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星时刻》：温榆河边的众生倒影

钟倩

都市生活是永恒的文学命题。杨知寒用《一团坚冰》书写东北故事，开掘人性微光；张怡微以《四合如意》关注“社交媒体一代”的情感变迁，重新赋形人生；渡澜在《傻子乌尼戈消失了》里再现内蒙古草原的异域风情，挖掘异质灵魂。这些小说内容迥异，但相同的是对人生不确定性的孜孜探索和精神回望。

李静睿最新短篇小说集《木星时刻》，延续她以往的叙事风格，阐释城市青年的精神困境。全书共收录九篇小说，故事鲜活、风格多变，涵盖科幻、悬疑、现实、情感等多个类型，有一个关键词，那就是温榆河，既指地理坐标，也是精神重心。从四川自贡走出来的李静睿，曾有八年的记者生涯，旅居纽约、东京，写过电影剧本，她的小说创作取材广泛而驳杂，从《微小的命运》《北方大道》，到讲述孜城盐商的长篇小说《慎余堂》，再到散文随笔集《死于昨日的世界》，她擅长书写变动中的小人物，作品里都毫无例外地隐藏着一场燃烧的大火，但她想表达的并非只是无常和虚空，而是水火交融之间的人性灰色地带——就像她在创作谈中所说，“我喜欢写这样的人，总有这样的人吧，住在温榆河两岸，期待一场大火，战胜时间和河水，也不在乎方向是否正确，正确不是他们的终点。”

开篇小说《木星时刻》的故事很超前，讲述AI时代“我”和丈夫江晓渡与系统定制的女儿芯芯怎样相处，又为何渴望逃离。开头写到暴雨天、点蜡烛，结尾处再次提到雨中带雷，木星时刻正在降临。作者自称这篇小说是对完美和安全的反抗，木星原指吉祥高照，小说里喻指精神的出口，抑或灵魂的救赎。“我们也许真的会有一个孩子，偏偏眼睛像他性格像我，又暴躁又忧郁，是芯芯的反义词，没有关系，我们会爱上这个反义词。”与其说重新接纳芯芯，毋宁视作与自己完成和解。同样是聚焦生育题材，笛安《亲爱的蜂蜜》侧重大人与孩子互为镜像关系，李静睿则运用“木星”的意象点亮精神的星空，生发出爱和勇气，前者重构亲子关系，后者由内而外破圈。

而九篇小说中，我最喜欢《温榆河》。当“80后”一代人步入不惑之年，我们该如何重新定义过去的生活？又应如何找准个人的位置？李静睿的回答是，往回走，向前看。她的小说叙事不连贯、碎片化，给人以凌乱和混淆之感，但恰恰是在这种不完整中体现生命的敞开性和复杂性。方铭大学毕业后成为北漂一族，早日出人头地的欲念不断蔓延，通过与表弟左锋、打工妹小竹、妻子付霜的对比，一幅斑斓又泥泞的都市生存图鉴呼之欲出，而温榆河、李卓吾墓地等地点反复出现，更加凸显命运的诡异，鉴照内心深处的抉择和冲撞。“谁知道呢，温榆河还在燃烧，我聪明地逃离了每一场大火，却仍然有人奋不顾身，把影子投入火里。”这分明是作者的宣言：在火焰中分娩希望，在河岸边手植白莲，那些水印和灰烬就是活着的证据，就是一个时代不带滤镜的生死档案。温榆河边，影子翩跹起舞，灵魂拍手唱歌，那正是一个人的精神倒影。

短篇小說是锋利的匕首，是诗和闪电，考验“以少胜多”的智慧，简洁是王道，呈现多元则是关键。李静睿拥有女性的自觉意识，她在小说里呈现大时代背景下的命运起伏，精准聚焦普通人的喜怒哀乐、情欲与哀痛，并将地震、火灾等意外事件较好地杂糅进故事的内核，用贴近现场的“微物”书写传递生生不息的力量。

《957号上的舒伯特》《今天海德薇跳舞了吗》两篇小说都是聚焦都市人的情欲和爱恨纠葛，只不过作者把视线拉远，从精神源头回溯，前者围绕不堪回首的青涩爱情，因为两张《泰坦尼克号》电影票引发的祸端，段雪飞甘愿坐牢背锅，只为自己爱的人默默承受一切。另一篇《今天海德薇跳舞了吗》再现一段发生在山上的残梦，多年前山下的树青救下一只猫头鹰，从此好运相伴，他和山上的云松相识和相恋，“月亮升到中天，牛郎和织女无限接近银河，露水渐渐下坠，猫头鹰在露水之间呜咽，这就是树青和云松认识的第一天。”后来，他们分手，又重新走到一起，回到自贡补办婚礼时，两人上山重走当年的路，隧道、拗春树、猫头鹰、池塘。“确实是猫头鹰，站在一棵高高的树的顶端，猫头鹰在灯光里几乎是白色的，雪洒在它的身上，证据确凿，而那棵树，那棵树发满了新芽，每一朵嫩绿嫩绿的芽尖上，都有一点点雪光，像刚刚开始燃烧的，青色的火。”这段描写于隐晦曲折中观照命运的漩涡，在于告诉我们——人生在世，就是一场兜兜转转，爱的轮回，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能忘了从什么地方出发，以及为什么出发。

著名作家刘烨园谈“新都市小说”时说过一句话，很是振聋发聩， “如果说，都市的发展是文明的走向，是百川汇流的大海，那么都市文学就应该有着进步的灵魂，深刻的观念，超前的希望，真实的个性，它应该代表着未来，它应该对生活有着不囿于传统的揭示和反叛。它不应在都市的外衣里包裹着枯朽的躯体和血肉，那是毫无生命力的。”令人欣喜的是，我在《木星时刻》里看到了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揭示与反叛，尽管不彻底，却有着非同寻常的精神价值——温榆河边的众生倒影，鉴照真实的人性，从中窥见时代帷幔的一角，也能看到我们内心的挣扎与隐痛，滤掉浮华与虚荣，抛开欲望与诱惑，做一个坦荡而无畏的人，循着“木星”的方向，总能看到爱和希望的微光，哪怕短促一瞬，也是永恒。

（摘自《中国妇女报》）（责任编辑 辛彩霞）