久已筹划的兴复伟业。在这场中兴运动中，年轻的贝利萨留成了一柄出鞘的宝剑。这就是今天我到伊斯坦布尔想看看赛车竞技场遗迹的原因：历史上真实发生的事情，永远比任何戏剧电影更精彩、更曲折。

今天的黑波德若姆已经是一片花园广场，丝毫看不出肃杀之气。广场北侧起始点有一座八角喷泉亭子，是1900年德国赠送奥斯曼帝国的礼物，以此纪念德皇威廉二世1898年访问伊斯坦布尔。从亭子往南走，广场南北两端分别有一座方尖碑，其中靠北的那一座是本城最古老的纪念碑：古埃及图特摩斯三世法老方尖碑，原本立在埃及卢克索的卡纳克神庙，比君士坦丁堡的前身——希腊城市拜占庭的历史还要古老很多。古城伊斯坦布尔的每一处古迹、每一件文物背后都有曲折故事，几乎每一段故事都在告诉我们：打着正义和真理旗号发动的战争，背后真正的目的无非是贪婪和征服欲而已。

（责编：南名俊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